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姥

老太姥

关于“老太姥”这一称谓恐怕要先解释一下。妈妈的奶奶，我叫“太姥”。老太姥就是太姥姥最小的妹妹。（东北管排行最小的称“老”，比如老姨、老叔。）妈妈管老太姥叫“老奶”，实际上是最小的姨奶，也就是我的姨太姥。要说这样的关系应该算远亲了，但老太姥一直是我们家的一员，是亲的不能再亲的亲人。

老太姥不能生育，一辈子没儿没女，但她却养育了三代十几个孩子：我的舅爷、姨姥、姨姨、舅舅们，当然还有我的妈妈。

妈妈刚出生一个月，姥爷就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牺牲了。姥姥改嫁后，妈妈和大舅就跟着老太姥生活。当时老太姥爷在一个镇粮库上班，是解放前的老干部，收入还可以。所以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妈妈也还能半饥半饱地吃上饭。所以许多穷亲戚的孩子都往老太姥家送。

嘴多了，家里就不宽裕了。老太姥还要每天去帮煤站拉煤，满满一车煤，拉上七八里地，才能挣上一两毛钱。大热的天，老太姥连五分钱的冰棍儿也舍不得吃上一口。可妈妈和大舅要的东西，她总是尽量给买。有一次，妈妈看见别人的孩子有一种外面带毛的皮球，要三块钱一个，就和老太姥说：“老奶我也要皮球！”老太姥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买了。五几年的三块钱啊，能买两袋面呢！老太姥要拉十五车煤啊！妈妈也很爱惜，那个皮球一直玩了六七年。

妈妈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加上是烈士子女，根红苗正，所以给她介绍对象的人挺多。可跟人家第一次见面，妈妈就说：“将来我一定得给我老爷老奶养老送终……”吓得人家掉头就跑。还好，我爸爸没有被吓住。

刚结婚不久，有一次，妈妈让爸爸去给老太姥和我爷爷寄信。爸爸开玩笑说：“我兜里只剩8分钱了，就够给爸寄一封信的了。给老奶的信你掏钱吧！”妈妈没有幽默感，却赌气又写了封信向我爷爷告状：“……老爷老奶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我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本。可海发（我爸爸）他现在连寄封信的八分钱都舍不得，将来肯定不能孝顺我老爷老奶……”一气之下写的，一气之下发的，回头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爷爷却回信了：“我已经去信骂海发了，你放心，你女婿不是那种人。”结果爸爸下班回来眼圈就红了：“你给咱爸写信瞎说啥了？人家不是跟你开玩笑吗？逢年过节给老爷老奶寄钱寄东西的，我啥时候说过什么？现在让爸写信来臭骂我一顿！”妈妈也挺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咱爸那么认真呐。行了行了，这么大人了还哭？”

妈妈是儿科护士，经常值夜班，没时间照顾我和弟弟。所以从小我就在太姥姥身边长大，而弟弟则送到了老太姥身边。弟弟是二老照看的最后一个孩子。这时，老太姥和老太姥爷都六七十岁了，越老越疼孩子，把弟弟当成了眼珠子、命根子。等弟弟八岁时回来上学了，两位老人想他想的总生病。爸爸妈妈一商量，干脆把二老接过来一起住了。

老太姥搬过来之后，当然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而且脾气大，刀子嘴，豆腐心，干的多，说的也多，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看你们的日子咋过！”妈妈爸爸开工资之后，全部上交，连爸爸抽烟的零花钱都得再向老太姥要。当时正演电视剧《武则天》，老太姥爷说：“你老奶就是咱家的武则天！”爸爸光笑不说话。

爸爸在单位脾气是出了名的倔，但非常孝顺，跟二老在一起生活十多年，不管老太姥说的对还是错，没顶过一句嘴、没红过一次脸。

两位老人仍然对弟弟含在嘴里、捧在手上，谁也不许说一句。弟弟上五年级了，比老太姥都高一头了，老太姥还踮着脚给他系红领巾。大舅家早就搬到需要坐三天火车的外地去了，这样，照顾渐渐年迈的太姥、太姥爷的重任也落到了爸爸妈妈肩上。爸爸的同事都说我家是养老院。

我上初三那年，太姥爷、老太姥爷相继去世了，两位老爷子都享年八十岁多岁。祸不单行。没多久，老太姥突然摔了个跟头，竟然得了脑血栓。在妈妈细心地照料下，老太姥渐渐恢复了，并且能自理了。可没过半年，又摔了一个跟头，病得比上次还重。妈妈上班忙，我放了学就去医院照顾太姥姥，端屎端尿，一个多月。老太姥刚开始不习惯让我伺候，对床的老太太说：“自己的重孙子，怕啥的！”老太姥就说：“我还不赶一下子死了！刚强一辈子，临老得这么个埋汰病！”

