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看吧,绝属杜撰。
无论是何种少数派,或者看上去如此一般的普通人,在被阳光照到的同时都会有踩在脚下的影子。尽管生活平平无奇,但隐藏于下水内的暗流才是可见一斑的真实者吧。
暗流 part 1,就是这样,可能他和你在某些地方不太一样,但生活还能有什么不同?无非都是在巨大的谎言与悲哀中作乐而已。
1
你看月亮的时候,会想到它对地球隐藏了一半的自己吗?
2
偶尔,朱怀诚也渴望像友人们一样生活。这种想法通常在一次聚会结束后出现。常有同事或朋友在觥筹交错时接到夫人的电话便匆匆赶回家去,这种时候,若是朱怀诚看在眼里必然在心底嗤之以鼻,暗叹他们的生活不如自己这般自在。然而吧台边的人愈发少,最后只剩下他独占一片桌台,他便又想是否有个家庭会更快乐一些?
“老板,记我账上。”
他指了指桌台上的杯子,拎起手提包。陌生的铃声在手提包里一直响,他才发现那是给家人设置的专属铃声。原本这样的初衷是为了对上了年纪的父母多加警觉重视,却不想非同寻常的声音最易忽视。他快步跑下楼梯,来到冷清的冬日街道边,握紧手机的那只手很快感到寒冷。刺眼的屏幕上“朱岳”两个字不停闪烁。
“爸,怎么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
“过两天回来一趟,有事。”
“咋了?”
“不咋,你妈学校来了个女孩,她张罗着要给让你们年轻人见见。我就说不着急,你妈非要你回来,我都说了孩子的事孩子自己有把握,她急什么。”
“我不回去了,我妈她……”
“你先回来,去不去等回来了再说,行吗?对了,你回来的时候给爸换个手机,这手机电池亏得厉害,一天要充三次电。”
“好。”
他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倒也并非是因为母亲张罗相亲的事,而是父亲没有止境的理解像空气里的毒素一样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力。在此等宽容下似乎有漫长的时间能供他消磨,结婚的事就一拖再拖,反正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消给旁人说单身的幸福感更大而已。
深冬,街上没有多少人。他打开某个交友软件,一长串的未读消息沾满了整个屏幕,大多是无聊而隐含性欲暗示的问候,少数几个言语之中及其露骨,直截了当地道出问候的目的,倒是让他更欣赏一些。他把所有未读消息删掉,只留下一片空白,以及顶端的一个灰色对话框。他点开对话框,最近的一条消息是自己发出的一句“吃饭没?”,未读。
倒也不是什么纠缠不清的暧昧情人,说到底,他也只是选了感兴趣的标签,最后发现一个照片还算清秀的人,聊了几天而已。他关掉软件,打开微信,手指悬在那个联系人的头像上,始终没有按下去。如果那位的头像不是一个笑得爽朗的孩子,他或许还会自然地说一句“吃饭没?”。
他终究还是熄灭了屏幕,认真地走路。家就在附近,公司也在附近。生活真是太平静,也太简单了。可以稍微放松的时间只有下班后酒吧里的一小会儿,回到家,又是一轮来自工作的轰炸。其实他大可不必逼迫自己回家后继续工作,但是没有如此额外收入,便没法支撑他平日里以及未来的巨大开销。
2
十二点十分,比约定的时间恰好晚了十分钟。朱怀诚经过茶餐厅的玻璃橱窗前用余光瞄了一眼,靠近窗户的双人卡座上坐着一个正在玩手机的女孩。他把大衣的扣子全部解开,径直朝女孩走去。
“你好,你是朱怀诚吧?”
女孩抬起头,顺手关掉手机屏幕,消消乐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我是,你是那个谁吧?”
“对,我妈让我来见你。”
朱怀诚瞄了一眼女孩,坐在她对面。
“你来迟了,我们说好十二点见的。”
“嗯。吃点什么?”
