多年以后,林去了暖出生的地方,十月的风有些微凉,余晖落在树叶上,金子一样闪亮。迎面传来了“突突”的声音,拖拉机扬起了一路风沙,人藏在高高的麦垛里,就像一个红点。近些的时候,才听到那个红点在唱歌。他们还在对话,还有前面那个男人爽朗的笑。近了的时候,他们大概看到了林,拖拉机慢了下来。原来那个红点只是姑娘头上的一块头巾,围得很严,只留下一对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经过林的时候,停了下来,除了对一袭白衣卷在风尘里的林表示歉意,更多的还停留在刚才的欢歌里。走远时,林闭上眼,呼吸由不得急促起来,他想起了暖的眼睛,那双也满是欢歌的眼睛。
“林师哥!”林第一次听到那么清亮的声音,再抬头看那只刚在自己肩膀上落下又抬起的手,那么小,竟有那么大的力气!“还记得我吗?我是暖!在导师的办公室里。导师说我们是老乡,不过你一看就是城里的。导师还叫你多多关照我呢!”林注视着这个只见过一面倒一点儿也不见外的女孩子,五官没什么特别,就是那双眼睛,就带着一股子清澈的讨人欢心的灵气。“你好!”林向暖伸出了右手。林的声音是男中音,而且是那种直抵人心的声音。“哇!怪不得叫你林岩松呢!”暖不假思索地赞叹。倒忘了伸出自己的手来,看见林的手还悬在空气里,慌忙地举起两只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你也是V市的?”“嗯,我是V市燕庄的,你没听过吧?”“不,我听过,挺美的一个村子,但是我没有去过。”“是呀,我们那儿的麦子很有名的,大概《风吹麦浪》就是给我们村子写的吧,我很喜欢家乡的麦子,以前的笔名也叫麦子呢!”“奥!你好,麦子姑娘!”林好久没有大笑过了,可是和这个陌生又亲切的姑娘,第一次简短的谈话后,就开怀地笑了起来。
林喜欢晨跑,穿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衣,在暖融融的太阳才露半张脸的时候,在A大的操场上迈开一双大长腿,一圈一圈不停地奔跑。那天早上,呼地一阵风过,就像一团红色的火苗,一下子就窜到了林的一百米开外,她掉转身,是暖!“我们来场比赛吧,林师哥!”小姑娘向林帅哥宣战。“好啊!”林摘下耳机,竟俏皮地笑了出来。那条跑道上,一道白,一道红,像两道比肩的风,是在追逐,又像是嬉戏。呼~两道风停了下来,弯下了腰,又抬起了头,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晶莹发亮。“你可以啊!”“我们村的人都叫我风子,是大风的风!”“奥,风一样的女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和暖就这样相伴晨跑。林说话少,可林听了暖的很多故事。他知道了,在家乡的燕庄,暖有一个爷爷,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爷爷一起收熟了的麦子。别看她个子小,可是她独自就能背起一人多高的麦垛。爷爷岁数大了,有时候收不动了,就和暖一起在麦田里躺一会儿。秋风把麦穗吹到暖的脸上,就像绵软的手指在给她挠痒痒。暖常常睡着了,等她醒来,爷爷或者已是远处的小点,或者干脆就湮没在麦地里。她只能看清楚,爷爷深蓝色的外套还披在他们一起做成的那个稻草人身上。“你知道我怎么能跑这么快吗?”林笑着摇摇头。有一次,天快黑了,暖没等到爷爷,很着急就在麦田跑,没想到就惊到了邻家地里的黄狗,黄狗“汪汪”着追了过来,可把暖吓坏了,就没命地往前狂奔,都能感到眼泪在“哗哗”地向后刷,最后竟不知道跑到了哪片麦地里,“汪汪”声早就无影无踪。那天夜里,是村里的五叔把暖送回家的,爷爷急坏了,可一脸风沙的暖,乐呵呵地跟爷爷说,“爷爷,我要当运动员,一定能拿长跑冠军!”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暖的眼里全是笑,可是林又能看到那些笑会慢慢地暗下去,暗下去的那是思念。
林在辽城的B大有一个女朋友,辽城人,也在读研,海边长大的女孩子,叫帆。看起来是和林一个世界的人,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优雅、有修养。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林不时地就和帆聊起了暖,说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子,还是小老乡。帆很好奇,说也想认识认识暖。那天,帆和暖见面了,一袭白裙的帆像骄傲的白百合,而碎花短裤的暖则像路边倔强怒放的小野花。和林一起,三个人到了海边。暖曾经说,就是因为想看海,才奋斗到了辽城。然而那天,当辽阔汹涌的大海就在眼前的时候,一向爱笑的暖忽然暗淡下来,轻声说:“我喜欢海,可是也许我的心里只够盛一片湖。”声音在海风里又削弱了一层,可是林和帆都听到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都没见到暖。林去暖的宿舍打听。室友们说,爷爷病了,暖回老家了。林不知怎的,有些担心了起来。那一夜,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甚至想,天一亮,就收拾行李回老家,去帮帮暖。可是第二天,林正要去导师办公室请假,就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了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原本瘦小的身体显得越发瘦削。“暖,好吗?”“挺好的!我还给你带回些老家的燕麦,一会儿给你送过去。”又是熟悉的清亮的声音,还有暖暖的笑,“谢谢你!”林这一句说得很安心。
