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
我做了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梦,一样的海水,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寒冷,只不过在这个梦的结尾,我看见了一只伸向我的手,那只手拉住我的同时我看见了那张模糊的脸,毫无疑问,那是那只手的主人,我喃喃的说:“晚禾……”
Z市位于我国南北方的交接地带,冷热空气对抗与摩擦最为激烈的地区,雨季虽然比不了江浙一带那样长得好像无休无止,但是Z市雨水的气势同样也是江浙地区比不了的,就好像是倾天而下的水柱。以强子的话来说:“Z市就是老天爷的马桶。”
我路过那家花店时发现即使是这么大的雨天这里还是一大清早就开了门,买花的小姑娘正枕着胳膊在柜台上打瞌睡,她的四周是一抹又一抹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亮到刺眼的颜色,这把她衬托得像那些花一样突兀。我站在那里看了她大概十秒钟,然后加快了脚步,以便把我用来看她睡觉的时间补回来。
Z市的天空在这个季节永远都是深邃阴沉的,其他的城市都没有这么躁郁的天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站在报社大楼的门口,收起伞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在雨水中翻腾的整个世界,我想:我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了呢?
办公室漏水了……
当雨水没有灌到你脚底之前你从来不会感觉到雨天有多么烦人,你甚至还会感到有一点诗意在里面。当雨水灌到你脚底之后你会像一只暴躁的落汤鸡,甚至会开始明明知道什么用也没有的咒骂。
最早动手的是老郝,他永远知道最有价值的是行动,然后是强子,他永远喜欢凑热闹,然后是所有人,找抹布的找抹布,拿拖把的拿拖把,甚至连罗主编都加入进来,因为他的办公室也漏水了。
老郝用拖把努力的把水推向办公室外面,我在他旁边把平时用来扫地的扫把当了推水的工具,保洁的阿姨在走廊里喋喋不休的抱怨,因为我们弄脏了她刚刚拖完的地。也许在她眼里,那些刚刚拖过的闪着光的瓷制地砖就像是她创作的艺术品一样容不得玷污吧。
老郝突然说:“我在这工作二十五年了,这是第一次办公室漏水。”
我回答:“这几天的雨比往年都频繁。”
老郝俯下身子拧拖布里的水,我也俯下身子帮他。
他说:“和频不频繁没关系,排水系统好用的话,天天下雨也没关系。”
我看了他一眼,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拧出了更多的水。
他接着说:“太老了……”
“?”
“排水系统太老了,我们也太老了……”
我笑了笑:“郝叔,您还不老。”
他悲哀的看了我一眼:“你也太老了……”
“……我才二十五。”
“我看你像七十五。”
“……”
“张,你已经未老先衰了,看看你胳膊上的伤疤吧,那么多,你得克制。”
我急忙把袖子落下来,低着头,仿佛刚刚冒犯了他一样,低声说:“我知道了,郝叔。”
我们两个站起身,老郝看了看已经在逐渐干燥的办公室,好像才做完什么大事一样,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他看向我,笑着说:“晚上去我那吃饭吧,我侄女在四川寄过来两条腊肉,我让你阿姨收拾一下。”
我迟疑了一下:“我就不去了吧。”
“还是去吧,我正好有事情告诉你。晚上下班以后你就上我的车。”
我没办法再拒绝,只能点了点头说:“好。”
老郝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是一个家庭主妇,他们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关系一直很好,如今他们的孩子已经成年,正在外地上大学,而老郝又要上班,所以大多数时间家中只有她自己。见到我以后立刻表现出了一种因为久不见生人而产生的对一个新来的朋友的热情。她让我叫她阿姨。
老郝的妻子是学文科出身,大学时期好像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按理说,这样的人生活是充满了诗意的。而她们家房子简约又细致的装修也体现了这一点。我能感觉到,她是那种可以把书的意义践行在生命里的人。突然我就想到了晚禾,她的《百年孤独》,她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她一定也是这样,我对此坚信不疑。我的心小小的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散开了,大概是一罐蜂蜜在里面被打翻了吧。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我盯着在橘黄色灯光下菜碗里升腾起来的热汽,有一种朦胧的幸福感。
透过热汽我看到老郝的脸,那看起来很不真实。
这一餐接近尾声的时候,老郝透露了他叫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他对我说:“张,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去美国了。”
这消息太过突然,我愣愣的看着他,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他没给我思考的时间,他又补了一句,“我会在那里的国际分部工作三年,直到退休才会回国。”
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沮丧的低下了头,盯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碟子和碗,青色的东西是菜叶,赤白的东西是腊肉,铁质的是汤匙,木制的是筷子。我好像在一秒之内把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好像又什么都没想。沉默了一会,我才说:“郝叔,我尽快把钱还给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因为我没勇气去看他深井一般的眼睛。
“一会我开车送你回去。”他说。
雨刷把雨水打向一旁,但挡风玻璃上总有那么几个死角是雨刷碰不到的,那让我感觉很别扭。于是我把头偏到一旁,看车窗上映出的那张憔悴的脸,那是我的脸。
车发动的一瞬间,老郝也开始说话,那些话仿佛都是无意间说出的,但我知道他绝不是无意的,他说:“我去美国之后自己照顾自己。”
“嗯。”
“没钱的话你和阿姨说,她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去找我。”
“嗯。”
“开了工资先买药,你的病早点治好早点安心。”
“嗯。”
“我了解你,说不让你还钱你可能会不舒服,但是你不用急,手头宽了再还我。”
“……”
老郝一直在说,我一直在听,仿佛我刚来报社的第一天,他喋喋不休的向我强调该注意的地方,而我把它们一一记住。
快到我的住处的时候我对老郝说:“郝叔,我昨天晚上抑郁症好像又犯了一次,但是一个女孩把我从里面拉了出来。”
老郝回答:“是好事啊。”
我问他:“这是为什么……”
“这还不清楚吗?”
“什么?”
“八成是喜欢上她了。”
“是啊……可是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差的太远了。”
“你还年轻,别忘了,别把自己当成老年人。”
我就笑了,从来没感觉这么如释重负。
我站在窗口目送老郝的车离开,然后坐回到床上,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老郝就要走了,去美国。而我,我已经确定晚禾就是那个可以把我从泥潭中拉出来的人,是我喜欢的人。老郝告诉我说你还年轻。我确实年轻,所以我有机会……
我从床上跳下去,然后拉开衣柜,里面有一个菱形的衣架,而不是三角形。它是被我特意折成那个样子的,我曾经随时准备用它自缢,不过我现在决定扔掉它。
衣架落在垃圾桶的一瞬间我感到无比轻松。
是的,一切都不像以前那么混乱了。
情况就是:我的第一个寄托,老郝,他将要去美国,这很差,但我有了新的寄托,是晚禾。即使我们两个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距离,不过正如老郝所说,我还年轻,有时间,所以有机会。我的工作将逐渐固定,我的抑郁症将逐渐好转。我会像老郝一样成功,像他一样有那么大的房子……
环顾四周,我愈发的感觉这个小小的地方令人厌恶,我现在只想早点入睡,也许梦也会很糟糕,但绝对比这个狭小肮脏的空间会好很多。
可惜的是,太多的事情都败在了想当然上……
有些东西看起来很清楚,但是它就真的清楚吗?
比如说:我有时间,晚禾还有时间吗?
她曾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是癌症晚期。”
只不过那时候的我过于兴奋,已经忽略了这一点,我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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