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

奔赴

　　日将西沉，偌大的树林中，树木们晒足了太阳，惬意而满足地度过了一日，此时都有些昏昏欲睡。

　　“什么？小兰花，你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话的是林中的一棵老树，大得惊人的声音打破了林中的静谧，因为过于惊讶，全身的树叶都簌簌响起来。

　　被老树的树荫护佑在一方清凉里的小兰花当即心下一沉，小声抱怨道：“刚刚不是说了这是悄悄话吗？怎么还是喊出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整片树林都沸腾了。

　　“难怪你一直闷闷不乐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怎么可能？植物依土而生，一旦根系离开土壤，就完全无法存活啊，你不要命啦？”

　　“还有啊，小兰花你可是最怕阳光直射的，这外面日头多毒，你受得了吗？”

　　“你呀，还是早些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吧，免得徒增烦恼，苦了自己。”

　　……

　　树木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切之言，让小兰花在感动之余，又陷入了更深的忧伤中。

　　这些，她都知道的啊，从燃起这个念头开始，她已经给自己浇过无数盆冷水了，但却依然迫切地抱着这个无望的期待。

　　她在林荫的庇佑下得以茁壮成长，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树木们就像亲人一样呵护着她。那时候，她每天都无忧无虑，只是安守本分地想要努力长大，努力绽放出最好的样子，生活得简单而惬意——直到有一天，一只蝴蝶路过她的世界。蝴蝶夸她生得娇嫩美丽，在她身上停了很久很久，吻着她的花蕊，双翼轻轻扫过她的脸，悠悠地跟她讲起了自己的见闻。她听得入神，蝴蝶说起连绵巍峨的山脉，她眼前浮现的便是树木们高大挺拔的身影；说起人类世界的热闹与喧嚣，她想到的便是风穿过树林时，树叶哗哗响动的声音；说起万家灯火的绚丽之景，她想到的便是夜幕中的璀璨星光。但蝴蝶却说，那些景色比她联想的更美，那些意象不过能描绘万一，说罢便飘然远去了。

　　她原是井底之蛙，囿于这小小的树林中，没机会见识什么，但当蝴蝶撕开那方有限的天地，当她被那些故事带着跳出了那口井，见识到了天地广博之万一，她便在心底埋下了一个愿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见那般壮丽的景色。但她也清醒地知道，这不可能，她本是大地的宠儿，又如何去接近天空？可那个念头却还是那么强烈地转着，求不得，也放不下。从前的无忧不复，多了几分忧郁，时间一长，树木们都察觉了，身畔的老树更是关切地问这问那。为了不让亲人们担心，也为了排解自己的烦恼，她觉得悄悄跟老树倾诉，不想，老树激动之下大喊了出来，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

　　“这个愿望，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实现。”听得此言，原本蔫头蔫脑的小兰花立刻有了精神，抬起头来时，正看到归巢的小白鸟。

　　小白鸟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是只极漂亮的鸟儿，全身的羽毛雪白亮泽，长长的尾羽末端微微翘起，和那双黑亮的眼睛搭配起来，更添了几分灵动。不但生得好模样，他还十分绅士有礼，因而深得大家喜爱。

　　“小白鸟，你可别信口开河，我们植物扎根于土，又不像你们鸟类长着翅膀可以到处飞，这愿望如何实现得？”

　　“就是就是。”

　　小白鸟对树木们的质疑恍若未闻，径直飞到小兰花面前，黑亮的眼睛锁住她，郑重地说：“只要你勤加修炼，有朝一日化为人形，便能周游天下，看尽山河风光。”

　　“真的？”小兰花惊喜地反问，激动得花瓣都微微卷曲起来，转瞬又懊丧起来：“可是，我不懂修炼的法门。”

　　“只要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听得小兰花心中一暖。

　　“那便多谢师父了！”

　　就像久旱中盼来的甘霖，在这无望的期盼中意外捡拾到的希望，她无论如何都会牢牢握住。

　　“功法我可以教你，不过这声‘师父’就免了吧，我可不想高你一辈。我没什么朋友，倒是更喜欢和你朋友相称。”小白鸟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她的梦想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荒唐可笑，但当那只小白鸟如同神祇一般降临，跨过天与地之间的鸿沟，为她筑起一条逐梦之路时，她只觉得自己原本黯淡单调的黑白世界倏而被点上了绚丽的色彩。原本倍感茫然与煎熬的她，陡然间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开始了一场逐梦的奔赴。

