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是佟宁。
“我要结婚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
“和谁？我认识吗？”
“不认识。”
“哦……我还以为是她呢。”我故作遗憾。
对面沉默了，气氛有些尴尬。
我赶紧圆场：“开玩笑的。”
半晌，佟宁说话了，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还有她的消息吗？”
一、
佟宁是我高中最好的兄弟之一。以我那有些古怪、注定和大多数人都只能是点头之交的性格来讲，结交挚友并不容易。另外，我有一个令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现象：和陌生人初次碰面可以谈天论地，相见恨晚，之后却绝不主动联系，即使他人找上门来，也会敷衍了事。大概是因为我深信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尽管如此，我有两三个密友也不足为奇，因为他们皆为旁人眼中的异类，而佟宁尤为奇特。初识此君，见其五短身材，略显肥胖，肤色白的像涂上了一层涂改液，有些呆楞，反应迟钝，貌似不善言辞。之后越交往下去，越觉其怪诞。
他的谈吐风格我前所未遇，极其讲究语法，似乎每一句都必须包含有完整的主谓宾状补结构；他善于场景描绘，习惯用夸张的手法营造出荒诞的效果，再正经的事都能被他调侃的令人啼笑皆非，并且恰如其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天分。
最让人佩服的是他强大的自信和自成一体的世界观。基于此，佟宁常常语出惊人。比如，他皮肤白，便说不少女生见过他的肤色后想自杀；他眼睛异常圆大，便说不少女生见过他的眼睛又想自杀；他视力很好，自诩方圆数百米的活物(活动的物体)都能被他的视线捕捉到。在后来的生物课上，我发现佟宁的眼睛特点和青蛙惊人的相似。
当然佟宁的弱点也很突出，那就是体育和数学。他厌恶包括足球篮球在类的一切“会流汗”的运动，这点和我另一个密友—林影截然相反。这是一个粗中带细的汉子，每天不打个几十分钟篮球、吊几十个双杠就浑身不自在。
数学更是佟宁的阿格硫斯之踵。他也曾想要改变现状，于是在某个周末的凌晨赶在鸡鸣之前来到我家。当时我躺在床上，玉体横陈，眼神迷离，佟宁却坐怀不乱，强迫我起床，让我即刻为他整理出一个数学补习辅导书的清单。之后我们合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杀进书城血拼，比照清单一连拿下九本参考书。办完大事，佟宁笑逐颜开，连呼“稳了、稳了！”当然，直到高考前一天，那些书的包装都没有拆开过。
总而言之，佟宁烟酒不沾，色情不染，而且异性缘上佳。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迟迟找不到女朋友。大概是因为女性朋友太多了，夹杂在友情和爱情之间，一旦做出错误的选择，就有同时失去有友情和爱情的风险。这个时候，只能放弃选择。
他的择偶标准非常严苛。
第一条，眼睛一定要大过他，相貌要媲美偶像剧明星。佟宁酷爱日剧，曾经热情的向我和林隐推荐了几部纯爱片。我俩看的哈欠连天，只得中途弃剧，换成了有“FBI WARNING”开头字幕的那种日本电影。
第二条，性格一定要温柔，每天必须将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待老公回家后，要立即跪着递上拖鞋；吃饭时不能多嘴；晚上8点后禁止外出；公共场合不能大声喧哗，等等。如有违反，家法伺候。
如果当时有直男癌这种说法，佟宁当仁不让。
我好奇的问他：“什么是家法、难道你要玩SM?”
佟宁白了我一眼：“她要胆敢主动提出那方面的需求，立即修掉！”
“那洞房之夜你们要干什么？”
“蒙上被子，一叫到天亮。只能我叫，她不能叫，否则，休掉！”
二、
高中一年级的下学期，一个叫萍的女孩横空出世。看见她的一瞬间，我倒吸一口冷气：这绝对是一个看见了佟宁的肤色和眼睛也不会自杀的女孩。
毫无夸张的讲，萍的外在条件精确无误地契合佟宁的要求：皮肤白皙发光，眼睛硕大明亮，面容清丽姣好，晃眼间神似林隐的撸管对象之一：藤原纪香。美中不足的是身材丰润了点，不过反而显得更加可爱。
佟宁对萍赞不绝口：“她的眼睛好似夜明珠，嘴唇厚薄适中有弹性，肌肤雪白娇嫩吹弹可破，全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多么富有生命力啊！”听起来像是在鉴赏卢浮宫里的人体雕像。我知道，他这次恐怕动了真心。
锁定目标后，开始计划。这时我们得悉一个重要情报：林隐的女友白媛媛，和萍关系密切。佟宁如获至宝，决定以白媛媛为突破口，曲线求爱。
经过彻夜协商，方案出炉：林隐在和白媛媛吃饭的时候，将萍约在一起。之后以介绍男朋友为话题，单刀直入，将佟宁的情况详细告知。佟宁特别叮嘱：“要向对方强调，我是一张白纸，初恋尚存。”
听了这句话，我和林隐面面相觑。
行动开始了。半个多月后，林隐疲惫不堪的承认：失败了。
整个过程如下：在聚餐的前一晚，林隐看了一部名为《少年包青天》的国产电视剧，讲的是七具干尸之谜。林隐受到惊吓，测夜未眠，次日仍心有余悸，在吃饭时心不在焉，后在白媛媛的提醒下强打精神。为了找话题套近乎，他病急乱投医，竟和萍讨论起干尸之谜的各种杀人过程和解剖手段。林隐讲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女士早已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林隐还没来得及提到佟宁，萍早已胃口全无，提前离席，白媛媛也同时离开，一面安慰闺蜜，一面回眸给林隐留下了一个死亡之瞪。次日，托人给林隐递了个口信：从此两人关系由热恋期转为考察期（当然是林隐单方面被考察），是否和好、何时和好，一切都取决于林隐在考察期的表现。
