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黑土
若问我对乡村有何印象,就只有小时候住在市郊,对住家楼下那片土地的忆记。
那时候的城市不大,记得妈妈工作的政府机关大院,前门连着市中心,而出了后门就到了郊区,横穿大院只需步行十多分钟。而我家住在离大院后门不远的机关宿舍里。
机关大院有兵哥把守,大院后门驻扎了一个营,走过营地不到5分钟就是机关宿舍,宿舍有三层高,我家在二楼中间那个单元,大门对着一条小溪和几块农民的自留地,阳台对着一片很大的鱼塘,鱼塘上有一座简陋的茅厕,旁边有化粪池,远处还有部队的猪圈。我放学的时候经常在自留地的田埂上过,在长长的草丛里捉蚂蚱和蜻蜓,还问别人借来筲箕,到小溪里堵“花手巾”(一种野生小鱼)、“七星”鱼和小河蟹回家养着玩。自留地里种着蔬菜,在农民伯伯收过一次以后,地里留下一些老菜根,不多久还会长出一些嫩苗,农民伯伯是不要的,这时我和小伙伴就会到地里把嫩苗採回家洗净了用油炒一炒,又甜又嫩,十分好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算是很美的菜肴了。
傍晚的鱼塘,经常有几只水牛洗澡,还有几只水牛在泥地上一蹲,摇着尾巴边驱赶着近身的牛牤边咂叭着嘴在反刍。鱼塘边的黑泥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路两旁稀稀落落地竖着几堵灰色的泥墙,墙上沾满了一团一团圆圆的牛粪,是农民伯伯把它们贴在那里等晒干了用以烧饭或作肥料的。秋天收过稻谷以后,地上还有一跺一跺的干稻草,可能也是用来烧成灰后给地里施肥用的。那时,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牛粪的味道,带着淡淡的干草和泥土的气息。每天的早晚,还能看见围着大围裙,穿着胶水鞋,手里提着木桶的兵大哥走过鱼塘,到猪圈里喂猪。猪圈每周末清洗一次,这时,总有阵阵的猪圈味和尖利的猪叫声传过来。逢大节日,兵哥们会从这里抬出一只猪,到兵营里杀掉加菜。杀猪的时候很热闹,一群兵哥把猪进行五花大绑,用尖刀刺穿猪的心脏破膛放血,可怜的猪死之前的嚎叫声尖厉而凄楚,我和伙伴们站在围着兵营的铁丝网外,用手掩耳看着,有时会为猪流出几滴泪。
农民伯伯在鱼塘里养着很多鱼,到了夏天的傍晚会看到鱼塘上浮出密密麻麻黑扎扎的鱼嘴大口大口地吸气。每次蹲在鱼塘上的茅坑,一定有无数的鱼儿张着大大的嘴在等着你排出体外的废物,那是它们口里的美食!每年的金秋十月或十一月是干塘季节,农民伯伯会把鱼塘里的水抽干,把鱼全部捕获,再把春天到秋天沉积下来的淤泥用铲子铲到塘边来加固塘基,多余的被放到自留地里做肥料。那塘泥污黑发亮,带一点腥臭味,干了变成灰黑透着深褐色的泥,黏性很强。这时妈妈会催促我到鱼塘边捡几块干泥回家养花,那是非常好的泥土,今天这个年代已经很少看得见这样“真材实料”的泥巴了。整一个冬天鱼塘都没水,到了春天才放满水,开始养鱼苗。
主道是一条黑泥路,一直延伸到好远,也许延伸到乡村去了,我没有往这条泥路的深处走,只是到过离家一公里左右的那个市集,市集在每月逢6的日子开放,这天叫墟日,大伙是去“趁墟”。墟集在一片小树林里,伯伯和阿婶蹲在黑黑的泥地上,售卖用扁担挑来的自家农产品,有一笼笼的鸡、鸭、鹅和小猪,有一箩筐一箩筐的蔬菜、稻谷、玉米。我和小伙伴到那里也没什么需要买的,只是看热闹。对孩子来说最好看的莫过于阉鸡了,我们看着农民伯伯用刀片残忍地割开小公鸡腋下的皮肤,从皮肤的洞口伸进去丝线,拴住公鸡的睾丸,上下移动丝线,很快两颗鸡子就被取出来,公鸡也许痛得不会出声了,蹲在泥地上瞪着眼睛,张大嘴,脖子一伸一伸地呼吸,脸色从红润到惨白。当血淋淋的鸡子取出后,伤口被塞上鸡毛,这时有些公鸡半闭着眼睛像奄奄一息的样子,听说体弱的公鸡还会死掉,但大部分不会死,伤口过几天就会好。阉过的公鸡不再啼叫,特别会长肉,除了留下配种的公鸡,当地人普遍喜欢在秋天的时候把公鸡阉了,来年开春就能吃上肥美的大肉鸡了。
后来,城市扩建又扩建,鱼塘早就被填平了盖大楼,近郊的自留地也消失,成了楼房的地基。别说步行十几分钟,就是驱车一两个小时也不一定能看见从前郊区的景貌了。泥土对于我来说真的很稀罕,就算是城市的绿地里也只能看到一些黏性不高的沙土和小石子,那些从鱼塘里挖出来的黝黑的泥好像已经销声匿迹,从我搬出机关宿舍后再也没见过。土地一寸寸消失,全铺了水泥,农民伯伯的自留地成了宅基地,没有规律地盖着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城中村,也成了城市里比较混乱的社区。墟市没有了,鸡和猪都见不到了,菜更是没了踪影。现在的猪、鸡、鱼哪样不是用饲料养大的?蔬菜也变成了有机菜,不用泥土养。将来,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会不会都是化学物质?真不敢想!
黑土消逝了,高楼竖起来。我和泥土的这点情缘,在记忆里逐渐模糊,直到有一天我想在家里阳台种些花草,土上哪弄?才猛然想起这样的往事,哎!今日不同往日矣!当我到处打听在哪弄到黑土时,儿子告诉我,去淘宝,有卖的。天,以前从不担心缺乏的土,如今要用钱去换!商业社会里,连土都是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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