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冢

作者: 铁衣飘飘 | 来源:发表于2018-10-25 12:39 被阅读0次

楔子  1

    当一个人陷入绝境的时候,往往能突然生出些石破天惊般的惊人念想!——眼下的秦正田就是这种状态。

    一天了,他和弟弟等八个人被关在这潮湿阴冷的房子里,没人给饭吃,连一口水都没有。除了偶尔有看守透过小窗吼两嗓子,房间里便死一般的沉寂。

    几个人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结果: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或者不久后的哪一天,他们随时可能以某种方便的形式被“处理”掉 。  ——他们自己也经常这样子干过。

  去年,和白石山南边一伙杆子火并,秦正田他们抓了对方三个人。为了节约口粮,关了五天没给一口吃喝。第六天夜里直接拉出来,处理在了一处山沟里。秦正田记得,其中一个明显还是个孩子,拉出来时已经不能动,一路被在地上拖着……

没想到这种结果很快就轮到自己身上了。

秦正田知道,表面上这次是衙门动的手,实际肯定是有人使坏。有好几次了,郭家贩的烟土生生被他给截了。这些年他还做了好几起“大活儿”,都是有势力的大户。这帮人早对他恨之入骨。这次,终于可以用官家的名义将他办掉了。

昨晚上衙门人也说的明白,“私贩大烟”就是死罪!

除了他和弟弟,一同抓来的还有另外六个。说是安平镇东北山里的“盗匪”,一大早也被押来关在同一间屋子里。

秦正田发现,这屋子垒的是石墙,大石头至少尺把厚,严丝合缝。房顶是加高的,比寻常屋顶要多出一人来。

“也许,唯一的机会就在这房顶了。”——秦正田进来时扫了眼,高架大梁,粗木檩条,然后不过是很普通的茅草。

秦正田虽然才22岁,但已经独立闯荡多年,现实中翻覆无常的是非打磨早锤炼出他一副洞若观火样的沉稳和从容,多少次命悬一发的危机时刻,他都靠着谨慎果敢的决断而毫发无损。他还念过私塾,识得不少字,平日里做事也一贯处处留心。

本来,秦正田只是为逃避拉壮丁上的白石山。由于会几手拳脚,又有头脑,很受人拥戴。一次带头老大和人争斗时丧命,他便被推成了老大,带着十几个兄弟在附近山中出没,自此啸聚山野,快意绿林,眨眼都两三年了。

弟弟少田比秦正田小四岁,才跟他出来半年多。昨天夜里,秦正田带着少田悄悄回村,想看看两岁多的女儿,但少田不小心被郭家人朝了相,正半夜弟兄俩被堵在了家里。

秦正田觉得这也是早晚的事。不只是郭家惦记他,这些年他得罪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寻常百姓他总下不得手。

这种日子他其实也早过够了。可想来想去,其他也没有啥好的活路。

他多次和弟兄们说过,这世道要想有口饭吃,最有保证的还是当壮丁去。可因为有家有口的,他轻易下不了决心,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地混着,终于落到了这地步。

当想到自己这次真的可能就此消失时,秦正田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恐慌!一种强烈的念头浮现出来:不行!决不能就这样完蛋了。自己还有女儿、有妻子等着养活。弟弟少田刚成人,大好的时光还没经受过呢!

这样想着,秦正田一直琢磨可能的机会,悄然便有了大胆的念头……

天总算完全黑下来了。从方木大门的缝隙里看出去,有带哨儿的风声上蹿下跳,裹着一团团忧郁的灰白情绪。似乎要下雪了。看守不知躲哪烤火去了。少田正和其他几个人一样,昏昏沉沉地靠着墙角打瞌睡。

秦正田觉得是时候搏一下了。

他猛地睁大双眼,屋内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和静寂。他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那位。

白天的时候秦正田和他攀谈过。他姓娄,老家洛阳汝川的,曾经在当地一支队伍里干过“壮丁”。因受不了挨打受气,找个机会开了小车,几经周折跑到安平镇北部山里,干起了不扎本的“买卖”,没想到这次被抓住了。

秦正田一眼就看出,这姓娄的是个汉子。一米七八的个头儿,和自己差不多。能沉着气,两眼深邃,进来后大多数时间都静静地蜷缩在那儿,看不出一点沮丧的样子。秦正田是有意和他坐到一起,没话找话地聊了些东西。

此时,姓娄的睁开眼,直直地看着秦正田。

“老弟,”秦正田轻声说,“我们得出去!”

“怎么出?”

秦正田仰仰头,向房顶一指,“从那儿!”

姓娄的顺着手指定定地看了看,突然眼前一亮……

2

安平镇隶属于宛城古裕州,在县城东约100里,属三县交界地带。境内南有白石山、北连东房山,因地形险峻,官家鞭长莫及,吸引来各种人物出没,南北山中常年有大小团伙各据一域。杀人越货的、聚义起事的、避难逃生的......凡此种种,是有名的多事之地。大概正因为此,在安平镇上一直有一处极具震慑的存在:安平监狱。这是一处占地10多亩的院子,建在安平镇西北角的一处土岗上。整体背西面东,前后三进院落。最前面院落是看守,大约两个班,分住在两厢房间里,大门口常年有挎枪的守卫。中间院落是审讯室,有各种不同的刑具分散在各个房间里。房顶上还有个木制的瞭望台,大白天高高的立在那里,时刻有黑亮亮的枪管在瞭望台上架着,很是抢眼。最后一处院落则是一排连起来的牢房,全部是石头墙,房子建在岗坡顶处,狱墙外是十几丈高的石崖,崖沟里常年有从山顶冲下的一人多深的水,像开圈的牲口一样嗷嗷地直通向镇子五里外的大沙河。

据说,安平镇的这所狱房是宣统年间建的,已有近30年历史。期间几经战乱,大小战火近百次。因建筑坚固地势险要,从来没失陷过,也从来没有犯人逃脱过。在古裕州乃至整个宛城境内都很有名。

然而,此刻秦正田在不长的时间里,把房间内的人都调动了起来。本来在一片绝望中等待命运终止的几个人,像突然发现了一口绿盈盈的生的甘泉,一个个强行压制住内心的兴奋,忘掉一天的饥肠辘辘,忘掉瑟瑟发抖的薄衣冻体,以无惧一切的热烈投入到越狱行动中。

