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回家的路是最爱走的路,无论在哪里,回家总是最喜欢的。年少,回家的路是不情愿走的路,外边那么好玩,哪怕是小伙伴的家里都比回家有趣几倍。青年,回家的路是最期待走的路,在外求学多时,家的温暖家的味道无一不吸引着自己。成家后,回家的路成了梦里出现最多而走的最少的路,这条路竟渐渐成了最远的路。
工作后,回家的频率变成了一年一次。怀孕后的那个年假,因着是怀孕前三个月,便没回家。除夕夜给父亲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说着自己都不明白的话,就是那么想家想父亲。十几年父女俩相依为命,那是第二次我们分开过年。第一次是我新婚那一年。不敢想父亲的这个新年是怎么过的,更没想过从此便再没机会陪父亲过除夕。
生娃后的第一年,孩子四个月,顾虑到老家的寒冷和路途的遥远,也没有回家。自此,就是父亲两边跑。想我们了,买张火车票就来了,住几天自己就买票又回去了。来不让接回不让送,他总说,自己能行,别耽搁我们上班。
让他来与我们常住,他说,一个人习惯了,在这边,哪哪都不方便,还是老家好。自己在老家也闲不住,农田的地头种上葱,自己吃不完就分给邻居们。每天去打工的地方上班,一天还不到30块钱,却要从早做到晚,他偏要去,说跟一帮工友一起,开心。
偶尔也听他说,又去镇上打了几天的吊瓶,血压又高了,但说给我听时都是事情过去几天了。每次问他,都是好着呢好着呢,自己身体也好吃的也好,家里的房子也好地里的庄稼也好。
一次次想回家看看,一次次计划延误,单位又有任务了,孩子又生病了,总之都是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越来越遗憾工作找的这么远,家这么远,想回去一趟这么的不容易。
奋斗了几年,终于又买了一套房。想着终于可以让父亲过来住了。既然跟我们住一起不习惯,那就还是一个人单住,离得近了,想看他下了班就过去了。
这一年,我们开着新买的车,带着刚回走路的娃,开开心心回家过年。
在婆家过完除夕,初一下午便迫不及待的往家赶。回家的路怎么这么远呀,开呀开呀,天都黑了还没到家。
一进村,远远的就望见门前路灯下站了好几个人。走近一看,都是邻居。大家热情的说着话,说我爸从早上就在跟大家说我今天要回来。而父亲,抱着外孙一个劲儿的亲呀笑呀,眉眼之间,掩饰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众人散去,我们说着话,父亲的眼睛看看女儿女婿,再注视会儿外孙,像是看不够一样。
年初二是我们那儿上新坟的日子,父亲要去给他的姨上坟。早起天阴沉沉的,老公执意要送他过去,父亲很开心。既欣慰女婿对他的心疼,也有想要显摆一下的意味。
父亲一生不得志。事事要强的父亲,因为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被人称为“绝户”。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在我十岁那年便撒手人寰,父亲一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在“读书无用”“女孩子念书好不如嫁得好”思想盛行的农村,父亲不光供我上完大学,还让我成了村里第一个研究生。当年奶奶不止一次担忧的说,父亲就我一个孩子,让父亲留我在身边,去那么远的地方念那么多书不回来了咋办?父亲都是一笑了之,他说,不能让我今后回想起来怨恨他的决定。
感谢苍天给了我这么深明大义的一个父亲,守护我长大,培养我成才。只是,世事无常,因为专业限制,我不光没能再回去,而且工作地离着老家大半个中国的距离。
女婿的主动请缨,终于让他有了次扬眉吐气的机会。那天老公把父亲接回来后,明显感觉到父亲很是开心。他说,自己中午还喝了点酒。他的血压一向有些高,在我们的劝说下已戒酒了,看来今天是真的挺开心。
谁都没料到,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说说笑笑的夜晚。
第二天,也就是年初三,本打算走亲戚的,结果下了一夜的雪,地上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积雪把院子里的汽车盖的严严实实。门前有一条扫好的小路,炉子里也燃起了火。来到父亲房间门口,见他正趴在床上,问他,说是感觉有点晕。