　　她在小白鸟的指导下将身体放松，感受在体内流动的能量，慢慢将它汇集起来，一时间只觉得全身暖流涌动，精神亦是前所未有的焕发起来。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这么快就找到窍门了。”即便是夸人的话，从小白鸟口中说出来，也不免带了一丝别扭的傲气。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啊？”自从开始修炼，小兰花便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这一天。

　　“你现在才刚起步，路还长着呢！至少要修炼几个百年才能做到。”

　　“那么久啊！”

　　“怕辛苦的话你可以放弃呀，正好我也省了些麻烦。”

　　“怎会？”

　　既然决定踏上这条路，她就不能停下，更不能回头，否则最失望的会是她自己。

　　修炼了一段时日，小兰花自觉强健了不少，不仅长势比往常好许多，还不惧暑热了。小白鸟每到黄昏归巢时便会检查她当日的修炼进程，每一日他都会淡淡地点点头表示满意。但不知是不是太过骄傲的缘故，他很少正面夸她，就算是屈指可数说出口的，也总是别别扭扭的。在她略有所成时，还不忘“打击”一下。

　　小白鸟每日归来，都会跟小兰花讲起自己多年来的见闻。他知道她喜欢听，这便是给自己这位刻苦勤奋的好徒弟最好的奖励。今天讲的，是人类世界的街市。

　　“人类的街市可热闹啦！有吃不尽的各色美食，香甜软糯的绿豆糕、酥香可口的杏仁酥、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各个都是好滋味；有各种小首饰，耳环、发簪、香囊什么的，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喜欢！——哎，小兰花，小兰花，你在听吗？”

　　小白鸟觉得颇为奇怪，以往小兰花听他讲故事时，都是那样的专注而向往，恨不得顺着他的话钻进那些故事里去，可今天，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是怎么了？

　　“哦，我只是在想，你是如何知晓人类的食物滋味如何的？若是没吃过，怕是无法知道得如此详细的吧？所以，你是不是早已有了人形？”

　　闻言，小白鸟的心登时“咯噔”了一下，这丫头的心思，当真细腻又敏锐。他什么话都没说，径直飞回巢中了。

　　小兰花一时慌了神，她与小白鸟的对话从未如此突然又冷淡地结束过，这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忙不迭道歉：“很抱歉，是我唐突了，我只是好奇，你的人形，会是怎生模样。”

　　“若是你明日表现得好，我就变给你看。”语气轻快柔和，还带着点笑意。

　　原来他没有生气呀！小兰花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平日里有些别扭，但他有时候还是挺温柔的嘛！

　　夜半，暴风雨来袭，狂风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呼啸着在林中狂奔，粗暴地撕扯着树枝，片片绿叶在瓢泼的雨丝中被无情摇落，树木们痛苦地呻吟着。素日里温柔的雨丝也染上了暴躁的脾气，透过树荫重重地砸下来，一下紧接着一下，像是一阵阵狠狠的鞭笞，痛得小兰花全身都轻颤起来。一片打湿的树叶被狂风扫落到她身上，依旧没有想象中的轻柔，凉沁沁湿哒哒的触感，让她感觉很不舒服——这样的天气，对植物们而言，无疑是一场痛苦的煎熬。

　　眼前闪过小白鸟振翼的身影，他身上笼罩着刺目的白光，眨眼间便已化为人形。小兰花看着伫立在自己眼前的那个高大的背影，慌乱的心好似寻到了依靠，一时间完全镇定下来，星星点点的暖意逐渐升腾而起，环绕了整个心房。

　　下一刻，风浪乍平，雨丝收敛了脾性，重新温柔而细密地滋润起植物们来。

　　下一刻，只听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没事了。我已施放结界阻隔了狂风，待风雨平息后，这法术便会自行解除。”

　　“太谢谢你了，小白鸟！”树木们激动得齐声道谢。多亏了有他啊！

　　他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举手之劳。”

　　接着，那个高大的、宛若神祇一般的背影慢慢转过身来，小兰花心中的好奇也跟着一点一点地累积到极致，紧张的情绪将这短短的一瞬一秒接一秒地不断放大。待看清那张脸时，她只觉得呼吸都凝滞了，心中的所有念头，在那个刹那完全被清空，只深深烙下了那张俊美摄魂的容颜——干净利落的蓝色短发，若斧凿般精致立体的五官，完美地搭配出温润柔和的气质。清澈的蓝眸中仿佛洒落了漫天星辉，正低头静静地盯着她瞧。