真是老天照应,他们被押进来后都没有捆绑。大概没有人会想到,在这种铁壁铜墙般巍峨的牢房里竟有人能逃跑。

秦正田有条不紊地实施着他惊人的想法。先解下大家的腰带,紧紧地拧成一根拇指粗两米长的布绳子。然后让汝川的娄勇靠着后墙蹲下,自己站到他肩膀上,缓缓直起。在估摸着距离够时,秦正田就在娄勇肩上纵身跃起,攀上约8米高处的房梁。之后秦正田骑在上面,放下绳子,接应娄勇把几个人以人梯的方式一个个也弄上来……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几个人无声地骑在屋内高高的房梁上,看着秦正田和娄勇两人终于在房子后坡房梁处挖开了一个洞口,一股凌厉的冷风瞬间从外面冲进来,几个人都浑身一抖,房梁上随即响起一阵野兽般淋漓的疯狂低吼。

秦正田顾不上休息,率先从洞口爬出,狼一样低低地伏在高高的屋顶上。他突然又陷入到了一种冰凉的绝望中:从房顶上向监狱外的深沟,中间至少还有两米的距离,一道高墙矗立在那里。如果跳不过这段距离,落在了围墙里面,所有的努力就会荡然一空!因为那墙就建在深水中,根本不可能爬出去!

娄勇和少田几个人也先后爬了出来。看到面前这段长长的距离,正热烈的万千情绪霎时化为冷飕飕的寒意。沉默中,有人忍不住崩溃而泣!

“不许出声!”娄勇狠声道。

——但终于还是引起了注意。身下房门突然打开,看守震惊地发现房顶一处大洞,一群人自屋内上了房顶,刺耳的哨音随即疯狂地破空响起!

“快!”秦正田陡地站起身,“少田,跳!”

弟弟秦少田正伏在屋顶上浑身发抖,“哥,太高了……我不行……你别管我了,你快走……”

一旁的娄勇也直起身来,“好歹都是死,去他娘的!”说着纵身跃起,竟然攀着了墙头,又一翻身,消失在了墙外。

这时有看守在屋内放起火来,“烧死他们!哈哈哈……”干燥的屋顶在风中霎时通红一片。

秦正田再不敢犹豫,一咬牙,身子纵起奋力向前一扑,也攀着了墙头、翻身,从高高的墙头上直直地坠入石崖下冰冷的水中……

据裕州史料记载:民国20年,即公元1931年11月,安平镇监狱发生一次越狱事件。逃犯为制造混乱,燃起冲天大火,烧死犯人多名……

  寻亲

1

农历二月天气,早上时风依然刺人面庞,中午时却又让人热汗淋漓。

一辆驴车吱吱扭扭地走在少有人迹的官道上。这条路出宛城、裕州,再经鲁阳、汝川,直奔远近闻名的洛阳城。

闫四姝坐在车上擦了把汗。

正月二十,她便带上七岁的女儿,让弟弟刚子买了辆驴车,悄悄地踏上了寻找丈夫的路。她算着这已经是离开安平镇的第29天了。昨晚问过老乡,距洛阳还有五六十里,最多再有两天,就到洛阳了吧。

——闫四姝是在去年得到丈夫的确切消息的。

秦正田五年前从安平镇监狱逃出,一路流浪,现正在洛阳从军。

对于丈夫数年间一去不返,闫四姝并没有一丝怨意。

在秦正田刚逃出不久,衙门的人寻到了家里。说秦正田本是死罪,但如果闫四姝能劝他主动投案,可以减轻处罚......

——闫四姝当这话是放屁!她很清楚,有郭家和那么多人在后边盯着,只要丈夫一进衙门,绝无生还可能。

但她也并未置之不理。她果断拿出一大笔积蓄,直接送进了官衙里去,托人帮忙打点。在越狱事件六天后,她再次花钱,进入安平监狱,找人用推车把小叔子秦少田的尸首拉回,葬在了秦家老坟附近一处空地里。

2

在安平镇秦家算不上大户,只是祖上留有些田产,和闫四姝家算是门当户对。秦正田的母亲去世早,是父亲把他和弟弟少田养大。

闫四姝过门后一家四口,一直生活在秦家祖传的老屋里。

那是安平镇东口一所坐北朝南的阔绰的四合院:三间主房,门庭高起,抱柱飞檐,雕梁画壁,屋顶黑漆细瓦,四角风铃叮咚,是当地少见的一座阁式小楼。远看去气宇轩昂,在安平镇一片低矮的葱绿里巍然耸立。

这房子不知有多少年了,是秦正田爷爷辈留下来的。

多年来战乱频起,小小的安平镇也不安宁。今天复辟,明天革命,各方人物你来我往轮流座庄,对老百姓却是一样的雁过拔毛……所以秦家也是日况愈下,只剩下几亩薄田维持生计。

秦家老宅其实也就是撑些门面,让外人联想起秦家曾经的一些风光流年。

——但即便如此,这老宅却像一块富有磁性的欲望之石,总吸引着安平镇上一些鸡鸣狗盗的新贵旧贾们蠢蠢欲动夙夜无寐,必欲得之而后快。闫四姝秦正田平静的生活也因此荡起斜波横浪,再也难得安宁。

闫四姝和秦正田成家不久,公公去世。19岁的秦正田带着弟弟独立门户。有人打起了秦家老宅的注意。先是秦家一群族人提出想借住,被秦正田拒绝。然后是镇上“”革命”成功进了衙门的郭家想买,又被秦正田拒绝……

有人捎信给秦正田,“你小子毛还没长全,能守着这么大一片宅子?小心有命接没命受……”

秦正田呵呵一笑。

少年时秦正田曾跟一位走江湖的习过一年武术,喜欢耍刀。18岁时长成1米八的大块头。自此后秦正田常把一柄大刀背在身上,时不时在哪里舞上一通,竟然滴水不漏虎虎生风,令那些不轨之心暗生惮忌,不敢妄动。

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当时中原大战一触即发,大小武装疯狂扩军拉丁。

通知堂而皇之地下到了秦家。秦正田大白天被几个大兵用枪指着绑走了。弟弟少田才15岁,闫九姝刚生完女儿未满月,房子、田产眼看就成为人家嘴里的肉!