一时间失了分寸,手忙脚乱喊起老公,给孩子穿好衣服。给村里的大夫打电话,说是在外地。去邻居家要到一个外村大夫的电话,说是正在一个患者家里,来不了。邻居们开门的越来越多,知道父亲不舒服都聚拢了过来。打了120,但积雪太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老公清理车上的积雪,决定自己开车送去医院。
爸爸只说胸口憋的慌,头晕,我却束手无策。好恨自己平日对父亲关心太少,此时连急救的措施都不晓得。一个叔给联系了县人民医院的大夫,同意去了马上给检查。大家七手八脚把父亲抬上车,一路打着滑来到医院。
检查完送进病房,刚要松一口气,父亲忽然全身抽搐,马上再送去急救,这一次直接进了ICU(重症监护室)。大夫一次次询问父亲的情况,可是除了知道他昨天喝了点酒今早扫了雪生了炉子,其他的,我竟然一无所知。我祈求父亲赶紧好起来,我有钱,我可以把新买的房子和车都卖了,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跟单位跟同事们借,我不怕用贵药,我跟医生说一定用最好的药把父亲治好。
主治医生是叔的朋友,他说父亲已陷入重度昏迷,四肢也无反应了,叫叔劝劝我。我不信,前一晚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第二天就这么严重了呢?去ICU看他,父亲都会流泪,说明他是有感觉的呀,怎么会是重度昏迷呢?我坚持治疗。
一连几天,我白天守在医院,晚上回家陪孩子,堂弟表哥表弟和老公轮流在医院值夜班。其实,每天只有下午一次探视时间,其他时间都不让见,但就是怕忽然父亲醒了医生找不到家人。
父亲的情况稳定了,医生说,父亲能坚持这样一个月,也可能是半年,但醒过来的机会,渺茫。我想带父亲去大一点的医院,叔说这个病其实农村很常见,这个医生的水平不比省城的差。我把片子寄到单位,托一个同事的爱人请四医大的教授给看看,结果,依旧。
新春开工在即,我的表哥表弟堂弟们还在每天往返于医院,不想耽误他们找工作,此时多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姐妹呀,这样两个人轮流看着,什么顾虑都没有。
叔叔大爷姑姑邻居轮番劝说,这样治疗没有任何意义呀,钱全花光父亲也不一定醒过来,十里八村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也有有钱的送去北京治疗,也是一个样。下边还有孩子呢,日子还得过呀。
深思熟虑后,我把父亲接回家,既然无力回天,那就好好陪他最后一段时光吧。
我每天守着他,给他洗脸给他喂流食陪他打点滴跟他说话。我知道他听得到。每次有邻居来看他,他还是会激动会流泪。
这时,我才听说了父亲更多的事。年前父亲中过一次煤气,当时已人事不省,幸好一个邻居见他这么晚还没开门就爬到后窗上看了一眼。邻居们送他去医院抢救,醒过来做了一次高压氧就回家了。不想住院,怕我知道。父亲曾跟堂弟说最怕的就是有一天自己会瘫到床上,怕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受罪受累。父亲失眠有好一阵子了,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我好难过好悔恨。我难过父亲事事为我着想唯独不考虑自己。我悔恨自己离家那么远,对父亲的生活了解的那么少。
没过完正月,父亲就走了。我泪已流干心已麻木。看着父亲下葬,我知道我可以无条件依赖的父亲再不会回来了,那个给了我生命承载我成长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我再没有家了。
几番春秋,冬去春来,看着活泼的小宝,多希望父亲能亲眼看一看,看看他的外孙女是否如儿时的女儿一般可爱。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回家的路,那么遥远,远到天堂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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