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麦

往年六月中午的太阳有些毒辣，今年很奇怪，下雨已经下的有些没完没了了。

王德福老汉在镇政府门前，站在雨中，虽然撑着伞，但是两个肩膀已经湿了大半。徘徊了好几圈。

抽完一根根烟，用脚踩灭了烟巴，就走进了政府里面。

大中午，加上连阴雨，镇政府公务员都在午睡当中，这时还没有上班。但是王德福老汉很着急，好几个月都备受煎熬；

儿子的婚事都定了大半年了，但是彩礼钱还没有凑够；计划今年的麦子有了收成，卖掉可以获取收入。

没有想到雨下的有些可憎，眼睁睁看着麦粒被打落在地上，坏掉。

王德福活了将近七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冰雹，真是欲哭无泪啊。

天灾无可奈科，可是儿子太过老实，则是自己心中最大的痛苦。大学毕业之后，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就一直在家里待业。

王德福老汉把大半辈子积蓄都给儿子买房了。种地的活不愿意干，王德福有一个战友的儿子，这个战友在复员之后，找了关系，进入区组织部工作了。

所以人家的儿子就顺理成章进入政府机构；如今在区上当副区长；这个副区长，是王德福老汉看着长大的；

儿子一直催促王德福老汉求这个副区长的父亲，看能不能给自己安排工作。

可王德福老汉当了一辈子的兵，正直和秉性，而且脾气比较暴躁，不会去做求人的事情。王德福老汉曾说：“

我老王一辈子做人站的直，走的端，从不做求人这羞先人的事。”儿子王先利不理解，但是也不敢多言，因为他妈死的早，可以说，

他就没有见过他妈，他妈是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的。王德福刚从部队转业回来，被安排担任村支书。回来就找了一个邻村的女人做媳妇。

两个人之前都没有见过，女人是村里的老支书党员的闺女。

阶级成分是门当户对的。生王先利的时候，是在镇上当时最简陋的私人诊所。

一个没有医师资格证的大夫，给接生，没有想到给王德福的结果是一个痛苦的选择，一是保大人，一个保孩子。

王德福的老伴在抢救室大喊：“保娃！保娃！你这么大年纪了，要个娃不容易，我先走了，你一定要管好娃。”

这是王先利他妈留给王德福最后一句话；王德福到了这个年龄，从来没有想过再找一个老伴，因为家庭的重担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再说了他都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何必给儿子增加没有必要的负担；他其实可以不用先到政府的，可以直接去信用社，直接取钱的。

但是害怕自己老眼昏花，看不见钱数，被柜台的人嫌弃，自己上一次就是因为没有看清楚，被一个女营业员大声呵斥几声。

按照他的脾气，要是男的，他就上起干架了，可是女娃子，自己也没有办法，所以就忍气吞声。没有取钱。

他在政府各个部门钱来回转，引起门卫的注意。门卫张引生，在值班室门口，大声喊道：“唉！老汉，你在哪干啥呢？都下班了，有啥事二点半再来。赶紧走啊。”

王德福老汉也赶紧喊到：“娃，我有些着急，你看下这么大的雨，我老汉来一回不方便，就在这等一回吧。”

他们一步一泪点。张引生态度有些生硬说道：”你这老汉，真是的，我都给你说了，你咋还听不懂人话呢。

我就一个门卫，万一政府啥丢了，领导肯定要歪我呢。对不对，要是办事的人都和你这样，那政府不乱套了。你赶紧走。“

王德福本来一肚子火，看见门卫这么说话，明显狗眼看人低，而且拐着弯骂自己是小偷，马上骂道：”你狗日的碎仔娃说啥呢，你说谁是贼娃子，我就来办事的，现在习近平都说了，老百姓办事都要求政府树立好形象，你咋还这种态度。“

张引生也不是好脾气，说道：”你骂谁狗日的，我说你贼娃子啦！你老汉别倚老卖老，要撒泼回你屋里涨去。还牛逼的提出了习近平。

政府给你一个老汉开的，我告诉你，别把自己看的太高了。我今天非要把你撵出政府去。”

