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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庄、词媚”向为定论, 柳永的功名竟受到词名牵累,一代文坛霸主苏轼凭藉他的豪情才气,给词坛吹来春风。“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元好问《新轩乐府引》)词至东坡,词与诗并驾齐驱的地位才得以确认。这其中,大多人将其归功于苏轼开创豪放词派,其实从数量看,现存340余首东坡词,真正堪称豪放词的不过三四十首,作为占苏词十分之九的苏轼婉约词,从题材范围到词意词境,对词的贡献不可低估。今天就读苏词婉约一类。
《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上阙惜春,下阙写人。《词林纪事》载: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唱‘花褪残红青杏小’。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不能唱,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也。”遂罢。朝云不久抱病身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是最为后人称道的两句。枝头上的柳絮随风远去,愈来愈少;普天之下,哪里没有青青芳草呢。“墙里秋千墙外道”,“多情却被无情恼”,借墙里、墙外、佳人、行人,一个无情,一个多情,寄寓他的忧愤之思,把宦海沉浮之感注到词中。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首词借暮春之际“抛家傍路”的杨花,写幽怨缠绵的离愁,化“无情”之花为“有思”之人。
开首二句赋物,捕捉了杨花的特点,它似花却又非花,无人怜惜。接着笔锋一转,突出“无情有思”,开始赋予杨花以人格和感情,为下文塑造思妇的形象作准备。柔软的柳枝似思妇的柔肠,翻动的柳叶似思妇欲开还闭的娇眼,飘坠的杨花比作思妇恍恍惚惚的梦。此时已将咏物、抒情、写人融为一体,传神入化。思妇好梦未成,却被黄莺叫醒,于是自然又巧妙地过渡到下阙。下阙咏杨花与伤春交融一体。柳絮飞尽,万花纷谢,触目皆是残春景象;再加上一夜风雨,杨花已化作了一池碎萍,二分化入泥土,一分随波逐流。这时思妇的梦想、希望、寻觅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凭点点滴滴的泪珠来倾泻无穷的愁思。杨花是泪,泪是杨花?是咏杨花飘坠,还是写思妇伤春,或是叹自己的政治遭遇?此时已难以分辨。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的切入点,就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上阙先写相思情深,接着联想到自己十年来坎坷的境遇,作了奇特的假设和想象:“十年的风风雨雨,已使我灰尘满面,鬓发如霜,纵使是亡妻能相见,大约也是‘相逢应不识’吧!”是政治道路的坎坷,还是思念之情的煎熬,使诗人容颜变化如此之大?下阙写梦中幽会之景:“小轩窗,正梳妆”,既是梦中所见,也是十年前夫妻恩爱生活的再现,无言而泪,千般感慨、万种风情尽在其中了。结末三句写梦后冥想:此后岁月里,使他肝肠寸断的,只有那朦胧的月夜,那小松成林的山冈,那遥隔千里的孤坟!
诗人梦见亡妻,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因而伤心哭泣,这是自然。可是死去的妻子与丈夫相对,为什么也泪流满面?因为词人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无暇自己伤悼自己,就把一腔涩泪逢移植到亡妻的眼中,让亡妻来为自己哭泣。深人无浅语,苏轼总是能在词中,留下一面窗口,让读者看到更远的景致。
《浣溪沙·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是一首记游小词。上阙写山行,俯瞰所见,其人在山中,自不待言。下阙言午餐,雪沫乳花,蓼茸蒿笋,山野风味盎然。
第一句写清晨,风斜雨细,瑟瑟寒侵,本在残冬腊月。第二句写向午,雨脚渐收,烟云淡荡,河滩疏柳,尽沐晴晖。一个“媚”字,极富动感地传出喜悦。从摇曳的疏柳,觉察到萌发的春潮,于残冬岁暮之中把握住物象的新机。接着写乳白色的香茶和翡翠般的春蔬,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地让读者体味词人品茗尝鲜时的畅适。
“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是一个哲理命题,用在词尾,自然浑成,为全词增添了情调和理趣。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公元1076年的中秋,当时苏轼在密州(山东诸城)做太守,面对一轮明月,通过对六七年不见的弟弟的怀念,来破译人生一个永恒的命题。此词上阙望月,下阙怀人。
明月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是在追溯明月的起源、宇宙的起源;又是在惊叹造化的巧妙。这个命题永远吸引着人们去解析,却又无法解析。因则这首词,也就给千秋万世的读者铸造了一个永远无法排除的磁场,在磁力线的作用下启发人们的艺术联想。由中秋的圆月联想到人间的离别,同时感念人生的离合无常。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亮与人不应该有什么怨恨,可为什么总是在人们别离时又亮又圆?东坡以卓绝一世的才情,站在时代的高点上,从生活中找到缺憾的人,从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地方,用自己特有的敏感,看到其中的“不以为然”。“千里共婵娟”可说是一种神交了,这并非一般的自慰、共勉和祝福,而是对时间、空间、人生等等问题所持的态度,充分呈显明睿的哲理,创造出幽深高远的境界,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读东坡词如看一轮皎月,不思鲜衣怒马,只愿隔一剪光阴与他共修菩提。喜欢他的放达豪迈,喜欢他的婉转情深。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他说“何事长向别时圆”,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说“人间有情是清欢”,他说“一蓑烟雨任平生”,在他的“不合时宜”里,你能读懂一颗心远比世间万象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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