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土地与婚事(三)
蓝善清
五
杨家那婚姻故事也很有趣。
杨家是贫农,大哥是生产队经济保管,属于有地位人物。
这样的家庭背景,再加上这沟里土地条件,那年代定门亲事相对容易,所以,杨家老二在十多岁时就在不远邻村定了婚。几年后,男女相继成人,杨家提出结婚,女方不允,要姑娘为父母多挣几年工分。不让接就不接,反正订了的亲也黄不了,杨家就不再提。
转眼姑娘到了二十五,这在农村已属老姑娘了。
姑娘为大龄紧张,家长也十分着急,主动提请男方结婚。万没想到,此时杨家出了问题,他们保管的生产队现金在一天晚上全家出去开会时被盗。九百多元,这可是笔巨款啊,全生产队人一年的工分钱。保管现金的小箱子锁在睡柜,睡柜是锁着的,大门也是锁着的。可那时锁都是铜锁,随便一个铁片插进簧片就开了。所以,那钱箱只要事先弄清所放位置,在他们开会的几个小时里,把门打开,再把钱柜打开,不费力。
开罢会回家发现睡柜边一张条据,惊觉有了问题,一打开钱箱顿时魂飞魄散,现金除了几张毛毛钱,大票全失。一家人大哭小叫,慌作一团,报案的报案,找线索的找线索。
第二天公安就来了,杨家老人老远就跑向公安哭诉,边哭便咒骂盗贼千刀万剐。公安当即展开调查,前后勘察一周,定论:杨家自盗,是他们自编自演了一幕被盗剧,窃了公款。从公安来,杨家老人主动跑上前叫苦喊冤,就可判断是自盗心虚的表现,因此,丢失款全部由杨家赔偿,并将杨家老人带往看守所受审。得到这样结论,哭天无路,喊破喉咙无用,全家日夜哀号,愈这样愈使生产队人认为是自盗做戏,愈发不同情。年底家家分工分钱,生产队钱却没了,人们都指着杨家老大鼻子骂,开大会小会逼着他们限期赔。
此时,杨家老二拿着结婚申请找生产队干部,队长当然不给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就结不成婚,娘家催没用,杨老二给队长下跪也没用,并说集体的钱,也就是群众一年到头盼望的命根钱,不陪就是犯众怒。没办法,只有倾家荡产赔了。
卖了年猪卖鸡狗,借了亲戚借邻居,最后才凑了一半。婚自然是结不成了,他痛苦,他愤怒,把哥哥恨死了。
当初不让哥哥当,反复提醒他,经济保管当不得,现金只有短的没有长的,短了要补,丢了要陪,出现一次,全家就栽了。
怎么阻挡都不听,哥哥还牛乎乎的说:“你小娃子知个啥,这重要职务,我们贫下中农不干谁干,难道让地主富农来干不成?”
这话一呛,弟弟没话再说,而且在群众面前,显得他政治觉悟不如哥哥。现在倒好,你觉悟高,你把一家人害到潭底,巨大债务背上,全家就没出头日了,这婚也许一辈子结不成了,你该咋办?
冬不添衣,夜不点灯,三年赔清。
允许结婚了,姑娘已二十七八,不知何时患了相思忧郁症,传说是成精的狐狸大仙乘虚而入,与她交媾而致。从此,女子人一半鬼一半,黄昏或深夜,眼一黑口吐白沫,恁事不知,直到那无形无影东西在她身上纠缠够了,她才醒来。
娘家见此很是恐惧,有人说此病只有嫁了男人才能驱邪,家长便希望尽快送姑娘到婆家了事。于是,当杨老二终于开到结婚介绍信去提亲时,不管聘礼多少,娘家都爽快嫁了姑娘。
姑娘来了,大龄男女自有一番恩爱。
可是,他们希望的结婚驱邪并没有奏效,纠缠的邪魔照纠缠,跟男人还睡在一起,就不知不觉浑身变硬,口吐白沫。会看前世今生的人说这魔难以送走,这一带的大仙都像那得势的王家人,很强悍,平时不易遇到女子,遇到了就一辈子,不缠到精血枯干不放手。
可怕,男人吓得夜夜出去烧纸求神,又带女人上大医院;那些年,除了生产就为女人看病奔劳,只希望给生个娃就行,有个娃,它喜欢缠任它缠去。可男人愿望最终落空,直到终老,两口都孤零零,女人的性功能被邪魔彻底占用了。
杨家一蹶不振,日子彻底跌落,个个破衣烂衫,土地承包前,一度揭不开锅。那被盗案始终没破,几十年过来,人们渐渐觉得他们不像自盗,那样断案,冤了他们。
当年最积极说他们自盗的旁边那户人家,后来儿女无缘无故,兀自亡命,似乎上天已向这山沟昭告了真相。
六
这就是我那从前的家乡从前的乡亲,这些事如今听来都有些古旧,似发生在往古。其实,过去并不久,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兴许那些事当前还在发生。
新时期这沟土地不再让婚嫁的姑娘看好,家庭成分好坏也不影响婚姻,男娃子们没考大学,没当干部,没包工程,个个也都混得自在,跑竹山竹溪四川陕西,打工,做生意,很体面,不怎么费力,没让家长操啥心,就顺利带回个像样姑娘,亲亲热热就生活一起了。当听说前辈们取个亲,姑娘要看看地多少田多少,看上了,还需倾其所有,经历千灾八难才把婚结成,听到这些,他们就惊奇的连问是真的么。
在外跑多了,如今小年轻们很自然的看不起这生养了他们祖辈的山沟,他们说这里不值得安家,不通公路,离城又远,待一次客,仅到山外挑几扎啤酒就需两个人来回半天;出不了大人物,没谁操心给修路,买化肥,从河边盘到山上,花的力气比种地还要多;地下没有值钱的矿藏,地上没有特别出产,要想在这地方生活点儿啥名堂,根本没戏,地里累一年的收成几千斤粮,不及街上拾一个月破烂,这故乡只可留作怀念,别无常住意义。于是,他们不再从外面带媳妇回来,而是把自己嫁出去,在城里,在有钱挣的地方结婚生根。
在此再说那黄胡两家,他们那地在解放后连成一片,水沟改到另一边,那块石头炸碎砌了坎子,血腥的土地纠纷印痕从地面彻底抹去;巧合的是,土地联产承包,村民分地,那地又一分为二,归黄家、胡家后人,历史似又回到从前,让两家再延续血色冤仇。然而历史并未简单重复,却使他们不期然走出了对前辈沉重纠纷的记忆,各自种了几年后,不再对土地执着,都外出打工了。黄家后人在十堰街边给人家送货搬东西干苦力,几年下来,十几个弟兄在十堰、竹山都结了婚,置了家;胡家幸存的后人传至第三代有四个男子,他们在郧县城有了营生,开出租车,开商店,娶的是城里姑娘。黄、胡两家后人们的媳妇根本不感兴趣老家有没有田地,结婚时只问有无职业,攒了多少钱,老家那地不再与他们命运纠结,不再仇眼相向,早已随手给了他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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