两个人一来一去，从吵架上升到肢体冲突，也惊起了政府领导的休息，纷纷走出办公室，了解情况。

看到王德福和张印生马上要厮打起来，党政办的主任曹福生，没打伞赶紧跑过来，拉开两个人，就大声喊道：“老张，咋回事？这老汉是干啥的。吵啥吵，都不嫌丢人啊，”

张印生立马说道：“曹主任，你看这老汉，我说政府还没有上班，等一会再来，人家还倚老卖老，说我骂他是贼娃子。就和我在这撒泼起来了。

”王德福也顾不及自己不愿意见领导的准则，马上骂道：“你竟胡拌屁，你刚才是那么说的，我就在这里等一会政府上班，你说政府东西丢了，咋办，不是骂我贼娃子，骂我啥呢。别把我当瓜子。

我告诉你”曹福生大声呵斥了两个人的争吵：”吵啥吵，也没看这里啥地方？有事说事，别以为声大就有理。

这个老汉叔，你有啥事不，政府还没有上班呢，我值班人员挡住你，询问你很正常。对不对，至于是不是说了那些话，我会下来调查的。你是这，先回去，等政府上班了，你再来。你看咋样？”

王德福消了消气，说道：“领导你好，你是政府干啥的？”曹福生说道：“我是镇政府党政办主任。”

“噢，是这，我有啥事，我养老金从2010下发以来，我还没有取过呢。但是我不知道有多钱。

我就想来问一下管理这个部门的人， 看有多钱，另外你看老天爷下的不停，对于麦子受灾严重的困难户，看有没有补助啥的。”

本来后面这个要求，并不想提，但是别人告诉王德福，说到了共产党的部门，只要会哭穷的人，都有奶吃。

所以他也要报复式占一占共产党的便宜。张印生全完不顾及曹主任的警告，喊了起来：“你老汉还牛逼的很，啥便宜都要占。

我给你说，政府救市有补助，也不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

王德福本来就是宣泄一下，先回家然后再去政府办事，可是经张印生一说，当兵的脾气马上上来了，骂道：“你碎娃年龄不大官架子还大的，不就是一个看门的。

动不动都狗眼看人低。我今天就不走，而且你镇长必须出来。给我说明情况，妈个x,啥都由了你！”

曹主任一看张印生，这样说话，一时也没有了办法，以为张印生是自己招来的，政府门卫，看似很有体面的工作，其实则不然，已经换了好几个人了。一是工资比较低，而且经常不能及时发。

原来区上有公益性协管员的补助，但是很多名额都是被政府的领导家属所占据。在这镇镇府和其他部门都是公开的秘密。

所以曹主任赶紧来灭火。将张印生攆回值班室，然后训斥了几句。赶紧出来稳住王德福老汉，把他请进党政办办公室，递给一根好烟，倒了一杯热茶，说道：“好我的叔呢，你咋脾气大的很，歪货就是一个娃木，你跟他一般见识啥呢。

我刚不是和你说了，你有啥事等政府上班了再来木，到底在政府院子喊啥骂啥呢？弄的影响不好！”

王德福老汉看曹主任说话比较和气，也没有那么大的火气，说道：“领导，不是我乱喊呢，关键是你那个门卫就是狗眼看人低，我一般没事都不来政府，给共产党添麻烦呢。但是他说话难听的，我给你说，领导，要是有这样的人给政府看门，共产党离下台就不远了。”

“好我的叔呢，这话可不敢胡说，再说你也说的太夸张了。一个小小的门卫咋和共产党联系在一块呢。

是这，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我亲自给你现场办公，看能给你解决问题不。“王德福看到曹主任这样的热情，不管是不是真心的，也是内心很受感动；

此刻外面的雨下的有些小了，王德福此刻的内心不是在曹主任能不能解决自己的卡查询问题，而是内心牵挂自己地里种的麦子，自己的儿子婚事如何？

此刻从来如此牵挂这两件事，或许今天受了一些气，倒了这把年纪，真的不知道什么死亡都会来临。

所以他也不奢求能解决多少问题，因为这些养老钱就算取出来，也是杯水车薪。

但是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在政府发这么大的火，也是自己上了年纪，亲戚没人敢借给他钱；