　　彼时词汇量贫乏的小兰花，心头只浮现出一句话：他这个模样，真是好看得要命！

清隽的脸慢慢在她眼前放大，他缓缓弯下腰，轻轻拾起落在她身上的那片树叶，手指间的无意触碰唤回了她的神思。

　　“你这个模样，可真是好看！”她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少年闻言，薄唇浅浅扬起，温柔明亮得仿佛阳光倾落。小兰花常听树木们说，阳光的暖意是温柔的，可她却只觉得灼热，今夜，她终于在他的笑容里，感受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夜之后，他又变回了小白鸟。小兰花曾央他再化一次人形，但他却不愿，他说，在这里，他更愿意当一只小白鸟。小兰花便也不再为难他。

　　一日，在给小兰花讲完故事后，小白鸟突然满怀憧憬地说：“小兰花，要是你能和我共赏这山河风光该多好！”

　　“那就约好啦！等我有了人形，一定陪你周游天下！”小兰花坚定而喜悦地应承下来。

　　可不知为什么，他眼底的光突然暗淡下去，半晌无话。

　　小兰花心中生疑，却又不便多问，只得转移话题：“人类都是有名字的，等我化了人形，该取何名为好？”

　　这一招果然奏效，小白鸟立时有了兴致，沉吟了一会儿，道：“人类用‘兰草堪同隐者心，自荣自萎白云深。春风岁岁生空谷，留得清香入素琴’一诗来赞颂兰花之高洁，你的名字，便唤作‘素隐’如何？这亦有探索奥秘之意，你既如此向往这世界，不如就亲自去探索这世界的奥秘。”

　　“素隐？真是个好名字！”小兰花一边赞着，一边把这两个字镌刻进翻滚着喜悦的心底。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得充实而满足，一晃眼，三年过去了。

　　这两日，小白鸟不知怎么了，突然闷闷不乐起来，白天也不外出了，只是慢悠悠地在这树林中徘徊，顾盼间皆是不舍。

　　小兰花顿觉不对，多番询问，他也始终低头不语。直到第二日黄昏，他突然化为人形，站在她面前，只默默垂首看她，半晌无言，眼神中满含眷恋。

　　那张脸依旧是那样的摄魂夺目，只是这一次，小兰花再无心去惊艳，她的心被强烈的不详预感笼罩着。

　　“小兰花，我要走了。”少年低低地开口。

　　“走？你要去哪儿？”少年的第一句话便让小兰花的心坠入了谷底，发问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发起颤来。

　　“回天界，做我该做的事。”

　　“你是天界的仙君？！”小兰花惊得拔高了声音。

　　“是啊，忙里偷闲了这段时日，也该回去了。”他的嘴角抽了抽，满是苦涩，“我本来还盼着，等你化了人形，再与你周游天下的，果然哪，我等不到了，我本就不该有这种期待的。”他蹲下身来，轻轻摩挲着小兰花的花瓣，手指的温度唤起了她更强烈的不舍。

　　“我们，还会再见吗？”带着千千万万的期待，她小心翼翼地轻声发问。

　　少年冲她扯出一个笑：“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人间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你刚结束了一场无望的煎熬，我可不想你再陷入等待的煎熬中去。你若真的想见我，就努力修炼吧，有朝一日飞升成仙，来到天界与我共事，我们就能时常见面啦。”少年眼中晕开点点温柔：“与其苦苦等待相见，不如努力争取重逢，你说呢？”

　　“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更好的我。”小兰花说得温和而笃定。

　　“我也一定会等你的。”少年缓缓起身，笑容里终于染上了些暖意，“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小兰花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隐入淡淡的云雾中，心中的失落与苦涩一层层推叠泛滥开来。这场逐梦的奔赴之途还未过半，路程便又被增长了一半，而那个引领她前行的、与她并肩的人，也突然放开她，直接跑到遥远的终点去了，这条路上，终究只剩她一个人踽踽独行了啊。

　　就像他在时那样，她对自己要求严苛，一刻也不敢放松修炼，唯恐辜负了自己的心愿，也辜负了他的期望，拼命的模样看得树木们既骄傲又心疼。日日刻苦换来的是功法的日渐精进，终于在三百年后，如愿化形。

　　如瀑的紫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齐平的刘海将将盖住细眉。头箍简洁而素雅，只在额间坠下一朵白花，装点出恰到好处的淡雅之美。紫眸琉璃生辉，顾盼间生出似有若无的清冷与迷离，淡淡弯起的樱唇透着丝丝暖意，柔和了眉目间的清冷。

　　“小兰花，你真漂亮！”树木们皆被她绝美的气质吸引，齐声赞道。

　　“多谢赞誉。”她礼貌地回应着，眼前却浮现出他的脸，漂亮吗？可她却觉得，小白鸟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此刻，这条遥远的奔赴之路终于走过半程。她辞别了树木们，开始了周游天下的旅程。