“我随意。”
朱怀诚叫来服务员,盯着菜单勾来勾去。女孩瞄了一眼菜单,好像发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就这些,谢谢。”
服务生拿着菜单离开了,朱怀诚从手提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看都不看女孩一眼。
“听阿姨说,你是做广告的,就是不知道收入如何?我只是问一下,毕竟生活还是要脚踏实地……”
“大约能活下去的程度。”他头也不抬地说。很快,敲击键盘的声音响起,噼里啪啦,在茶餐厅里格外引人注意。“你呢?”
“一个月三四千吧。”
“呵。”朱怀诚轻哼了一口气,微微摇头。他抬起眼睑,迅速地瞥了一眼女孩,女孩面露难色,仿佛被雨淋透了一般。
茶餐厅里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几乎每一个桌子边都围满了人,橱窗外的金属凳子上坐着不少等候用餐的顾客。隔壁桌的家庭吃完了饭,年轻的母亲在给小男孩擦嘴。那家的男人披上外套,低头默默地看账单。孩子经过朱怀诚身边时嚎了一嗓子,接下来他要去哪里作乐呢?是楼下的儿童乐园还是楼顶的电影院?
他轻轻吮了一口水,抿了抿嘴唇。女孩大约是坐不住了,问了一句菜怎么还没上来。朱怀诚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待菜品一一上齐,朱怀诚察觉到女孩的难堪。大大小小几个盘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油炸食品,裹了淀粉的炸肉,切成手指粗、仍在淌油的薯条,以及一张只能用手拿着吃的牛肉披萨,无论哪一样要么高热量,要么会把女孩的口红粘在食物上。
朱怀诚徒手抓起薯条塞进嘴里,嚼的喀呲响。女孩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插起一片薯饼,小口的放进嘴里。朱怀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
叉子掉在地上,叮当乱响。
叉子是女孩刻意扔掉的。此时此刻,这个第一印象温柔且普通的女孩变得愈发普通,像每一个陌生人的互相对峙,她的怒火燃进了她的瞳仁。朱怀诚见状,心里暗自庆幸。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告诉我。”
“没什么意见。”
朱怀诚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背上,手里还握着一块炸鸡肉。
女孩咽下一口气,语气似乎缓了许多:“那你有什么其他原因吗?”
朱怀诚盯着她,把那块已经凉了的鸡肉放回它原本的盘子里,一声不吭。
女服务突然一个激灵,迅速把叉子捡起来,给女孩桌子上放了一把新的。旁边卡座上的两个年轻情侣放下筷子,歪着头盯着朱怀诚和女孩。
朱怀诚笑了:
“没有。”
女孩一拍桌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从背包里抽出几张鲜红的票子甩在桌面上,红着眼睛快步离开了。朱怀诚咽了一口口水,看着橱窗外女孩跑进卫生间的背影。他环顾四周,那对情侣偷着笑完了,自顾自地吃饭。排在橱窗外的人群依然吵吵闹闹,对餐厅里发生的小事情视而不见。
朱怀诚听不到流行音乐的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团团空气穿过他的喉管,灌满他的肺,又从喉管里呼出来,空气里满是人的声音,是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都会有的声音。
他使劲吸鼻子,把可能会乱的头发整了一下。他扫了桌子上的付款二维码,这顿饭没花多少钱,可是对于那个女孩来说,或许有点多了。
当他前脚刚踏出饭店,服务生追上他。
“先生,您的钱……”
他看了一眼服务生手上的几张票子,摇了摇头:“不是我的。”
