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是我家邻居,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一米六的样子,平时不爱说话,是一个被大多数人忽视的庄稼汉。
就就…并不是他真名,他的真名是潘和平,但由于他讲话老结巴,人们就形象地叫他就就...了。刚开始他也曾青筋暴跳地抗议过,但很快,他就怀着淡淡的沮丧接受了,任由大家叫去。因为,经过一番心理挣扎后,他已经明确了一个真理,即名字只是符号,不具有改变身份的功能,也不具有当饭吃的实用价值,所以人们喊他潘和平也好,就就...也好,本质是一样的。
就就…的妻子个子也不高,约一米五,偏胖,厚嘴唇,常穿蓝衣服,讲话大嗓门。
就就…和妻子之间谈不上恩爱,也谈不上仇恨,不过,两个人常闹气儿,闹气的结果是就就...吵不过妻子,常常把妻子打得嘤嘤地哭,以至于要寻死寻活的。
他们一共有三个孩子,当然,这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之所以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主要原因是前两个都是女孩,不能断了香火。大女儿上到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某个下午放学后竟然没有回家。夫妻俩把与大女儿一起上学的孩子找遍了,也没问清子丑寅卯。彼此埋怨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就…就骑上晃晃歪歪的自行车去了学校,从其他学生的口中得知,女儿已经谈了一个男朋友,前一天放学后坐男朋友的摩托车直接去男朋友家了。
就就…一路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然后,在堂兄的带领下,开了两手扶拖拉机的本家毛头小伙子,直奔大女儿男朋友家所在的村庄。到家里一问,那男孩跟本就没回家。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准备了路费,带着就就...的大女儿去上海打工了。去的人很无奈,按照农村人的常规,把男孩家的锅碗电视都砸了。
就就…的希望其实并不在女儿身上。在他眼里,女儿迟早要嫁人,等于是替别人领的,只有儿子才真正属于自己。也因此,打从儿子很小开始,他就把家族的未来,家庭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令他欣慰的是,儿子很争气,从小学开始,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最后,不仅顺利地考上了县一中,还一路考上去,进了位于省城的国家级重点大学。儿子刚拿到录取通知书那段时间,就就…常常从梦中笑着醒过来,醒过来就迷迷糊糊地问自己,儿子真的考上重点大学了?这可是在村里开了先河的事,村里那么多一直看不起自己的自以为是的人还没有谁培养过一个货真价实的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每想到此,就就…都会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他真恨不得这个时候能找个人好好聊一聊,好好喝几杯。
儿子即将去省城上学那天,两个女儿带着孩子回来了,她们分别交给就就…两千块钱,让他陪儿子去报到时交学费。两个女儿的行为极大地增加了就就…的幸福感,让他第一次感觉着女儿也是自己的人,没有白养。
就就…本来是准备送儿子去上学的,并且想借此机会去看一下上几辈人都没看过的省城。但儿子从一开始就执意不让他送。他的理由是高中几年在县城上学早就习惯于独来独往了,再说,多去一个人就意味着多花路费,没有必要。
儿子上大二的春天, 就就…家的几只没头没脑的鸡闯进了老虎家的菜园,吃了几颗菠菜,被女主人发现了,结果,女主人喊来了儿子,两人前堵后追,打死了一只刚想下蛋的母鸡。不仅如此,女主人还提着鸡大骂,骂得人祖宗八代都得翻翻身。
就就…的妻子气不过,就跟对方吵起来:“不就两棵小菜嘛,鸡都给打死了,还逼啦逼啦疯狗似的乱叫!”
妻子以前只跟就就…窝里斗,从没敢跟外人干嘴仗。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跟外人据理力争,竟引来对方大打出手,直接被按在地上打,脑袋打破了,嘴角出血了,头发也被揪掉一大把。那天就就...还偏巧不在家,家里就他妻子一个人。挨了打回到家里,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哭了一会,然后想起大门后面挂的半瓶农药,她就从地上爬起来,抓住药瓶,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等有人发现并把就就...找回家,就就…的妻子已经翻白眼了。
儿子上大三的时候,就就…从上海打工回家,准备收麦子,顺道,准备给儿子几个钱,就去了儿子的学校。没想到的是,这次省城之行竟然给他的心里烙下了从此无法治愈的伤疤。
本来,就就…认为儿子见了自己会很惊喜,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去大学看儿子,而且,为了制造惊喜,没有事先打招呼。但一见面就就…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当时儿子刚吃过中饭。就就…直接找到了他的寝室,出现在他的寝室门口,儿子看见他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问“你吃过了吗”,而是“你怎么来啦”,说话时脸红红的,语气有些生硬。就就…赶紧回答“我来就...就...给...给你送点钱。”
在送就就…去车站的路上,刚走出学校大门,儿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以后你不要再到学校来了。”声音不高,但语气里有明显的怨气和不满
后来的某天,我因为有事回了一趟老家,在经过就就…家门口时,遇见了正在吃晚饭的就就...。我注意到,他的晚饭非常非常简单,只两个冷馒头,几棵细葱,一碗白开水。
“世界现在快毕业了吧?”我问他儿子的情况。就就…甚至没有抬头,淡然地回答:“又考研究生了。南京的。”我说这是好事儿。就就...却有些不上心地回答:“又得花不少钱”。
“他两个姐姐不帮点吗?”
“要不是他两个姐,念个屁!”顿了一下, 就就…又补充道:“他两个姐姐现在都给他要怕了。”
“他现在正是花钱的时候,不过他以后会大把大把地挣钱的。”我安慰他说。
“就是挣回来,谁也别指望他!”
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就就…继续低头吃着饭。而月亮,正圆圆地,照着一个充满秋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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