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体长近两米的凯门眼镜鳄已经一动不动地趴在水池边上半个小时了,它的嘴巴长得大大的,眼睛紧闭,浑身涂了蜡一般光滑,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塑。
这种鳄鱼是不冬眠的,所以不要以为现在的它十分安全,看起来乖巧的它可以在一瞬间咬下大多数靠近它的陆地动物的头,过程不到半秒。鳄鱼这种动物的生长速度除了受年龄控制外,还跟环境有关,它们甚至会根据环境大小来控制自己的生长速度。
鲜有人会由于热爱去养一只鳄鱼,所以但凡饲养的无非是为了利益,但是你要知道,冷血动物终归是冷血动物,在它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目光里存在的只剩下杀戮与食物。
我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自诩科学的内容,我认为世间万物都善良简单,不存在所谓的冷血。直到那次演出事故后,女朋友提出了分手。
那次演出前我像往常一样喂饱了那只已经年迈的鳄鱼巴白,舞台上主持人跟人妖正在暖场——尽管我始终分不清那个主持人跟人妖的区别在哪儿,她们的声音都尖尖的,小拇指都留着长指甲,唱歌的声音都跟我小时候喂巴白的鸭子的叫声异曲同工。
舞台前方是一个用玻璃围起来的浅水池,几只鳄鱼在里面一动不动,我透过帘子看到那些观众无视了牌子上的“鳄鱼危险”正用手机拍个不停。
观众快坐满了,在主持人的召唤中穿着短裤的我走上了舞台。
“那,我们这位朋友是来自泰国的训鳄师阿泰。”
“*#@……”我随便说了句什么——随便到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观众并不在意我说了什么,反正他们觉得只要我说的他们听不懂的就是正确的,况且我的每句自己都不清楚的话话主持人都会翻译一遍,看台中传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哦,他的泰语就是这个意思嘛。
没人会在意这里的真假,他们宁可要表面真的假也不会要表面假的真,他们一直相信自己瞎了的双眼跟丢了的内心。
上个月月底我跟女朋友去逛了商城,遇到了一个总来看我表演的妇女,带着一个看起来十岁上下的男孩儿。
她朝我挑了挑眉,“没想到你一个玩鳄鱼的泰国人倒是找了个中国媳妇儿。”
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随口应了句:“*#@……”
妇女指了指我,拽了拽旁边的男孩儿:“听听,泰语耶。”
男孩儿皱眉,抬头,一脸天真:“这不是泰语,里面有不少英语单词呢!”
妇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我的眼神多了分暧昧,脸上怪异的笑容转瞬即逝,抬起手给了男孩儿一巴掌:“放屁!人家全市出名的泰国训鳄师说的不是泰语?就不能是带几个英文了?”
小男孩儿哇地一声哭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用两只小手在腿上不断拍打来表示抗议,嘴里嘟囔着“不是就是不是,不是就是不是”。
我的脸开始发热发烫,把脸别向一边,生怕被妇女留意到自己尴尬的表情。
“阿泰啊,你们先走吧,实在对不住了,孩子不懂事儿——”
旁边的女朋友拉了我一把,在我耳边重复了妇女的话,明明已经不想再骗下去的我脱口而出的还是我不知道意思的句子。两个孩子都哭了,一个因为直言不讳趴在商城地上,另一个张眼露睛大摇大摆走出商城。
“阿泰啊,快去表演了,想什么呢?”
我被主持人的话拽回了现实,下了水池,先润湿双手,先将一只小到不足以对我产生伤害的鳄鱼拽上了岸,然后我要将巴白也拉上来。
先将池中的水捧起往它的背脊上撒一些,然后用双手拉住它那跟小树树干一般粗细的尾巴,借助光滑的地面跟自己的体重将它用力向后拖。巴白像一只惊醒的莽兽使出了十分之一的力量一甩尾巴,挣脱了我对它的束缚,我毫不犹豫再次抓住了那根尾巴,同时不断低吼,吓不到它,仅仅为了壮胆。
第一排的一个孩子瞪大了杏眼、咧着嘴叫道:“原来泰国人是这样叫的哎。”
将巴白拽上来后我们两个都筋疲力尽了——不不不,也许筋疲力尽的只是我,但我认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所以它也疲惫不堪了——之前这样的想法会让我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多一点勇气与自信。
主持人大叫了一声“好”,显然这一句让我跟巴白都害怕了,这点我们不谋而合,我们都怕它受惊。
“接下来,我们的阿泰将要表演的是重头戏,他会将钱放入我们的大鳄鱼口中,然后用嘴巴将钱叼出来,毫发不损。”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不仅仅是勇气,更是一种敬畏,是人与自然的碰撞。世间万物皆有信仰,大家不妨拿出钱来许愿,保平安包发财,心想事成哈。阿泰,你去观众席收钱。”
我会意,从池子中走出走向观众看台,扭头望回水池,巴白如释重负,已经爬回了水中。
在主持人的吆喝下不断有观众将纸币举起,我则不断地双手合十鞠躬感谢,大概这一刻,我跟街边乞讨者唯一的区别是拥有训练鳄鱼的权力。
每场演出我可以拿到五百到一千元不等,一天大概十场左右,有些时候他们一边递给我钱一边叨念着自己的愿望——毕竟他们眼中,我是个不懂中文的泰国人。
媒体的朋友祈祷着十万的爆款,寂寞的男人思忖着阴道的温暖,出轨的少妇唏嘘起家庭的港湾,缺油的海盗商议打邻国的彼岸。
所有的人编织起一张欲望的网,结点之间是欺瞒与恐慌,粉饰的孤独,渲染的痛苦,一切都隐匿在从未散开的迷雾。
每当这个时候看着他们虔诚的样子,我打心底想笑。
当人们把希望寄托于我,恰恰说明他们从未将其拥有过。
“我觉得我从没真正拥有过你。”枕边的女朋友突然说了一句。
我侧身,轻轻地揉着她乱了的头发,“怎么了?”