——秦正田心里明镜似的。

未及送到招兵处,秦正田路上找机会逃进了十里外的白石山。自此开始啸聚林野,也干起不扎本钱的买卖。他还专拣大户人家,盘子大油水足,倒也风生水起。

衙门里正忙于新旧交接,有心无力,不敢轻易对其下手。

隔三差五的,秦正田偷空下山送些财物,看看女儿,不觉间持续了两三年。直到后来被抓进安平镇监狱……

3

闫四姝知道秦正田没死,但这辈子恐怕再难回安平镇,只能靠自己拉扯女儿了!

怪谁呢?——当然不怪他。

一直有人觊觎着秦家。闫四姝能感到明里暗里的各种威胁。盗匪抢劫,打黑枪的事情在附近村落里本就寻常发生着。没有谁查清楚过,也没有谁认真查过。一切都是那样的骇人听闻而又平平常常。

但闫四姝是刚强的性子。她一边强硬地努力周旋,一边谨慎地带着女儿东躲西藏。这种谨慎使她至少躲过了数次劫难。四五年间,秦家老宅多次夜里被劫,有两次还放了枪,幸亏她提前带女儿离开,住在了某个邻居或亲戚家。

想起这些时,闫四姝心中总有莫名的恨意。她觉得自己必须更强势起来,要把女儿完好地抚养长大,更要看好秦家。——无论族人还是郭家,只要她闫四姝还在,谁都休想动秦家的一草一木。

当有人传来秦正田的消息时,她一点不意外,她相信他的男人不是草包。只是担心他一个人在外过的怎样?还有,女儿已经7岁了,她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印象,她觉得应该让他们父女相认。所以闫四姝暗中了解了不少消息,又不动声色地变卖了大部分田产,委托可靠族人代管老宅……准备了将近半年后,让自己弟弟护送,未出正月就踏上了来洛阳的路途。

世道仍不太平。

一路晚出早宿,提心吊胆,至今总算平安到了洛阳境内。想到很快就到了洛阳,闫四姝没有多少激动,而是有一种无法排解的愁绪。秦正田的消息是半年多前的,当时说是驻军在飞机场。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呢?而且,都五六年了,他还认自己吗……

唉——,她不由叹了口气,出神地忘着前方寂寥的官道。

正是中午,白赤赤的阳光已经很有了些力度,毫无顾忌地直落下来,晒的闫四姝脸上有点热辣!

“娘,我渴了!”正睡觉的女儿突然坐起,红扑扑的小脸上流出两道清澈的汗水。

“哦!”闫四姝应着,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刚子——”,她叫着坐在车辕上的弟弟,“咱歇会吧,吃点东西。”

弟弟应了一声,拉着辔头,缓缓把车停在路边。

闫四姝先下了车,走到车尾,打开一个黑漆斑驳的大木箱子。里面放着一些衣服,一个装着几块干饼的袋子。她拿出两块来。刚子从车辕下取出装水的大铜壶,倒出一碗递给外甥女儿,小女孩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喝了半碗。

闫四姝掰了一小块儿饼子给女儿,谁知她却没接,满脸委屈地说,“我不吃这个,我想吃面条!”

“小冉!”闫四姝一把抱起女儿。

七岁的女儿自小乖巧懂事,一直跟着她东奔西跑。这近一个月来吃饭多数时候都是这种干饼加白水。只有碰巧赶到一些大的集镇上时,才能吃碗热乎饭,也难怪她总想吃一顿热面条。

“这会儿先吃点,等前面有饭馆,我们就吃面条!”闫四姝耐心地哄着女儿。

女儿不再执拗,接过了饼子,却又随口问,“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爹?”

“快了,大概……两三天吧!”

闫四姝应着女儿,突然有一种忍不住的冲动,眼睛一热,泪花便涌了出来!

“……孩子,小冉,咱们一定要找到你爹,一定……”她喃喃着,紧紧地把女儿搂在怀里。

此时,一阵风平地而起,裹着一片黄色的土雾,在明亮亮的阳光下蘧然然冲天而上。

团聚

1

傍晚时分,闫四姝的驴车终于急急地进了洛阳城。

行走在繁华的北关大街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屋,店铺挨着挤着,里外人来人往,这是和安平镇有天穰之别的。七岁的秦冉儿终于忍住了瞌睡,充满好奇的一路看着两边的新鲜景物……

刚子一打听,飞机场是在城外,远着呢!这时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带着不少透骨的寒意。年幼的秦冉儿受了些凉,这时一路连声的咳嗽。秦四姝不敢耽搁,生怕女儿出现意外,毕竟已经到了洛阳,先安顿下来再慢慢找吧。

于是,在连续颠簸了30天后,七岁的秦冉儿终于踏踏实实地住进洛阳城北关大街一家客栈里,喝了热乎乎的一大碗咸面条,然后在暖哄哄的床上,安稳舒适地沉沉睡去……

当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秦冉儿发现已经又是晚上了。

她睁开眼,灯光下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正看着她。“娘——”她叫着想翻身坐起。男人伸出一只大手,迅速地把被褥裹着她的后背,有力地撑起她的身子。转过脸,她看见了娘,舅舅,都坐在她旁边上。

“小冉……”男人轻轻地叫着她。

秦冉儿突然明白这个人是谁了!她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正田用被褥把女儿整个包着,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是秦冉儿记忆中和父亲第一次相见。五年前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父亲。在多年和母亲流浪的生活里,她一直寂寞地成长着。

她知道自己有个爹,爹出了远门,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她也想过哪一天爹能回家住。这样她就可以像她去过的亲戚邻居家一样,不再东躲西藏,过着有爹有娘安稳的生活……

但娘却告诉她说,不要想你爹,日子是靠自己过的。没有谁能靠得住!

可秦冉儿仍时常会想起爹来。她想象着爹的样子,也许像舅舅那样?也许像前后院的叔叔,或者伯伯?……但最好还是不要像叔叔伯伯们那样吧,他们似乎总是很凶,只要见到娘就和她拌嘴……

当然这些都只能是她瞎想。

当娘说要带她找爹时,秦冉儿并没多在意。

她所见过的许多大人似乎都差不多。除了舅舅,没有谁让她感觉特别的亲近。娘也一直在跑东跑西的躲着很多人!秦冉儿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不定哪一天,是真的有危险的……所以她就一直跟着娘。

秦冉儿常常会偷偷和娘“说”很多的悄悄话。在娘夜里纺线的时候,在娘背着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在娘高声大气地和伯伯讨要什么“地契”的时候……

她是支持娘的,小小的心里一直不停地给娘鼓劲!