时间还早,虽然是周末,但女孩选的这个购物中心人不算太多,唯独那家茶餐厅客满为患,大约是味道真的很不错。朱怀诚有一点心酸,只有一点。
还没到家,母亲就打来电话,刚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说教。他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任母亲连珠炮一样说了十来分钟,同一个意思变着法子来回绕了无数次,无非就是教唆他年龄也不小了,是时候结婚生子,过所谓安稳的生活了。仍在中学教书的母亲循循善诱,一套接一套的理无数次差一点说服他。
挂电话之前,母亲让他明天回家吃饭,他不太想答应,但还是答应了。
开车经过他常去的酒吧时,因为短暂且不愉快的相亲,或者母亲的一通电话,他想起小时候的一点事。
那是他八岁时的事。某个周五的下午,他在学校旁的小卖店门口发现了一窝被遗弃的小奶狗。狗狗的模样讨人喜欢,他与小伙伴们商议着把狗狗带回家养。虽然爸妈并不讨厌小动物,但是否会同意他养狗呢?八岁的朱怀诚并未多想,便和朋友们一人拎了一只回家去了。他挑了一只毛色雪白柔顺,鼻头圆嘟嘟的,眼睛还未睁开的狗狗,一路上欢喜得不得了。站在家门口,他有些胆怯,怕爸妈勒令他丢掉狗狗,也怕狗狗的伙食费从他的零花钱里扣。不过爸妈意料之外的宽容,准许他把狗狗养在家里,只需他自己照料。然而,狗狗两个月大时,朱怀诚发现它的腿天生残疾——后腿总是翘起,也无法奔跑。这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只腿有了一点问题而已。可妈妈似乎不同意,她说这样的狗狗是不健康的,指不定以后会有什么毛病呢。朱怀诚向爸爸求助,可爸爸总是站在妈妈那边。所以那只毛色像雪一样白,双目还没睁开多久的狗就被妈妈送给了一个乡下亲戚。又过了两年,朱怀诚才得知那只曾经陪伴他两个月的狗早已死去,听说是被村里的男孩用砖头砸断了腿,奄奄一息时,拖拉机的轮胎碾过它的脑袋,浑浊的脑浆泼了一地,血水溅了好远。他哭了太久,晚上躲在被窝里哼唧哼唧地哭,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养过动物。
这样糟糕的回忆,过了二十年也不那么糟糕了,可总也忘不掉,尤其在独处的时刻尤为清晰。他把车停在路边,拨通母亲的电话,说自己明天突然有点事就不过去了。
3
傍晚,他来到那间名为“大隐”的酒吧,那里有他的朋友,包括经常碰面,或者偶尔遇见的朋友。每个人都有一间藏在心房里的仓库,仓库里陈旧的气味才是他的味道。朱怀诚的气味,是“大隐”里的烟草香和清新剂混合而成的味道,这味道始于楼梯口的第三层阶梯,终于他回家后的第一次沐浴。他带着一身纯净的气味跨进大隐的木门,熟悉的灯光占满了视线。他要了一杯预调酒,找了个吧台边的位置坐下。
“哎,最近跑哪里浪去了?”
旁边是朱怀诚的友人,朋友们一直叫他小东。小东一只手扶着脸颊,一只手拖着漏斗形的玻璃杯,杯里多种颜色混合的鸡尾酒晃来晃去,每次看上去快要洒出来,都只是从边缘轻轻划过。
“忙的。”
“缺钱花啊?”
“不是。”朱怀诚灌了一口酒,些微酒精就让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算是轻松一点,或者再忙一点,我能拿到手的钱也就那么多。”
“那就是一点都不缺钱呗。借我点?我想买台跑步机,缺钱呢。”
“跑步机?你不去健身房了?”
“健身房那么hot,我怕我hold不住呀。”
小东对着他一番挤眉弄眼,扬起嘴角笑起来:“你懂得。”
朱怀诚笑了笑,道:“你当心点。”
说实话,小东这样的男生,年龄大约二十五上下,相貌眉清目秀,不乏男人追求。
“那么累干吗?反正多干少干都一样,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噗,多‘干’少‘干’,哈哈。”
朱怀诚撇了下眉毛,手里的酒瓶快空了。他又招呼酒保调了一杯酒精含量稍高的长岛冰茶,看来他晚上想稍微醺一点。
“噢,对了,我听那个谁说你在找代孕,够辛苦的。找到合适的了吗?”