她起身,从床头柜拿起我的手机,熟练地开锁,登陆微信,找到我跟一个联系人的聊天记录后将手机扔了过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来到了一个妇女面前,她将五张百元纸币塞给了我,抬头微笑:“我想要什么呢?我想要一个你这么优秀的男人。”
这样肆无忌惮的告白实在让我猝不及防,况且旁边就是她上次带去商城的那个男孩儿,想必就是她的儿子。
她恍然大悟一般,“哈哈,开个玩笑,反正你也听不懂嘛。”
我从看台一端收到另一端,女朋友也来了,将一块钱扔给我,凶狠地瞪向我:“我希望我的男朋友能换个工作,能多陪陪我。”
妇女约了我去一家餐厅吃饭,一把拽住我的手,开门见山道:“我希望你以后花点时间多陪陪我。”
我将手抽出,脸有些烫,“你别这样,上次商城看到的就是我女朋友。”
“哟,这不是会说中文吗?”她冷笑了一声,“我要是告诉别人你是个假的泰国训鳄师你会怎么样?工作会没了吧?女朋友,还会有吗?”
“你不用担心,我跟我老公的关系名存实亡,各玩各的,没人会找你麻烦。”
她的手再次爬了上来,我想要躲开却已经浑身无力了,我找不到更合适我的工作——赚钱快却又不至于厌恶,我想着快点攒下一笔钱然后开个小店做点小买卖好好陪女朋友,也可以开店期间多帮助那些穷人——因为我清楚自己的钱也算是不义之财,建立在欺骗之上。
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她顺势坐了过来,身上的香水味刺激的我睁不开眼睛。
舞台上的主持人继续不知疲倦地嚷着:“大家不要闭眼,接下来才是最刺激的时刻。”
我再次将巴白拖上岸,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木棍,掰开巴白的嘴,用木棍在他上下颚之间来回敲打两番,将厚厚一叠钱放入了它的口中。
巴白的嘴巴一动不动,眼睛微微张开一个缝隙,闪出的依旧是略带寒气的目光,它嘴里的口水不断流出,我甚至听得到它肚子里面传来的声音。
我歪着头将嘴巴伸入了巴白的口中,叼住钱正打算抽出的时候它却一反常态突然活动了起来,我觉察到不妙,赶紧用双手撑住它的上下颚将头撤了出来。
一个趔趄,我摔倒在了水池中,巴白的眼睛突然张的如核桃般大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妇女面露不悦,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明明放假了还不来找我是吗?我要告发你,让你在这个城市都待不下去!”
刚跟女朋友分手的我听到她第无数次的威胁后终于怒不可遏了,抬手打算打过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温柔地说道:“我错了,乖嘛,从今天开始我就好好陪你。”
“真的。”
“真的,永远都不会让你离开了。”
还好助手及时跑过来牵制住了巴白,不然恐怕我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观众席中传来阵阵不满,他们想象的是我把整个头送给鳄鱼的口,结果我只是把嘴巴伸进去钓了东西,况且还出现失误了。
但大多数看客还是素质极高的,起码不会因为我的表演失败而垂头丧气,他们在我差点被鳄鱼吃掉的时候奋力叫好,生怕我鳄口脱险,甚至鳄鱼被拖住时他们扼腕痛惜:“你咬他啊,你是冷血动物,你在忍耐什么?”
“快点吃吧,巴白,这是你的最后一顿饭了。”我将旅行箱里面的尸体倒入了水池中。
我突然想起很久前、刚开始做训鳄师时跟师父的对话:
“师父,您说当一名合格的训鳄师,最需要的是什么?”
“冷血,像鳄鱼一样。这样你才不会怕它,也不会天真地想跟它做朋友。”
我拿起木棍,跳入水池,脑海里回荡着训练巴白的一幕幕场景,嘴角苦涩的笑容荡起又消散,这一夜,是我最后一次训练巴白。
再也没有训鳄师阿泰——所有的人都成为了高级的冷血动物——连鳄鱼跟鬼神都要敬让三分。
场馆外面飘雪了,场馆内的鳄鱼闭上了双眼,它们一动不动,像一尊尊雕塑,大概在冬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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