——可是,这一刻,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爹,她觉得自己的力量的确太小了些!如果由这个高高大大的人去支持娘,娘肯定轻松的多……

——没有任何理由,秦冉儿“哇”地放声大哭!

2

从见到秦正田的这一天起,爹的形象就在秦冉儿的心里扎下了根。许多年后,秦冉儿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秦正田的模样。那形象始终完美,和老家的叔叔伯伯们完全不一样:高高大大的身材,穿着威武漂亮的军装,还挎着一把大号的手枪;走路的时候,那枪盒子就在腰间一晃一晃的,神气极了。

在洛阳东关,秦正田找了一处房子。闫四姝和弟弟刚子、女儿秦冉儿正式安顿下来。那时的秦冉儿并不知道,这之后的大约一年时光,是她和爹娘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岁月。

秦正田每天都过来看她们。

秦冉儿最喜欢的是,爹从来都是一脸的慈祥,从不甩脸色给她。他给她买糖葫芦,买新衣服,还教她学会用毛笔写出自己的名字:“小冉”。

天热的时候,爹带着她去了洛河。那河好大,比安平镇的沙河大多了!河里有更多的鱼,她终于也可以让人给自己捉鱼了——在安平镇,这是她最为羡慕的事!

她最开心的是爹带着她和娘一起去看花!洛阳城的花真漂亮啊!红通通的,满街满城的都是的。有的像碗口那么大,有的像花衣服上的油彩……

这样快活的日子让一向胆小文静的秦冉儿逐渐变得爱笑起来。她和爹早上出门去,在干净平整的青石路上“赛”跑,看着爹“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追上她,她笑得前俯后仰;她和爹放风筝,把一只肥胖的金鱼,一直送上高高的城墙上方,她雀跃着欢呼大笑;她和爹去公园里看花,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第一天到第二天,再到第三天、第四天……爹说,干脆你也变成一朵花长这里算了。她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觉得,爹真是个有趣的人,人怎么能变成花呢?爹还说,她就是一朵最好看的花,这又让她从公园门口一直笑到家里。看见娘,她笑着冲上去就问,“你看我好看吧,——因为我是一朵花啊!”甚至在梦里的时候,秦冉儿又看见了和爹在街上见到的杂耍,很多很多奇怪的杂耍把戏,又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娘说,小冉变胖了,脸色红了,更好看了。

舅舅也说,洛阳的水土养人。——也许因为这原因,有一天舅舅突然穿上了军装回来,他跟着爹当兵了。

听娘说,爹是一个军官。秦冉儿对此倒一点不奇怪。

快乐的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经意间,闫四姝和秦冉儿又过了新年,已经在洛阳生活十个多月了。再过一个月,洛阳城又将是姹紫嫣红的世界。八岁的秦冉儿已经知道,那满街盛开的大小花朵叫牡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一种花,也是洛阳城的骄傲。她天天跑到公园里去,看一丛丛每天都变高的花枝,对即将到来的花事充满了期待。

可是秦冉儿不知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正在中国的南北同时开始,这直接中断了她美好的期待,不得不再次走进单调冷漠的安平镇……

3

一天,秦正田眉头紧皱着回到家。闫四姝立刻就觉出了异样。

她看着秦正田,“说吧,什么事?”

秦正田稍稍犹豫了下,觉得还是讲出来好,“可能,你们住不成了……”

闫四姝平静地看着他。

“北边,山西那里,打起来了,很凶,我们要过去。可能,洛阳也免不了……”

“嗯!……啥时候走?”

“很快。就这几天。”

闫四姝心底里浮起一片迷蒙的细云,但很快释然。其实能和秦正田又生活近一年,体会三口之家的温馨亲情,她已经很意外了。她给女儿捡回了一段快乐的记忆。至于将来,她还是不想了,能让女儿完整的长大,也就够了。

“那刚子呢?”她立刻想起弟弟。

“也去!”刚子在秦正田的连里当兵,自然要随军。

“不行!”闫四姝果断回绝,“我不放心。他跟我回安平。”

秦正田还没言语,刚子进来了。“我想去。——在这部队里挺好的。”他已经入伍半年多了,很适应目前的生活。

“我不同意!”闫四姝态度坚决。

虽然她一贯宠着弟弟,但当兵吃粮看似舒服实际凶险。在这种世道里,她见多了随时随地的亡命不归。秦正田是被迫无奈,她不想让弟弟再跳进火坑。

刚子气极大叫,“我就去!”

“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闫四姝随手抓起一把笤帚就要动手。

刚子委屈地躲到秦正田身后。秦正田拦住闫四姝,怜惜地看着刚子。他相信闫四姝是真的会动手的。

刚子不死心,扯了扯秦正田衣袖,想让他帮自己说话。

秦正田叹了一口气,“听你姐的!”

在牡丹花快开的时候,八岁的秦冉儿却不得不满怀遗憾地和娘离开了洛阳,仍是舅舅护送,这次是坐了好久的马车回来的。

她听爹说了,等打完仗,就去安平镇接她回来,还带她看牡丹。

那时,秦冉儿从没想到:自此后再想见高大威武的父亲时,已只能在梦里……

第三章  战  事

一  夜  搏

1

    初春的夜,太阳一下去,无边的寒意便凛然而来。夜色里,天空中几颗星星闪着寒光,白唰唰的刺人的眼。黄河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只是一到岸边,便有一股沁人的冰的气息,逼的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是1944年3月的某一天夜里。

    秦正田带着十二个弟兄悄悄涉过黄河,在日本人的阵地前面紧张的进行布雷。

这时的秦正田已经是一名国民政府军中老资格的营长。

为了阻止日本人即将开始地进攻,他亲自带着十二个人过了黄河。下午五点从上游一处河谷过来,又急速奔驰两个小时,趁着浓厚的夜色迂回至日本人的阵地处。

这已是第二次了。

前天是在另一地方,完成任务后安全返回。看来今晚仍然很顺利。弟兄们激情高昂,大约一个小时,六个小组便各自完成任务,先后回到了秦正田身边。

“都掩盖好了吗?”秦正田轻声问。

几个人点头回应。娄勇说,“放心吧。这帮子畜牲,只要他们一冲锋,保证都炸到黄河里喂鱼去。”