看着林隐失魂落魄、毛发凌乱的样子，我和佟宁不忍继续深问，只能面对事实：林隐是靠不住了，只能改弦易辙。
三、
佟宁准备亲自上阵，一开始就动用了自己的王牌：那一双视力高达5.3，视线精度堪比监控摄像头的巨眼。他规定自己每日必须和萍进行20次以上的眼神交流，并让我们监督他执行。
于是，不论教室、食堂、路上，只要萍的身影出现，佟宁就会停下脚步，瞪大双眼，向萍的方向发射眼神电波，每次持续大概十几二十秒左右，期间绝不会眨眼。有一次，佟宁在厕所门口遇见萍，立马开始放电，目不转睛看着萍进入女厕，待萍身影消失后仍意犹未尽，死盯着女厕门口。为防止他进一步变态，我及时拖走了他。
我颇为不屑：“你这只是单方面意淫，哪有眼神交流？看了这么久，她知道你的存在吗？”
佟宁露出意味深长而又自信满满犹如教主般的微笑：“相信我，我懂她。”
不愧是标准的双鱼座，表达爱意如此含蓄，充满浪漫主义。不过，如若陷得太深，恐会混淆现实和幻想。
话说回来，巨眼攻势已持续了一段时日，佟宁觉得火候已到，开始着手表白了。他用华丽又不失真诚的措辞书写了一封情书，言语间将萍形容成一个洁白无瑕，拉手会脸红，相处会卖萌的花季纯真美少女。
我忍不住忠言逆耳：“这么可爱，很有可能不纯洁了，你得有思想准备。”
这并非空穴来风，萍正在和足球队主力中场—小野交往的消息早已在年级中甚嚣尘上。此厮五官粗狂，皮肤黝黑，那年头很流行这种肤色，一副荷尔蒙过剩的面相，为人寡言。有一次在课堂上，我亲眼目睹他先将一条长长的透明胶带贴在桌上，然后整个头埋下，用舌头一点一点非常耐心地将透明胶带添起来，如此反复操作了好几次，动作娴熟而猥琐，疑似在进行某种技巧训练。看来萍相中小野自有她的道理。
佟宁淡然一笑：“妖言惑众！”他拿出一张早已撰写好的表格。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和小野的优缺点明细表，从成绩、容貌、谈吐、特长、性格、人缘、不良习惯等多方面展开对比，内容详实，举证确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佟宁胜出机率高达95%。
“她除非瞎了眼，否者怎么可能做出错误的选择！”
四
这一天终于来临，佟宁定下的表白日，同时也是他的生日。放学后，我们仨分别骑着自行车，我和林隐打头阵，佟宁在后方运筹帷幄。萍就在我们前方不远处骑着车，我们的计划是待到一处僻静之地，我和林隐拦下萍，然后佟宁上前吐露真情。
离萍越来越近，可能不到十米了。突然，斜刺里插进一个魁梧的黑影，定睛一看，是小野。萍笑逐颜开，跳下自行车，熟练地爬上后座。小野肆无忌惮地亲了萍一口，之后上车，萍顺势偎依在其后背。小野大脚一蹬，马力全开，很快就不见踪影。
当然，我们也无心追赶了。
霎时，周围似乎变成了真空环境，丧失了传导声波的功能，死般沉寂。我偷瞄了一眼佟宁，他比平时更加苍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可以说是没有心力再去做出任何表情，我能感受他那种连情绪也无力宣泄的沮丧和失落。
半晌，他说了一句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这场无声的暗恋终究惨淡收场。如果佟宁能再主动一点，再实际一点，不再只是幻想，纵然结局可能也不会改变，不过起码更有意义。
此时，林隐也得知噩耗：白媛媛正式提出分手。原因很简单：考察期间的某日放学后，白媛媛和朋友谈笑风声，路过操场。经朋友指示，白媛媛看见这样一幕：林隐赤裸上身（其实下身的裤子也很短），先是做了几十个引体向上，之后动作娴熟地爬上操场一角的一颗高大槐树，久久不见下来。
据林隐解释，他只是想上树捉蝉。
当夜三更时分，林隐摸黑潜入校园，先是围着操场跑了十圈；接着爬上槐树，大肆捕蝉；之后来到操场中央，点燃火机，将蝉子以及和白媛媛之间的感情信物统统付之一炬，以破坏生态环境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的苦闷。
那年的期终考试，我们仨毫无疑问都一败涂地。
再开学的时候，萍转学了，关于她的记忆，停留在一个跳跃的瞬间：期终考试结束后，学校组织了一次郊游。黄昏时分，篝火派对上，许多人簇拥成群，群魔乱舞，火光映红了天空。佟宁因病缺席，林隐早已不见人影，郊外红杉林立，估计他已经上树了。
而我，在一旁静静呆着。我更喜欢在人群外感受狂欢的气氛。这时，萍的笑脸映入眼帘，灵动富有生机，以至于长存于我的记忆中。那张笑脸，让我想起海边嬉戏追逐的情侣，想起非洲原始部落特有的奔放舞蹈，想起那些年青春的幻想，想起那些年最美好的回忆。
电话还在继续。
我回答道：“没有联系了，你知道的就是我知道的。”
“这样……”听得出佟宁有些失望：“算了，婚礼的时候你得早点来。”
“必须的。”
“你还在写小说吗？”
“随便写写。”我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
“如果要写我的故事，加上一句话，是我当时想对她说的。”
“什么？”
“你是一个美丽的花瓶，但我已经把它摔碎了。”
我似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哽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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