林的研究生论文答辩日子越来越临近,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做论文。而暖除了上课之外,便是忙着在校外勤工俭学,家教、促销、做翻译、给公司临时策划文案……暖的时间表里排满了各种活动。
时间过得飞快,林毕业论文答辩已经结束。林找到暖,买了两听啤酒,一起坐在操场的星光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跑步吗?”林边说边开了两听啤酒,将一听递给了暖。暖啜了一口,笑着说:“没有爷爷的白酒烈,哈哈,我吓到你了吗?”“没有吓到,被惊到了,从第一次见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林说着,不由自主地脸上溢满了笑。可是暖没有笑,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对林说:“所以,你觉得很新鲜,是吗?”林愣住了,一时竟语塞起来,不知如何作答。暖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多半瓶,然后对林说:“祝贺你顺利毕业!”
直到毕业生晚会那天,林才再见到暖。林是晚会的男主持,在晚会的节目单上看到了暖的名字,节目是一首歌《如果有来生》,林听过这首歌,是歌手谭维维唱的,歌声很明丽,但又有些哀伤。林站在舞台上,一身白色的礼服,非常的挺拔,是耀眼的王子。他说:“曾经有一个女孩,说她在麦田里长大,说那里藏着她一个人的爱情,下面她要为大家唱一首歌,叫《如果有来生》。”台下一片掌声,聚光灯打在了暖的身上,暖穿着一身明丽的红裙站在台上,音乐没有想起,忽然有些躁动,然后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从小和爷爷在一个叫燕庄的村子里长大,燕子冬天飞走,春天又回来。我们有金黄色的高高的麦田。爷爷说,他是在麦田里第一次见到我的。后来我长大了,最喜欢的事就是麦田里奔跑。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有时候我想他们,就偷偷地叫我和爷爷做的稻草人爸爸、妈妈。爷爷让我相信,爸爸妈妈一定是相爱的,不然不会有了我。他们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对我遥遥地思念。我相信爷爷的话,我相信世上有爱,就像长大后,我会爱上一个男孩子,哪怕只是我一个人的爱情,哪怕只是遥遥的思念。”音乐声起,暖清澈的歌声回荡在四面八方——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
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我穿过金黄的麦田
去给稻草人唱歌
等着落山风吹过
你从一座叫 我 的小镇经过
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
你穿着透明的衣服
给我一个人唱歌
全都是我喜欢的歌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
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
就生一个娃娃
他会自己长大远去
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
你不会回信
就这样吧
林永远不会忘记暖那天的样子,那歌声竟让他热泪盈眶。
毕业后,林签了一家沈城的公司,离开了辽城。林和帆和平分手了,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成长得那么一样,但就是很难找到交集。帆对林说,我在你面前一直很自信,可是当我看到你眼睛里暖时,我却突然有些自卑了。去找找暖吧!林这时才清楚地意识到,暖在自己心里确实重要!他给暖打手机,可是拨不通。那段时间,公司很忙,他又是新人,脱不开身。一等忙完,他便请假去辽城。回到A大的一刹那,他觉得无比激动。已不再是一身运动装,而是西装革履。可也顾不了那么多,迈开长腿直飞奔向暖的宿舍。但是室友都告诉他,暖已经走了很久了,有人说她退学了,但没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林在那一刻,满心得翻江倒海,几乎要晕了过去。
林决定回V市,去燕庄。他换上了暖喜欢的那身白色运动装。那时,正是燕庄麦子丰收的季节。红头巾和一车的麦子远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看到远处还有一大片一大片没收回来的麦田,他觉得暖就会一袭红衣藏在那里。他用尽全身力气定睛去看,他要找到那点熟悉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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