2

当年,秦正田和娄勇一起逃出的安平镇,跑到洛阳从军,之后一直在一起,现在娄勇是秦正田下面的一个连长。

他们俩几年前还一起带兵去过山西,参加了有名的中条山战役。因为不是主力,并未参与过大的战斗,但所过之处,亲眼目睹了日本人太多的种种暴行。日本人经常把百姓绑在树上,一刀一刀练刺杀。他们的一个弟兄受伤后被抓住,当他们去营救时,正好看见日本人把那兄弟砍掉四肢,像扔垃圾一样填到废弃的井里……这些都让他们无时不燃烧着冲天的仇恨。

秦正田意识到,这狗日的日本人就是要灭了中国,一旦到他们手里,根本没有活路。

这阵子,日本人的种种迹象表明有进攻洛阳的意图。秦正田和他的弟兄们早已憋着一股子劲儿,在尽全部心思努力备战。他们发誓要让狗日的付出代价……

眼下,任务完成,是赶紧撤离的时候了。

秦正田再次清点人数后,示意娄勇带头原路返回。

2

几个人顺着黄河边向来路悄悄疾行。跑过一段距离,便出了河滩,拐到一条田间道路上继续向南。

秦正田这时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前边出现一个村子,过了这村庄,就出了日本人的占领区了。

秦正田突然停下脚步。他隐隐看到,遥遥的村口处有火光跳跃,似乎还有女人的哭声。

“是鬼子!”

娄勇也意识到了问题。

按照计划的撤退路线,他们只需要绕过村子,通过村西头一处土沟里撤回。但秦正田却预感到村口一定是出了问题。

当娄勇说过去看看时,他稍微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派了一个叫“湾子”的兄弟跟着娄勇。

他看着两个人迅速地奔向村口。

此时,一团黑云正遮住星星。夜色更加浓重,寒气升腾起来,几个人突然都浑身一紧……

3

黑暗中,娄勇和湾子两人摸到了亮光处。他们躲在一所房子拐角,悄悄向外张望,然后就看到了让人睚眦目裂的一幕:一个男人被紧紧地绑在树上,上身赤裸,头无力地垂在红通通的胸前,而地上一大滩血,火焰映射下,冻成了坨,闪着幽冥的光……一个鬼子兵正把一位吓呆了的妇女向屋子里拖!

娄勇丝毫没有犹豫。他摘枪,上刺刀,冲出……在鬼子兵根本未及反应的惊恐目光中一枪刺出,无比准确地扎进他的脖子,接着又狠狠一扭,鬼子兵头颅瞬间生生被割断,躯体咕咚栽倒……

不远处的房间里猛然传来叽哩哇啦的叫喊声。

娄勇看都不看,冲湾子低吼一声“快跑”,转身没命地向村外狂奔。

秦正田很快迎着了跑过来的娄勇两人。他已经让其他人按原路走了,自己留下来接应。看到后面一大片黑影正追过来,秦正田没有朝原路方向跑,而是带着娄勇二人返身向黄河方向疾奔。

只要到了水里,游也能游回去……

三个人咬着牙闷声猛冲。

4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日本人。很快地,又一队鬼子兵呜哩哇啦地从他们右前方奔过来,距离不过百米。秦正田能模糊地看到大约有七八个身影。

湾子说了声“分开跑”,迎着前面的日本人冲了上去。随即便听到枪声和呼喊声响起,湾子和日本人干上了。

娄勇也不犹豫,对着另一队逼近的黑影放了一枪,掉头向斜刺里冲去。

秦正田呆了一呆。他明白两人是有意掩护自己,可一切由不得迟疑,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两队日本人中都有人奔出,向自己直冲过来。

秦正田转身撒开步子向前狂奔。

墨黑的夜色里突然下起雨来,急骤的雨点密密麻麻地凭空而落,刹那间淹没了噪杂地呼号与沉闷的枪声……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雨小了点。秦正田双腿沉重不已,似乎连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光了,呼吸更是急促不堪。

前面出现一个打麦场,好几座麦草跺在一片漆黑中巍巍峨峨的并排矗立着。秦正田觉得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鼓起全部气力,快速冲到一座麦草跺后面。

也就几分钟时间,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忽嗤忽嗤的牛喘!秦正田知道,这鬼子肯定也累的够呛!但他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直站在那里没进麦场。

秦正田觉得需要做点动作,把他引进来。刚想动作,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个鬼子叽里呱啦的聊了几句。这时,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哦!看来,至少跟上来三个,不知道后边还有没?秦正田身子紧贴进麦秸跺里,静静地倾听着……

三个鬼子叽里咕噜了半天,估计也喘过来气了,终于开始行动。他们应该是判断出人就藏在这几座草跺后。可是,面积太大,天气又黑,还真不好找。

不一会儿,秦正田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缓缓地响起,他小心探出头,三个鬼子竟然做了分工,从第一座麦草跺开始,一人站在前边警戒,两个分开沿两侧相向搜索。

秦正田此时藏在第三个草跺处。他看着两个鬼子很快搜完了第一个,第二个,边走边狠狠地向一些地方刺几刀。秦正田不由的集中起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他突然再次有一种陷入绝境的感觉!恍然如当年在安平监狱里的状况!