老太姥生活不能自理了。妈妈担心老太姥再摔着，可她自己上班实在没时间照料，我又正面临着中考，就商量着先送到姨姥家照顾一段时间。临走那一天，老太姥把我叫到她床前，告诉我：“我攒了两千块钱，一千给你上大学用，一千留给你弟弟结婚。我不能把钱带到别人家去。”她把这儿当她自己的家，而另外的什么亲戚都是别人家。我拉着老太姥的手掉眼泪。妈妈哭了：“老奶，你孙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到我老姨家先恢复一段时间，将来我一定接你回来！”结果不到一个月，妈妈就去把老太姥接回来了，因为她老人家在那儿总管闲事，不让我姨姥家的孙子回去吃饭，不让姨姥的儿子媳妇上门，姨姥受不了了。

没办法，妈妈把太姥也接到家里来，想让老姐俩互相有个照料。谁知老小孩、小小孩，八十多岁的老姐俩还总闹别扭，妈妈一下班，太姥先过来告状说：老太姥不和她说话了，总给她一个后背了。妈妈忙劝慰几句，哄太姥走了，过一会儿，老太姥又过来说：太姥翻她东西了，总随地吐痰了。妈妈哭笑不得。

我高考那年，爸爸积劳成疾，高血压三期，提前病退，在家休养，整天昏昏沉沉只想睡觉。弟弟初中毕业就待业，整天也是睡。老太姥又看不惯了：“成天大的也睡小的也睡，我看你们这日子咋过！”爸爸被唠叨烦了，干脆去大庆打工，我和妈妈劝也不听。不到两个月，我才四十二岁的爸爸就因为脑出血，撒手而去了。……我和妈妈从大庆回来，一进屋老太姥就发现不对，咧开大嘴就哭开了：“他爸呢？海发呢？你咋没把他领回来呀？哎呀我的孩子呀，咋不让我个老不死的替你死了唉！哎呀我的孩子呀！”老太姥爷死的时候，老太姥也没这么哭过。

爸爸走了，我上了大学，妈妈的担子更重了。姑姥把太姥接走了。而老太姥的脑血栓又犯了一次。没办法，妈妈提前退休在家，专门伺候老太姥。在妈妈的照料下，老太姥的脑血栓犯了四次，好了四次，却连褥疮也没生过，也算奇迹了。可毕竟年岁大了，老太姥总爱糊涂，经常对妈妈破口大骂，非说妈妈把她的衣服偷去送人了。妈妈只有偷偷哭了一次又一次。

又过了一年，老太姥又嫌住楼没有火炕，腿疼，非要去姨姥家不可。有一天自己拄着拐棍就上火车了，吓得妈妈好一顿找，都报了警了。没办法，妈妈只好又送她去姨姥家，每月偷偷送去几百块钱。老太姥明白的时候，不让妈妈给钱：“给她啥钱？她们小时候谁我没照看过？现在她养我也是应该的！”糊涂了就连妈妈一起骂。姨姥虽然总抱怨老太姥还那么爱管闲事，动不动就骂人，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还肯照顾老太姥。

我放假回家，必定和妈妈一起去看望老太姥。一进屋，老太姥喜得眼泪汪汪，咧着没牙的嘴喊：“哎呀我的孩子呀！我都不认得了！”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她是说叫不上妈妈和我的名字了，她只知道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假期短暂，用老太姥的话说，“象掏把火似的”，常常只住上一两宿，我和妈妈就得走了。

老太姥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再经不起坐车的颠簸了。我和妈妈想接她回家住几天，老太姥叹气说：“走不动了！”

大学毕业，我在南方安了家，将母亲和弟弟接了来。老太姥就和我们有了三天两夜的距离。也说过两次要将老太姥接来享几天福，可想到这千山万水的，老太姥的身体实在是折腾不起，就一次次做罢。心里总不是滋味。只有按月寄钱去时，才稍稍安心一些。姨姥收到钱来，会来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钱收到了。老太太身体挺好，还能骂人。”

可那天，老舅突然打电话来，对妈妈说：“大姐，姨奶生病了。我去看了一眼，老太太一个人太可怜了，老姨光忙着地里的活儿，都下午两点了，老太太还没吃饭呢……”妈妈握着电话就哭开了，让我明天就去订火车票。我也很气愤：怎么能这么对待老太太！我和妈妈说：“这次无论如何要把老太姥接来了！路上遭点儿罪也认了，哪怕让她老人家在这儿享一天福，也比在那儿受一个月罪强！没地方，就让老太姥先和小弟住一个屋吧。”妻也极力赞同。

计划得好好的，上火车前的晚上，老舅又来了个电话：“老太太已经‘老’了，大姐，你回来安排后事吧……”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我却没有眼泪，这才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在”是怎样的一种痛！

夜里，妻轻轻地抱着我：“宝贝，你难过就哭出来吧！”我摇摇头，只想起老太姥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叫：“哎呀我的孩子呀！哎呀我的孩子呀！”可她临死之前，身边却没有她的孩子！

妻突然对我说：“我们将来一定要个孩子。”我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一不留神，泪水夺眶而出，在黑夜中，晶莹地滚过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