自己的儿子因为平常不和亲戚走动，加上没有工作，也不敢借给他钱。

父子俩的家庭确实举步维艰。

曹主任告诉王德福：“这个养老保险是社会管理办的工作，不巧的是今天这个部门到区上开会去了。要不是这，你今天还是先回去， 明天钥匙社会管理办不忙的话，我让工作人员到你家给你现场办公如何啊？”

王德福老人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下，脸上并无什么表情，缓缓站起身来，大雨已经将他的肩膀淋湿了，坐在办公室，身体已经开始冒着热气，或许是房间有些闷热的缘故吧。

此刻王德福老汉身体有些难受，这种难受还不是身体的疼痛，王德福老汉宁愿出门和张印生一块吵架，也不愿意听这个曹主任在这里说话。

一辈子，王德福为什么不愿意求人办事，就不习惯和政府的人打交道，更听不惯官话，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办实事的。

曹主任要给王德福发第二根烟和续茶时，王德福老汉站起来，半天没有说话，曹主任被王德福这个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平时的口齿伶俐，也没有词来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王德福并没有管这么多，就直接走出门去，离开了镇政府，只留下呆若木鸡的曹主任，和刚续满散发着热气的茶水。

变小的雨又突然打了起来，经历了冰雹的王德福老汉，已经对于下雨没有多少在意，更是把伞合着，让雨水下在自己的身上，反而会降低自己身上在屋子里的闷热的感觉。

曹主任看着王德福老汉走出政府的院内，很生闷气，心里骂道：“这老东西，真不知好歹，我牺牲了中午休息的时间，被领导批评，给你解决问题，你没有一句感谢的话，招呼都不打，走人了，活该贫穷。狗日的！”

按照时间来看，王德福去银行查钱，可以来得及，可是上次闹出那种风波之后，自己已经和银行没有良好的感觉了。

换句话说，除非是从自动取款机拿钱，否则自己再也不会去柜台取钱的。自己一个人孤单单走向自己田地方向，湿漉漉的花白头发；

驮着背弯着腰慢慢移动着；皮肤暗黑色，是庄稼人的标配，路上的骑着电动车的行人，都没有注意王德福老人，这样一个雨中的老人谁会注意呢？

跟傻子一样，淋着雨弯着腰走动；和《白鹿原》晚年的白嘉轩一样，像狗一样爬行。

位于大道上的白兰村，是王德福的村子，他的地是在村西头。要绕过大道才能过去，雨路的车速虽然不快，但是路况不是很好。

一般过路的人，在晴天都要一停二看三通过，但是王德福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结果过来一个开货车的司机，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和走在路中间的王德福就差了五米，赶紧刹车，幸亏车速不快。

才紧急刹车！这个司机按下车窗，大声喊道：“你老不死的不想活了，想死到别的地方去，来我这里没球事揍了。日你妈的。”

司机骂完酒车没停就走了。他明白在当地不能停留，万一碰到村民，很容易遭群殴。王德福没了脾气，被骂了，自知理亏，另外也没有看到开车人的样子，所以也无处发火。

依然拖着背朝前走。

走到生产路的路上，连续几题的雨已经把路泡的非常泥泞，脚根本无法落下去，除非有雨鞋，但是就算这样，脚踩进去也无法及时拔出来。

几十年的种地生活，王德福已经不在乎这么多，外出到工地干活，还是在家种地，回家那一次不是鞋占满了泥土；

这几十年换了多少双鞋，王德福也记不清，倒是对于从部队退伍之后，留下的军用黄胶鞋，非常的情有独钟。

发了总共四双，别的布鞋要是脏了，或者破了，回家随便一扔，等想起了再洗和修补一下，可是这黄胶鞋，自己非常的用心，就算再忙再累，哪怕不做饭和吃饭，也会及时把鞋的泥土清理掉，和破碎的地方及时修补。