秦正田早知道,小鬼子的拼刺技术还是很可怕的。但已躲无可躲。他清晰地听到鬼子的脚步正一声声奔自己这面而来。他决定赌一把……

秦正田轻轻地摘下刺刀,右手紧握,一边迅速地朝麦草跺一侧尽头处挪动。

大概是接连两个草跺都没人,鬼子放松了警惕。两个负责搜索的明显的不同步,一个前,一个后,错开了不少距离。第三个警戒的也慢腾腾地拉的很远。

秦正田赌的正是这个。当第一个鬼子终于率先走到草跺尽头从左向右转出时,秦正田迅猛而出,以他硕大的身躯直接欺进鬼子怀里,左臂一把搂着鬼子脑袋,右手刀紧跟着切进脖子……然后不等鬼子尸首落地,秦正田向后跳起,大步躲向了第一个草跺外侧。

等另外两个鬼子听到动静冲过来,秦正田已不见踪影。两个鬼子呜哩哇啦地大叫着,分头围绕着第二个草跺快步搜索,秦正田不敢松懈,等两个鬼子交错的瞬间加快脚步从第一个草跺逃向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最后一个;再从最后一个倒着跑向第二个、第三个……三个人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但却一直不能互相看见。

就这样时快时慢,两个鬼子有几次都差点把秦正田堵在了两个草跺中间。但仅仅倾刻间,秦正田又冲出来逃向了另一处。

黑暗中秦正田把死掉鬼子兵的三八大盖拿到了手。当有几次和其中一个鬼子碰面时,他直接冲上去猛刺。他发现,鬼子的枪就是好使,身长力重,以他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使开来非常顺手。

如果一对一,他有十足的把握干掉对手。但同时面对两个,他并没多少胜算。因为短短数次交手,他能感觉出这两个鬼子也都是狠角色!

所以他一直小心地瞅机会和鬼子单挑,感觉另一个快过来时迅速地逃掉……

5

就这样互相追逐,拼刺,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正田的脸上被一个鬼子割出了一道口子,血混着雨水不断地流下来。

但他知道,一个鬼子被他在胳膊上扎了一刀。那一刀至少让他端不起枪来。要不是听到另一个鬼子正从身后冲过来,补上一刀就能结果了他……

两个鬼子的步伐开始缓慢下来,他们甚至干脆一起小心地转着草跺寻找他……

对秦正田来说,危险性暂时是降低了,他只需要跑在两个鬼子的前面,不给他们合力拼刺的机会,就能保证自身安全,如果逮着机会还可能拼掉一个,扩大战果。

然而,秦正田清楚,另一种致命的危险正一刻不停地奔袭而来,他逃生的机会也在毫不怜惜地飞速流逝。——因为,雨停了,一缕黎明的色彩正在东边一点点地亮起来!由于极度地紧张和疲惫,秦正田有点神思恍惚起来。他甚至担心,也许再要不了多久,不用鬼子动手,他就自己倒下去了吧!

绝望的感觉再次充满大脑。

在黎明的清冷里,他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突然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天一亮,附近的鬼子很快会过来,他那时就只能束手就擒。

“拼着和这两个同归于尽,也决不能落在畜牲们手里!”

——他悄悄停下脚步,转过身听着两个鬼子悉悉索索正在走近的声音,轻轻地拉开了枪栓……

下一秒,当两个鬼子猛然看到秦正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秦正田的枪口已经对着走在前面的一个扣动了板机……一声枪响,一个鬼子毫无意外地仰面而倒。

另一个鬼子却反应敏捷,几乎在枪口冒烟的同时,一把闪光的刺刀朝着秦正田的肚子狠狠地扎入,瞬间的疼痛感直涌上脑门。

秦正田顾不上再推子弹上膛,枪口一低,集全身之力将刺刀直直地插入对手胸膛。

对面的鬼子也早已筋疲力尽,在秦正田全力一击下,胸口鲜血激射而出,瞬时气绝。

秦正田低头看自己的腹部,由于枪响时的反震使身子一抖,鬼子的刺刀并未插进肚子,而是生生把右侧腰部处刺了个窟窿,鲜血片刻间汹涌而出。

秦正田顾不得疼痛,解下绑腿狠狠地扎住了腰间受,抬头已能看见黄河不过距离数百米。

他知道,用不了半个小时,附近搜索的鬼子就能够循着枪声扑过来。

他艰难地站起,右手紧按住伤处,咬牙跑向河边。无边的疼痛和疲惫铺天盖地而来,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枪声和呼喝声,他的意识也在飞速地变得模糊不清……

但他知道,不能停,一步不能停!必须跳进黄河去!就是死,也要死在黄河里。

终于,他跳下了河岸,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子弹飞射中,一头扎进冰凉的水中,凭着当年在安平镇沙河里练就的本领,不要命地向对岸游去……

二、思念

在一片凝重而惴惴不安的气氛中,洛阳城已是五月。

今年的牡丹分外不同,眼看就到了凋谢的日子,可仍然随处可见成团成片地的花朵次第地开放出来,高高低低的,在随便哪一所屋后,在遍布街市的掩体旁,在往来匆忙的士兵们的身侧……

今年的春天似乎也晚一些。五月初的天气,仍然有逼人的寒意游荡在清晨的空气中,和倔强的牡丹争一缕阳光的清新。

秦正田的腰伤基本愈合,因伤后浸水,差点感染了。所幸此时军中药品齐全,在秦正田拼死渡过黄河被救回后,第一时间进行了救治处理,加上秦正田身体素质过硬,恢复力强,除了贯穿伤,倒也没有再出现其它病变。只是右脸受伤处留下了一道很深的刀疤。

秦正田有时为此颇感遗憾。

他想,如果女儿再见了他,会不会被吓到?

算起来,又是五六年了。他只是让人给安平镇闫四姝捎回过两次钱物。

——对安平镇,他一直充满了排斥。对于族人和郭家一帮子,他觉的算两清了——他劫过他们的财路,换来自己最后的无家可归,这也公平。他内心里不愿再与安平有一丝一毫的关联。他心中放不下的,是白石山的草莽,监狱浓烈的大火,弟弟少田分别时最后的话语……这些都让他如遭噩梦,不堪回首。

听闫四姝说,她找人把少田葬了。这使秦正田对闫九姝生出巨大的感念!

“真是个好女人!”

她不仅平复了些自己对弟弟的心病,还替自己守住了秦家的最后念头——没有她,安平镇祖传的老屋、田地早不知在谁名下啦!那秦家这一脉今后都将无家可归。

这样一个刚强的女人真是自己祖上修来的福分!是她,还给秦家养育了那么一个可爱的冉儿……

秦正田有生以来很少顾念什么。

比如娄勇和湾子,从自己与他们那夜分开时,他就只知道是一去无回。兄弟们只是想让他脱身!回来后等了一周,他便以烈士的名义上报,为两人争取了一笔丰厚的抚恤金。

娄勇是汝川人,家里已无亲人。湾子是偃师人,有一个六岁的男孩。

他到偃师湾子家里,除去抚恤金,自己又预支了一个月薪水,全部交给了湾子媳妇。

他又让人行公文到汝川娄勇老家,并以新晋团长的身份亲自送过去,给娄勇立了烈士碑!

