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家

    昨夜做了个梦：我在姥姥家，妗母告诉我她族里的一个人过世了，要我回家叫母亲来吊唁。从那儿到我家约有二三里路，我就跑着回去了。在路上刚好遇见了母亲，母亲一脸忧伤，正步行去姥姥家。我能意识到母亲应该是在家里生气了。我让母亲等我，我回家去骑电动车。母亲没有说话，示意我：如果能撵上就坐我的车，撵不上就算了。

    我飞奔回家，想快点儿骑车去追母亲。到家一看，却是表哥和表嫂的家。说是母亲和表哥一起生活。表哥小时候是母亲带大的，和我们都特别亲。见是表哥家，心想：好在母亲有个落脚的地方。我问表哥电车，表哥忙，没顾上回我；问表嫂，她似乎有点爱答不理。一股寄人篱下的凄凉涌上心头，顿时能理解母亲为什么忧伤。表哥忙完了告诉我电车在哪儿，一看，竟然是我的电车，而现在，是表哥家的了。想骑，还要请示。骑了电车我急急的去追母亲，一路上也没撵上，而母亲忧伤的神情，如同石头一样压在我心头……梦醒时，早已泪如雨下。

    不知，母亲在那边，过得可好？

    那时候哥哥爱喝酒，一喝还就醉。嫂子为此常躲在房间里不吃饭。一遇见这样的情形，我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父亲是唉声叹气，母亲是无可奈何。哥哥喝醉酒，我和三姐、四姐都要去找他，不能让父亲和母亲去，他们光生气就够了；嫂子是不会去的。村里找不到，就到外村去找，往往找到深更半夜。还要拉个平板车，哥哥一般都要喝得烂醉。找到后往车上拉他还扭着不上。记忆中，我们在清冷的月光下，连拖带拉劝哥哥上车，好不容易把他拉上了车，走着走着他还要下来……走在月明星稀的田野里，望着村里的灯光，觉得人家家里没有醉酒的人，好幸福……以至于现在，我都讨厌醉酒的人。

    那时候家里总是很紧吧，每一次我交学费都得借钱。记忆中我倚在门口，望着胡同口，耐心地等着去借钱的母亲。已近黄昏，母亲才回家。一看见进胡同口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就知道母亲一定借到钱了。我知道母亲总是有办法借到钱的。现在想来，我只是一味去追求上学的快乐，却忽略了母亲借钱时求人的感受……

    后来是为了供我上学吧，母亲和父亲在校门口摆起了小摊，卖瓜籽和文具，风雨无阻……个中辛苦，我亲眼目睹……我从不吃零食，那时候是心疼，心疼父母，心疼钱；现在，是没了那习惯。母亲要到道口进货，每次进那么多货，上下车有多不方便可想而知。母亲还教导我们，以后少去道口，道口车多，肯定是母亲为此吃了苦头才这么说的。现在，我的工作调到了道口，也在道口安了家；姐姐也都在道口买了房……母亲知道了，不知可能否放心……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母亲还经常让父亲给我送钱，还交代让我把自己的工资存起来，好像我的工资是国家发的“官饷”，珍贵；而父母挣的钱都是小钱，就是用来零花的。那是父母爱屋及乌吧。

    没过几年，父亲病了。记得母亲常在我面前描述父亲的病，我就给母亲一些钱，姐姐们也给母亲钱。现在细想，母亲从来不直说要钱，应该是觉得张不开嘴吧。我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为什么我从母亲手里接钱就如同一天吃三顿饭那样自然，为什么父母就不能平分我的钱呢？

    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的身体也迅速垮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那时候我儿子才几个月，母亲不放心我，硬撑着给我带儿子。那两三年里，母亲的感情已经很脆弱，稍有不如意就郁郁寡欢，甚至还落泪，与以前像换了一个人。儿子很淘气，总嫌母亲缠着他。在他看来，是母亲一和他玩，我就去上课；他不知道，只有母亲和他玩了，我才能去上课。他总想让我陪着他，有点儿嫌母亲碍事。他总是在前面跑得很快，把母亲远远的甩在后面，跑到屋里还狠狠的把门关上，不让母亲进屋。有时候还专挑难走的楼梯上，他快速上去，让母亲很难撵上……母亲曾向我告了几次状，满满的委屈……我当时只觉得儿子还是个小屁孩，不懂事，不必在意。现在想来，是母亲能感觉到的温暖太少，父亲去世了，她内心的世界早已塌了一半；现在又在闺女家，外孙还不“喜欢”，母亲是有了寄人篱下的伤感……其实儿子和母亲也是很亲的。那时候的我，怎么就忽略了母亲的感受啊？

    母亲一向喜欢做主，父亲对母亲一辈子都很迁就，事事让着她，当失去父亲的关爱时，是塌掉了母亲的精神世界。那时候我只知道兀自沉浸在父亲去世的伤痛里，却没想到父亲去世，最心痛的应该是母亲。那时候我依赖母亲，觉得母亲还是我的精神牧师，却没想到我早该长大，早该做母亲的扶手，可我没有做到。

    后来儿子上幼儿园了，母亲像站完了她最后的一班岗，再也提不起精神了。母亲病了，目光缓慢，半晌不说一句话。当你站在她面前，她眼珠儿都不转一下。好像她从来不认识你似的。如果没人陪她，她就一直盯着一个东西发呆，像要看透这个世界似的。母亲是觉得有点凄凉，父亲去世了，虽有家，但已不复完整；儿女虽也孝顺，但都抵不上父亲的关爱，没了父亲这个依靠，难免黯然神伤……

    母亲病重时总喜欢哭，我们都觉得无缘无故。现在想来，母亲内心应该蕴蓄了一汪委屈，这种委屈应该有对父亲的思念，也有对自己暮年的哀伤。

    母亲生性好强，酷爱干净。她生病时，虽有姐姐们悉心照料，却总觉得不能得心应手，难与自己的要求相符；也颇怨自己身体不争气，难免有点抑郁。细想起来，人都会经历那一天，在自己能照顾自己时，都是好时光；等到需要别人照顾时，很难达到自己的意愿。

    后来母亲什么也不计较了，只是静静地看这个世界，谁打招呼都不理。母亲临终的前几天，瞳仁格外黑，蕴藏的那无限的黑里面，一定装着母亲的整个世界。母亲似乎读完了，也读懂了她所经历的这个世界，最后安详的合上了眼睛，就如合上了一本读完的书那样自然。

    母亲过三周年的时候，我们请了丧葬礼仪，礼仪小姐对母亲的牌位三叩九拜，轰动了三里五村。母亲爱热闹，那样的排场，也算为母亲的一生画上了个句号。以前母亲爱站在街上和人谈笑，后来是喜欢坐在村头等回家的我们……现在再回家，已不见了那张最亲的脸庞……每逢走到村头，一种莫名的失落就会涌上心头，还掺和了强忍的泪……回家的心，如雨后的浮萍，散碎而飘零……原来，母亲是我心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