一步一个脚印，深一脚前一脚，艰难的往前走。

回村的人看到王德福雨天还要到地里去，简直不可思议，甚至有人认为王德福是傻了。就算这一年的麦子没有收成，人也不会饿死的。

所以除了骂娘骂老天爷之外，人们更多找到打牌和睡觉的理由。只有王德福从那个受饿受穷的时代走过来，他这一辈子见的非正常死亡的人太多了；

年轻闹饥荒的时候，村里人就在他面前活活饿死，吃完树皮还没有咽下去，就那样死了，没有来得及掩埋的，都发臭了。

当兵之后。参加老山之战的王德福，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友一个个背炸弹炸死，这些战争场面是真实的；

甚至被部队的随军记者，都用摄像机记录下来。真的那叫一个惨啊！

王德福站在自己田地路上，看着满都落的麦粒，非常心疼，东倒西歪的麦子无精打采，继续遭受着暴雨的袭击;

王德福心疼的流下来眼泪，这一刻老泪纵横！好久都没有流下眼泪。这一辈子，他就流过两次泪，一次是老伴去世的时候，留下了眼泪.

在饿死人的乡党面前，他没有流下眼泪，在战友一个个倒下，他没有流下眼泪，在儿子婚事不顺的时候，他没有流下眼泪。

唯独这次哭的眼泪和雨水交汇成一块，已经分不清那些是泪水，那些是雨水。这些只有王德福心里明白。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做些什么，他看见邻居家田带头放了一个镰刀，他要自己下到地里收割麦子，自从有了收割机之后，很久没有亲子担任卖客的角色了。

挽起袖子和裤腿，一脚踩进被雨水浸泡了一周的地，一步一个陷入没有底的泥洞里，开始了抢救麦子的行动。

这样的举动，确实显得很另类，因为王德福平时在村里人不怎么来往，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他既不帮忙也不是不去；

只是把份子一随就到自己地里干活去了，春夏秋冬，除了外出干活，天天不拉。

或许是用力过猛，镰刀一下子插入泥土里，王德福拔了一下没动，便用双手一块拔，结果用劲太猛，把自己闪了一下，蹲在渠边的石头上，重重的磕在上面.

非常的疼痛，让王德福老汉咬着牙，处于疼痛的半昏迷状态，不知何时感觉脚趾头有些疼了，他睁开眼睛看一下;

事镰刀掉地上，划烂了自己的脚趾头，黑红的血不停的往外流，和地里的雨水混在一起，倒流到自己的伤口中。

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所以无法采取自救措施，王德福老人也没有带手机的习惯，尽管儿子给自己花二百块钱买了一个老年机，充一晚上的电可以用一个礼拜；

声音非常大，而且照亮功能也有。但是自己平时又不和别人联系，所以也没有带手机的习惯。

疼痛让王德福陷入昏迷中，雨越下越大，已经将王德福脸上的泪水冲洗干净，但是满脸的皱纹显得更加清晰。

白发也随风舞动。低头的麦子再也没有挺拔起来，王德福的头也没有抬起过来，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雨停了之后，白兰村公坟里多了一个新坟，那是王德福的坟。土是新的，只是唯一不同的是那样小;

上面只插一个花圈，两边也没有只做的鹤和狮子；收割机在雨后发挥了大用场，进入白兰村各家地里，王先利也意外和媳妇要结婚了.

彩礼钱，媳妇娘家不要了，只是提出的要求，不同遵循王德福三周年未过不能结婚的习俗。

上级政府也考虑到今年的欠收情况，专门下拨专用资金，及时下发给受灾减产的群众手里。

曹主任包的村就是白兰村，开车的司机今天是张印生，两个人很高兴，因为是给群众发福利了，他们选的第一站是王德福家。

当听说王德福已经去世的时候，曹主任眼睛湿润了，当场表态，王德福的收割机的费用，政府了。

王印生和他新媳妇很高兴，带头大喊：“共产党就是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媳妇娘家人也庆幸自己的女儿嫁到一个好人家。全村的人都感受到了幸福的心情，没有人注意到白兰村公坟那里乌云一片。

当晚，王印生和他新媳妇住在一起，她媳妇笑着说：“看来有句话说的好，有人有房，父母双亡。”

王印生，憨憨的笑道：“媳妇说啥都是对的。”灵堂上的王德福老汉的照片一直挺的很端正，像当兵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