——如此他觉得两人在天上也可无牵挂了。

他自己也意满心安,开始专心投入大战前的准备中。

但他常常不自禁想起13岁的女儿,“冉儿,我的小冉,你该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吧!”

他忘不了那年,7岁的女儿在洛阳时最喜欢看牡丹,能好几天东奔西跑,在牡丹园里留恋不已。他还对她说,干脆你变成一株牡丹就好了。女儿因此开心地笑了一路。

“看今年的牡丹,似乎和往年很不一样啊!花期格外长,枝叶粗壮结实,花色鲜亮异常……如果冉儿来了,她一定会开心的!”

秦正田查完岗,看见城墙脚下一簇牡丹时,忍不住弯下了腰,定定地看了好久……

然而,一声尖利的啸声打断了秦正田遽然传来,接着是巨大的爆炸声!——鬼子开始进攻了!

1944年5月5日,中国抗战史上一场以惨烈而闻名遐迩的保卫战正式打响!

    秦正田没有丝毫迟疑,他高呼一声“走”,带着勤务兵曲豆儿向东门外防区急奔而去。

鏖  战

1

  日本人的意图早就很明确,洛阳城是他们最后疯狂的一个赌注。

  几个月来,以豫西子弟为主体的守军一直积极备战。前面是牙尖齿厉的恶狼,身后是骨肉相连的亲人,豫西子弟如娄勇、湾子、秦正田们退无可退,他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不计后果地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对鬼子进行侵扰和杀伤。在黄河岸边,在洛伊河畔,也许不经意间便出现一具或几具鬼子兵尸体。洛阳,这个掷地有声的名字,一度成为鬼子们心中宿命般的存在!

但末日临头的危机感强烈地占据了日本人不安的内心。他们已经孤注一掷,做着最后的拼死一搏。

1944年5月25日,黎明。

夜色正急速地褪去,激战了一夜的洛阳城似乎疲惫了,枪声开始稀稀落落,但此伏彼起地呼喝拼刺声仍不绝于耳,回荡在随意的某个街巷、角落。

新的一天开始了。

秦正田带着几个人终于冲出东城区,一路拼杀,来到南城门旁边一处废墟里。

从五月五日起,战斗已经进行了二十天。秦正田本来在东门外防守,在日军凶猛的炮火下顽强阻击。

三天前,根据命令秦正田带着剩余的100多人退守东城门一带。

两天时间里,鬼子的炮弹依然疯狂的猛轰。昨天中午时分,鬼子兵在坦克引领下开始突进城中。

四面都在战斗,没有人再后退,子弹打光了,就短兵相接,白刃搏杀。从下午到日落,从日落到晚间,从晚上又至深夜,从深夜再至黎明……每一处街口,房屋,掩体都满是交错的尸体。守城的豫西子弟们已经把拼杀发挥到极致。他们不怕鬼子兵,单挑拼刺刀时并不吃亏,但鬼子的坦克一来就没了招!秦正田眼看着两个弟兄受伤倒地,正准备营救时,鬼子坦克直接从身上碾了过去。

这使秦正田伤透脑筋。虽然鬼子们付出了惨重代价,但防守的战斗力一直在急剧减员。秦正田在半夜里接到了命令,撤出战斗,向南寻机突围,这才集合剩余弟兄一路拼杀出来。

2

在一处断墙后,秦正田清点人数,连他在内共六个人。刘广,洛阳临川人,班长,未伤;安东,偃师人,士兵,左臂刺刀轻伤;曲豆儿,他的勤务兵,洛阳津川人,18岁,身中两刀,是秦正田在鬼子刺刀下硬拼回来的……

开始见到曲豆儿时,秦正田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年白石山上那个被他们处理掉的孩子。他直接把曲豆儿留在身边,做了勤务,并亲切地呼他为“豆子”。昨天夜里,他们两个被四个鬼子兵围着。秦正田先干掉了两个。另外两个鬼子从后面攻击,曲豆儿冲到秦正田身后,挡了两刀,秦正田回过手才干掉了剩余两个!

此时,曲豆儿靠墙依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秦正田已经把他的伤口包扎过,但仍在不停地渗出血来。

旁边还有两个弟兄,秦正田不太熟悉。一个头部被弹片划破点皮,一个右腿上被扎了一刀。

除了曲豆儿,几个人状况还行。

天开始放亮,炮击声已基本停了,说明鬼子兵正在全面掌控。秦正田几乎听到了鬼子兵的呼喝声愈来愈近。“豆子,坚持住!”

曲豆儿艰难地睁开眼,苍白的脸上还露出明显的孩子气。他努力地动动嘴唇,算是回应了秦正田的问话。

秦正田这一刻又想起了当年白石山上那个孩子,不由一阵心痛。他吩咐刘广,“背上他,走!”

几个人很快出了废墟,快步奔向南门。距离还有四五十米的样子,这时身后响起枪声,七八个鬼子兵边射击边朝几个人追了过来。

“不好!”秦正田暗叫一声。

这是白天,这么近的距离一旦让鬼子追出城门,几个人就成了靶子。何况他们还带着曲豆儿。

秦正田带着人迅速跑到城门下的掩体里。他稍作思考,吩咐刘广带着曲豆儿继续撤,“一定把豆子带出去。”

“——咱们几个,”他看着其他三个人,“一人两个,拼了!”

三个人互相看了眼,都狠狠地点点头。

战斗打到这份上,他们早已没有了其它念头,除了战斗,还是战斗。

话未说完,南门外又涌进一伙儿鬼子。看见秦正田几个人,兴奋得呜哩哇啦叫着,端着刺刀冲上来。

秦正田一笑,“妈的,看来今天是走不了啦。”刘广也背着曲豆儿撤了回来,恶狠狠地说,“团长,干吧!”