“没,”朱怀诚摇头,“我还没给我爸妈说。”
“啧,至于不?出柜有那么难?比找代孕难吗?”
朱怀诚没搭理他。
“其实我挺喜欢你这样的人,我是说你这种年龄稍微大一点,还挺有钱的男人。嗯,我觉得喜欢你的人应该不少吧?看上去不管是脸还是身材都保持得不错,衣品也好的不行……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衣品和收入是成正比的。嗯,要不是因为你这怨天尤人的模样,我说不准真的会爱上你呢。”
“不想谈。”
“和谁谈?女的还是男的?”
“都不想。”
“你上午相亲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朱怀诚歪过脑袋,“如果你问女方的话,她被我轰走了。我本来答应我妈相亲就是为了打消她给我张罗对象的念头。你要问我,我会说我了却了一桩麻烦事,以后再也不用去相亲了。至少不用和我妈或者我爸的关系们相亲。”
“我要是你,可真受不了这种日子。什么相亲,什么催婚,我听一遍就够了。你看,我几年前都出柜了,现在不照样好好的?”
“你很厉害。”朱怀诚道。
“嗯?”
“时代愈前进,社会的包容性愈强。大的环境下,对少数群体的接受能力就像皮筋一样,有了更有弹性的收缩能力。可是置于小环境,你比如说家庭,或公司,或者某些利益关系凝聚的朋友圈,这根皮筋就像冻住了一样,稍微施力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小东瞪大了眼睛,咂了咂嘴,吐出舌头,做出一副要呕吐的样子。
“求求您收起老干部的架子吧,这样不会有男人喜欢你的!”
朱怀诚盯着木门,没有人,没有风,平静地仿佛那扇门从未打开过。他把杯里的液体一口饮尽,掏出手机扫码,边付款边问:
“他的我请了,多少钱?”
“今天这么好心。”
“换你一晚上,行不?”
小东抿嘴一笑:“当然可以。”
“我开玩笑的。”
“我就知道你开玩笑。”
朱怀诚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半,距离睡觉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这段时间他能看几页书并冲个淋浴。一个普通人的一天以对他而言并不普通的方式过去了,往后还有多少个暗流涌动的日子,单用心算是算不出来的,方要一日一日地过下去,一天一天地积压着,盛满了生活的袋子,最后全部倒出来——有足足半个月球那么多。
4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他,朱怀诚大约还不觉得遗憾。说来也是偶然,前几日还在通讯录里看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朋友圈仍然对自己开放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欣慰。可当确切地看见他的时候,就像期盼了许久的雪终于落下,却感叹年年如此罢了。
每周,朱怀诚都会去公司附近的日料店吃博多拉面,然后在靠近广场的甜品店里坐一会儿。常有这样一个中午,天气总是晴朗。一份拉面只能填饱肚子,如果不想浪费美好的中午,只填饱肚子是全然不够的,他还须得在广场附近寻一家味道不错的饮品店,然后在成双成对或者一簇簇的人群里,一个人找个有桌子的卡座,闭着眼睛小憩稍息。
阳光敲碎了雾,从还未凋尽落叶的枯树缝隙中穿过,光晕透过玻璃橱窗,一道倾斜的明暗分界线将漆成砖红色的木桌劈成两半,一半陈旧斑驳,一半沾满糖渍。他闭上眼睛,那光灼烧了他的眼睑,似乎有火点燃了睫毛。他吮了一口甜涩的茶,眯起眼睛,视线透过橱窗里自己的倒影,只需一眼,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其实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会再看到那个人。他早料到会是在这个广场,但他没料到在如此一个冬日的午后,也没料到再看到那个人时,会有一点也不刺眼的,温柔的阳光。所以他还是错愕地看着,甚至忘了嘴里那一口早变得苦涩的茶。
朱怀诚压低身子,仿佛生怕那个人一回头,与他四目相对。事实上,那个人绝不可能回头。那个人在广场中间蹲下,喷泉从栅栏下喷涌而出,晶莹的水柱跃起又落下,无数颗微小的水珠折射出转瞬即逝的彩虹。水雾消散后,他的怀里多了一个短发辫的女孩儿,女孩胖乎乎的小手抱着他的脖颈,小脸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笑得和照片上一样开心。他搂住女孩,让女孩坐在他的肩上。一个女人小跑进喷泉的中间,牵起他的手。女人的表情有点嗔怒,或许是阳光微热的原因,她的脸颊红红的。三人小打小闹地跑着,无论是女孩,女人,还是那个人,他们的笑靥都是发自心底吗?
