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姥姥

    三姥姥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个矮小的老太太。她究竟有多高呢？可能最多也就1.4米。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三寸金莲——那双被裹的已经畸形的小脚，足尖尖而细，脚背高高拱起，整个脚还不足成年男子的手掌大。

三姥姥

      她刚结婚，三姥爷就参加抗美援朝，上前线了，只留下她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三姥爷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县里领导亲自登门送来一张烈士证和烈属证，于是这两个证就像遗像般被三奶奶供了起来。

      三姥姥跟我姥姥是最要好的，她只有一个孩子，家里事少，忙乎完家里的活计之后，她便早早地去姥姥家，端坐在炕上，帮我姥姥照看我三姨和我小姨，日子倒也不寂寞。

      等我姥姥拉扯大孩子们之后，又开始照看孩子们的孩子，而我是仰仗姥姥照看最多的外孙。那时三姥姥已过花甲，头发早早花白，坐姿却依旧端庄。她端坐在姥姥家炕上，我好奇地探究她的小脚，她盘腿藏在腿下，我拉着她的胳膊撒娇：“三姥，咱俩比比谁脚大？”她不肯，然后不住感叹：“你们是生在了好时候啊，不用经受这裹脚的痛楚。”每每这时，我姥姥便反驳她：“也就你老实，让你裹你就裹。”是的，我姥姥是大脚，36码，这在那个年代简直就是天足，能嫁出去都是个奇迹。她也缠过足，只是脾气倔，从不肯乖乖就范，家里人给她缠上长长的裹脚布，她转脸就扯了下去。次数多了，家里大人便也由她去了。

      我最爱的是三姥姥的鞋子，鞋头尖细，鞋面却宽松，一伸脚就轻松地踩了进去，是名副其实的一脚蹬。每次她脱鞋上炕，我都要换上她的鞋满地溜达，然后总要重复那句：“三姥姥，等你死了，这鞋一定要留给我。”童言无忌，她倒是也不在意，只说：“好啊，好啊。”

      我渐渐长大，三姥姥一天天变老，我的大脚再也穿不进她的鞋。她依然坐在我姥姥家炕上，只是坐姿不再端庄。她开始耳背，跟她说话得大声喊，往往我们喊得声嘶力竭，她却一脸茫然，后来就很少再跟她说话了。我姥姥收拾，她坐在炕上或者用手杵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靠着被子，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有时候她也说话，她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只是自己絮絮叨叨，就像自己跟自己讲故事一般。她说，她早就不记得她老头长什么样子了，她说结婚一年她就走了，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她说她都熬了70年了，怎么还不死……然后她透过玻璃看看天，她说，一天又快过去了，她该回去了。

        她走得特别平静，特别突然。那天她依然杵着拐杖，来到我姥姥家，爬到炕上，然后用手肘杵着头，一言不发。我姥姥依然忙乎着自己的事，然后三姥姥突然抬头看着她：“老妹子，你别忙乎那些破布烂针线了，你陪我聊聊吧。”姥姥有些诧异，于是停下手里活计，坐到她身边：“老姐姐，你想聊什么，你就说吧。”也不知道三姥姥听见没有，反正她开始絮叨起来。她说：“我这一辈子，不像你受了那么多累，但是也没享过什么福，年纪轻轻就一个人，死了也还是一个人，老伴儿连个骨灰都没有。”说着，她浑浊的眼睛流出两行泪水，她用衣角掖了掖眼角，继续说：“我死了，把我的那两个证一起烧了吧。”姥姥一听这是在交代后事了，突然就明白了，于是她冲着三姥姥喊：“你等着我，我去找你儿子去。”她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垂下头，用手肘杵着，不再说话。

        等我姥把她儿子喊来，她儿子只冲她说一句：“娘，我们回家吧。”她便顺从地牵着儿子的手，坐上了儿子推来的三轮车。等回到自己屋里，便指挥着儿媳帮她换衣服，然后便平静地离开了。

    我姥姥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平静的一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