子弹是早打光了。

秦正田麻利地安上刺刀,对曲豆儿看了一眼,“兄弟,对不住你了!你躺着别动。找机会自己出去。”说完率先跃出掩体,迎着鬼子冲去。

刘广几个也呐喊着冲了上来,和鬼子战到一处。

白刃搏斗这么多天早成为常态。秦正田功夫一直不差,他大喊着冲向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鬼子。鬼子兵并不含糊,明晃晃的刺刀直接向着秦正田的肚子扎来。秦正田手中枪并未格挡,而是猛一转身,绕过刺刀,顺势抡起枪托狠狠砸在鬼子兵后脑勺上,鬼子兵扑倒在地。但马上又有两把刺刀从两边扎来,秦正田向前一扑,滚到地上,躲开了。然后迅速站起,一转身,恰好一名鬼子收不住脚冲到面前。眼都不眨地,秦正田面对面把刺刀向着鬼子胸口狠狠扎入……

大约持续了20分钟,秦正田接连刺倒了六个鬼子,终于在一群鬼子兵的刺刀中訇然倒地……

3

秦正田静静地躺在那里。四周仿佛都静寂下来,没有了呐喊声,一个个身影像无声电影一样在身边接连倒下。有的他认识,有的不熟悉,他带出来的几个人也次第地倒在屋角落、街垒边,倒在残生着的墨绿色的牡丹枝丛中。

他想笑。

他想这些二货们还都不错,竟然死在了牡丹花下!到明年,这片牡丹花一定更加红艳吧!

他恍然看到了她的冉儿,扎着小辫,小脸胖乎乎的,扯着他的手向那开放的花丛跑去。

——秦正田不觉得那是幻影,他觉得自己这一刻清醒之极!

他还清晰地看到了闫四姝和她弟刚子!——那年,刚子是喜欢留在洛阳的,是闫四姝,这个固执的女人非要让刚子跟她回去。

“哎——”他心中叹息,“这个女人,也真不容易,她是怕她弟弟也不再回安平镇了吧!”

——他突然觉得,安平镇其实也不远啊!一路向东,经鲁阳,过裕州,离宛城,不就看见白石山了么?白石山下十里,沙河北岸,不就是安平镇了吗?

自己有好久没回安平镇了吧。

——嗯!该回去了!回去看看少田,看看祖传几辈子的老屋,看看闫四姝在自己不在身边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还有小冉,他的冉儿,他要给她带回一大束红通通的牡丹花回去。对她说,这是爹专门为你带的,从洛阳带的……洛阳……洛阳……

秦正田喃喃着,终于沉沉地睡去……

在他身下,殷红的血从背上,胸口上,肚子上欢快地流出来,和遍地的血水汇为一体,一泊,又不紧不慢地不知流向了哪个方向……

    史料记载,自5月5日至25日,洛阳保卫战历时21天,伤敌20000余人,守军中约2000人生还,10000人战死!这其中就有秦正田、曲豆儿、刘广、安东……以及太多太多根本未留下名字的人!

第四章  空 冢

安平镇西北角一处高立的坡岗上,一大片并不突出的坟墓杂立。每座坟头都是用黄土简单堆成,没有墓碑,区别仅是坟头的大小不一,生长起来的杂草有深有浅,有的还长出了不知名的拇指般的小树,显然是很久都没人来了。

这是安平镇有名的乱坟岗!埋的多是一些不正常死亡或无人认领的流浪者。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一处坟地没有记载,安平镇史上记载的是这里是有名的安平监狱,曾经使用了很多年。

在坟地的最边缘处,一座新坟刚立起来。

坟地不大,类似谁家夭折了的婴儿墓。如果不是新鲜的黄土和燃过的黑色纸灰,极少能有人注意到这也是一座坟。

1990年5月的某一天上午,秦冉儿正立在这墓前,泪眼婆娑,无声而泣。这是她特意为父亲立的空冢,里面只埋了一张黄裱纸条。她找了镇上有名的老先生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了父亲的名字:秦正田。

在她近60年的记忆中,关于父亲的记忆始终是一个威武军官的形象,很帅气,很高大。这形象深深地留在记忆里,不衰老,不流逝。还有洛阳城到处盛开的牡丹。

她常常试图给儿女们多讲些自己的父亲,但除了这一点印象,再讲不出其他东西。

她的母亲闫四姝早已过世。

从洛阳回来之后第二年,她们收到过秦正田托人带回过一些东西,还带口信说,他们还在山西打日本。

之后日本鬼子投降了,国民党被赶跑了,新中国成立了……却始终再无一点秦正田的音信。

闫四姝不知道洛阳保卫战,秦冉儿也不知道洛阳保卫战。甚至解放后的很多年里,闫四姝刻意隐瞒了秦正田是国民党军官的事,给秦冉儿讲的只是秦正田在洛阳当兵,后来……后来就失踪了!

这是事实。

因此在安平镇,没有人知道秦正田离开后的经历。他们口口相传的仍是当年秦正田逃出安平和他弟弟的死。

秦冉儿不承认这些,这不是她印象中的父亲。她总和人说,有一天她爹会非常气派地回归安平……

就这样在期盼中长大,成家,变老,然而父亲终究是没有回来,甚至连一点信息都没有。

当母亲闫四姝临终时,秦冉儿曾试图去找回父亲,但突然发现长长的岁月已浩如烟海,根本无法查起……

她把母亲葬到了秦家祖坟里,并在旁边留出一个位置来给父亲……

又是很多年。她幻想过多次的父亲归来的场景却越发的遥远!

直到前几天,她突然做了一个梦,爹在梦里告诉她说,他在外时间太久了,要回安平镇了!她猝然醒来,埋没多年的情绪蓬勃而出,在夜里嚎啕大哭了一场。

她无比地肯定,自己的父亲已确定不在人世,该给他建个自己的老屋了。

第二天她去老坟里给父亲看地方,却遭到族人们的强烈反对。他们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正常离开,是不允许再回来的……因此她不得不在这乱坟岗上,为父亲建了一个简易的空冢!

-  “爹,你回来吧,我会每年给你烧纸钱的……”秦冉儿默念着,良久……

起风了,风吹起秦冉儿耳边几缕白发,在阳光下刺眼地闪着光。

一排泪水再次从她已显混浊的眼里溢出,热热地顺着脸边的皱纹流下来,叮叮咚咚地,直落入空冢新鲜的黄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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