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拥有一对银手镯,扁而宽,凹凸着古朴的花纹,灰不溜秋的一点也不起眼。花纹有点像如意纹,又像是某种植物蜷曲的叶子,相互纠缠着连绵,花纹缝隙间滞留着经年的些许污垢,也许不是污垢,只是银被氧化后呈现的暗黑,不过并不影响它们的观感,舒服、低调。
那对银手镯,是你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也曾戴过几回,终究因为感觉落后于时代,摘下来藏到了不知名的箱底还是哪个抽屉隐秘的底部。
刚开始时还偶尔翻出来独自把玩几下,后来搬过家,再后来翻看的次数成几何式减少,这和想念你的次数成正比。直到有一天突然惊觉有太久没看到它们,翻箱倒柜了许久,也没能找到那对手镯。
时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二十多年前,离我家最近一次的翻建房屋,那时家里还有你最后一张遗照,照片很旧,是一张谨微的笑脸,我小心地把它放进一张老式书桌的抽屉里。可惜的是等造好房子,再寻那照片时,却没找着。
我想应该是哪位家人把它遗弃了,我很想问一下,又怕不合时宜,忍了又忍,放弃了。
你叫雪,旧时代里刚把简化字换回简体字,但你明显还没习惯过来,你的印章包括签名,用的还是彐。
四十年前,你才七十二岁,脚却已不便,用一根野榆树枝削了根拐杖,把手处被你摸得包了浆,泛出暖暖的微光,你已赚不了几个工分,却还努力着到队里找力能及的事做。那时农村条件差,身体有些能忍的疼痛,是根本不敢想去看病的,现在想来,你多半是痛风而已。
我还能想到你身体的其他小不适,你有鼻炎,经常用槿树果实塞进鼻孔里,据说,槿树的果实对鼻炎有疗效。
为此,你在家里遍植槿树,把它们排列整齐,筑成了一道篱笆。那些槿树渐渐长大,从及腰到我垫上凳子也摸不到它们结的果实。
我并没太在意那些果实,倒是喜欢它们的花多一些,紫红,有点像喇叭花,黄色花蕊上有细碎的花粉,招惹了三两只蜜蜂或是蝴蝶,在花间流连。
当然,槿树的果实没能治好你的鼻炎。
不只治鼻炎,旧时的农村还有许多匪异所思的秘方,比如你会在春天里捕许多蝌蚪,生吞,据说可以治胃病。很遗憾,你的胃病也终究没有因为每年生吞的那些蝌蚪有所好转。
我更喜欢的是你捕的黑鱼,刚破卵的黑鱼幼苗会聚集在水面上,很容易被发现,而大黑鱼铁定在它们下面的水底保护自己的孩子。你用废弃的一小根铁条磨成鱼勾,用尼龙绳做钓线,青蛙腿做饵,耐心地试了很多次。
那时王二浜的水还很清澈,你专心到忘了自己的腿脚不便,总算钓上过一条并不太大的黑鱼,煮了汤,真的太过鲜美。我还能隐约记得那个盛夏的蝉声,你戴着顶很旧很旧的草帽,汗水洇湿了你大半件灰色的布衣,骄傲地把那条还在蹦跳的鱼放到我的脚前,你的笑脸太过特殊,是那个时代特别稀缺的开心模样。
那是唯一被你钓上来的黑鱼,你再孜孜不倦,毕竟“设备”太简陋了。
我还能记得稍许的快乐时光,我家的茅草屋里,你摊开灰色的薄纸,里面安静地躺着几枚橄榄,你和我分享这不可多得的美食。橄榄分咸淡两种口味,我喜欢吃甜的,它们纯黑色,胖乎乎地充满了甜汁,抿到甜味浅了,再轻轻咬一下,那甜味霎间又充盈起来,丝丝着冲击我缺少滋润的味蕾。哪怕只剩下一枚核了,也不舍得吐掉,把它咬开,依旧有甜味,直到把它嚼成残渣。
你却喜欢咸味的,咸橄榄显得比较干枯点,黄褐色,上面沾着细密的甘草屑。那可不是普通的咸,咬一口会让人吸口凉气的那种,你却津津有味着,让它在你因缺牙而干瘪的脸颊里缓慢翻几个个儿。
我还能依稀记得那时明媚的阳光,透过陈旧的木质窗棂,落在黑乎乎的桌子上,那几棵橄榄,也沾染了光,变得明媚而生动。
你走后我想起来,甜橄榄比咸橄榄好吃,你多半也喜欢吃甜橄榄。因为总是在吃完甜橄榄后,我才会吃咸味的,当时的我太过粗心,没发现你没吃过甜橄榄。你走后,我没买过橄榄,不知道甜橄榄会不会比咸的贵一些?现在,我早已无从知晓了,你走后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没吃过零食。
可是你……你怎么可以转身走了呢?留下唯一的一张照片,和一对失落的银手镯。
时光真不是东西,可我能完全怪时光吗?我为什么不可以责备自己的不小心?先是照片,后是手镯,-一不知所踪,以至于让我的思念,也不知要缘起何处?
四十年后的2022年,5月20日已经成为了一种节日,说是谐“我爱你”的音,他们真会玩,说,这个日子是向所爱的人表达爱意的日子。
那时的我们节日很稀少,情人节感恩节什么听都没听说过。江南的五月,和风轻拂我的面孔,我使尽了全力回忆许久许久,确定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的话。那时的人内敛,况且“我爱你”这样的词语并没流行和泛滥,我没说过,并不能证明我不爱你。
那么,如今,我是不是也可以学着赶个时髦?趁着5月20日这新法的特殊日子,轻轻地对着天边的流云、苍郁的树木补一小句欠了你四十年的情话,彐,我爱你。
请你告诉我,你可以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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