朱怀诚咽下那一口茶水,又冷又苦,像吞了一块冰,直溜进肠里。这块冰在他们的笑靥里消融,又化成咸涩的水涌进泪腺。他抬起头眨眼,把可能会流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然后他看见坐在长椅上的一对中年夫妇,夫妇身边放着大包小包的袋子。那个人抱起女孩,夫妇摸了摸女孩的头,从袋子里掏出一瓶牛奶,看着女孩喝完。五个人其乐融融,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下来。朱怀诚想起今天是元旦假期的第三天,也是在四年前的今天,他看见那个人的朋友圈里晒出新生婴儿的照片,和终其一生的期许与承诺。他在照片下留言“恭喜”,然后给那个人的微信发了一个九百九十九元的红包,祝愿他们一家人长长久久,永远安康。后来,那个人邀请他参加女儿的百日宴会,他以工作忙婉拒了。
如果时间突然停止,那他会看到广场上乱飞的麻雀忽然悬在半空,也会看到一片正在飘落的枯叶,以及将要离开视线的一家人。那九百九十九的数字,那个人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承诺,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以他的告退为结局。是那个人不愿做出承诺吗?还是那个人的世界不愿给他换一口气的机会?
如今朱怀诚也体会到,他的每一次喘息都重如泰山,在他的世界里前行,似乎稍稍挪动就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七年前,朱怀诚刚毕业一年,来到了他现在就职的广告公司。他的就业,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取决于他自己。他父亲的一个极好的朋友是市交通公司的高管,和广告公司有密切的联系,本科毕业的他被破格安插进广告公司里,从一个小职员一路打拼至如此地位。他的第一任爱人,就是这广告公司的前辈。
五年前,那个人跳槽去了他们公司的竞争对手,伴随他的跳槽还有一则简短的分手简讯,内容简单到不容怀疑也不容拒绝——他要结婚了。那时朱怀诚没有惊讶,只是和他见了一面,然后心平气和地回到公司,在厕所隔间里抹了半分钟眼泪。自此以后,他从一个文案策划一路向上爬,做到了那个人曾经的位置,带领他的团队创作出无数优秀的作品。
终究,他都没有问自己为什么如此努力,也从未生活自始而终到底有什么值得付出血泪汗。反正未来像过去一样,无休止的轮回无法带来什么长久的幸福。就像一颗暮年的梧桐树上停驻了一只斑斓的报喜鸟,鸟儿的到来总是让树下的人觉得欢喜,可鸟儿的每一次停驻起飞都将带走所剩无几的几片枯叶,终有一天,梧桐树会消磨得瘦骨嶙峋。所谓在悲伤里寻得快乐,莫不过如此。
5
再见小东时,他一个人蜷缩在吧台角落。朱怀诚拍了拍他的肩膀,见小东揉着通红的双眼回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这怎么,被欺负了?”朱怀诚指了指他,酒保送来一杯柠檬水。“少喝点酒。”
小东接过柠檬水,哑着嗓子说:“我分手了。”
朱怀诚愣了一下:“其实我都不知道你一直在恋爱。”
“你到底是来安慰我还是嘲笑我?”小东瞪了他一眼,“我说我分手了。”
“和谁?我认识吗?”
小东摇头。
“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出轨?”
“没有。”小东抽涕着回答,“不是他的错。”
“你出轨了?”
“我也没,”小东狠狠地望着他,“你到底要不要安慰我啊?不要的话赶快走啦。”
“你总要先找到原因,才可以考虑要不要追回他吧。”
“我不会和他复合了,永远都不会了。”
说到这里,小东垂着脑袋,眼泪又啪哒啪哒地掉下来。朱怀诚一时间束手无措,伸出手搂住他的肩膀。
“你告诉哥发生什么了,说不定我帮的上忙。”
小东抹了一把眼泪,说:
“他爸妈发现我俩谈恋爱了,都怪我,没让他删了我们的照片。他妈妈昨天给我打电话,骂我祸害了他家儿子,还说要是发现他再和我联系,就,就把我告了。”
“他妈有什么资格告你?你又不是法盲,这话你也信。”
“阿姨还说要是他再来找我,就打断他的腿。我先提了分手,因为我不想拖累他,他的家庭比我重要很多吧?唉,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我只能和他分手,我必须这么做,哪怕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也是愿意的。”
朱怀诚一边撇嘴一边耸肩:“骗骗你自己就行了,想让我安慰你还不坦诚点?”
“好吧,你发现了。如果是你,你也不愿意吧?”
“我以为你不会轻易放弃的,依你的性格,跑到他家大闹一番才是你的作风。”
“我有那么刁吗?”
“不过既然他答应的那么快,我觉你分手不亏,至少可以尽快找下一任了。”
“你当真这么想?”
小东疑虑地盯着他。
“放长远了看,你要是和他继续谈下去,才是浪费你的青春。既然他不愿意对你付出太多,那你也可以像他对待你一样对待他,不需要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小东看着他,半晌,他咬着嘴唇点头。
“既然分手了,他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你不应该庆幸你摆脱了一个胆小鬼吗?”
朱怀诚掏出手提包,从包里掏出一张长方形的硬卡纸,递给小东。
“昨天公司里发的,我对这种音乐节没一点兴趣,你去吧。”
“啊?”
“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这票不便宜呢。”
“我要!”
“你去散散心,这些时间可以过段单身生活,多看点书,或者考个试,好好锻炼,投资自己比投资男朋友划算得多。”
小东接过票卷,又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老干部,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其实其他朋友也都安慰过我了,但他们的话都没有你的这一张票有用呢。”
朱怀诚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简单地喝了几杯,今天的驻唱歌手唱了太多无趣的口水歌,他同老板寒暄了几句,便坐不下去了。同小东告别后,他在街上兜了几圈,那些奇妙的念头驱之不散。
他掏出手机,给小东转了两千块钱,备注让他买个好点的跑步机,尽量不要用成置物架。
转完帐,他忽然一惊,心想自己该不会是打算趁人之危,攻略这个大男孩吧?他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已经很久不打算认真地开始恋爱了,偶尔忽然有性欲的时候,开放性地约个人要自在地多。
那念头忽然又窜上心头,任凭冷风吹也吹不走——他忽然打算结婚,并非是想要结婚了,而只是不想不结婚,或者想了结了永远不结婚的打算。忽然他觉得出现在一本小说里的这句话实在太有意思了,是否世上的一大半人,都只是“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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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朱太太欢心了许久。她三十岁的儿子终于和相亲对象看对眼了,这等好事定是要做一桌子菜庆祝一下的。到底吃些什么好呢?大年初三的菜场里没有多少商贩。冬日里能轻易购置的食物,无非就是白菜萝卜,大鱼大肉。她看见卖狗肉的摊子,听说狗肉大补,是不是应该给他们家的老朱和小朱都补点?
哦,对了——她想,这顿饭还有一点事需要讲。关于儿子止不住地提辞职,她觉得她和老朱有必要把儿子危险的想法摁灭在星星之火上。
忽然她听到飞机掠过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一串浓白的尾迹。
以及一轮白的暗淡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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