　　她终于看到了那些故事里说的潺潺溪水、壮美瀑布、巍峨高山、怪石嶙峋、桃花绚烂、枫叶似火……这些都是小白鸟曾经告诉她的，现在，她正循着他踏过的足迹，见他所见之景。这么想着，她的心便缓缓泛起一阵柔软温暖的甜蜜来。

　　途中，她也免不了遇到危险，深山老林中，总有精怪作祟——缠人的树妖藤怪、强壮的黑熊精、妖媚的狐狸精……每次遇险，她便捏起诀式，手指翻转间万叶腾飞而起。看似轻盈柔软的绿叶，在她手中却是锋利的夺命之刃。在一次次的战斗中，她的实力也越来越强。每每打倒一个对手，她就会想起昔年暴风雨中，少年伫立在她面前的那个高大背影。她很想让他知道，现在的她，已经变强了，她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不再是只会躲在他身后，需要他保护的小兰花。如果他知道了，会为自己骄傲吗？

　　她走访了人类世界，尝到了各色美食，更见识到了千人千面与人心叵测，人与人之间的性格会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而相差悬殊，善与恶的距离只在一念之间，人性，实在是复杂难测。她这等单纯的小花妖要与人类打交道，实在是太难。行走在这个充斥着欲望和斗争的喧嚣尘世中，她越发怀念那个一尘不染的少年，怀念他俊逸的眉目，和那抹温柔明亮的笑容，那是她心底的一方净土。

　　自他走后，她便有了仰头望天的习惯。她知道他就在遥远的天幕之上，虽然相隔千万里，但只要看到那片天，彼此之间就仿佛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联系。偶尔看到一两只飞鸟，也总是不禁心头微动。

　　闲下来独处时，她时常会想，那个人，现在在干什么呢？虽然不可能亲眼见到，但她总是禁不住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又一幅画面——也许会在处理公务吧？执着笔，认真专注地伏案工作，温暖的烛光将他的脸晕染得柔和了几分。对了，人们常说字如其人，他是那样俊美又温柔的人，写出来的字一定很漂亮；也许会在某个地方遥望下界吧？渺远而淡漠的目光透过缕缕浮云，看向熙熙攘攘的人间，孤单的背影显得十分寂寥；也许……就这样想着想着，嘴角也不禁浮起几分温柔的笑意来。

　　有时，她如愿在梦中见到他。少年站在昔年的那棵树下，冲她浅浅地笑，一袭白衣，风度翩翩，俊逸的眉眼依旧那般夺目，但当她缓缓靠近，那身影却渐渐如烟般消散。醒来时，不免又添了几分怅然。

　　当她终于得道成仙，踏上天界时，凡间已是过了近万年。

　　她在仙侍的指引下向天界花族领地走去，一路上激动得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终于，有机会见到他了。

　　当她踏进花族领地时，便有几十道审视的目光直直向她射来，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扎人的眼光刺得她浑身不舒服，沉默的空气一时仿若凝滞。

　　忽闻沉稳错落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接着，众花仙齐齐福了福身子：“拜见花神大人、长老。”

　　她慌忙反应慢半拍地跟着福了福身子。

　　两人径直走到众人前头，走在右侧的花神这才缓缓开口：“众位免礼。说起来，我花界仙族已有数百年没有新人加入了，听闻此次新晋的小仙中有位兰花精，大家都很好奇呢，这可真是喜事一件啊！不知这位仙人何在？”

　　闻言，她缓缓走到中间，恭谨道：“正是在下。小仙素隐，见过众位姐妹。”说着，盈盈一拜。

　　“素隐？好名字。”花神得体地笑着，介绍道，“这是冷梅长老。”

　　“拜见长老。”她又福了福身子。

　　“倒是个知礼数的。欢迎你的加入，今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

　　一套流程走完，终于到了散去之时，她却在顷刻间又被众花仙围住了。她本还急着去打探小白鸟的消息，怎料又被拖住了手脚，但因自己是新人，不得不搞好人际关系，只得压下心中不悦，耐着性子应付她们。

　　过了好一阵子，那群人终于放过她了。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打算去拜访长老冷梅。她琢磨着，现今的小白鸟，称得上是天界仙君中的前辈，而花族长老也是个颇有资历的，向她打听，应该比跟小仙们打听要靠谱许多。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只是她在这天界人生地不熟，也只能从花族先打听起，姑且一试吧。

　　看到前来拜访的她，冷梅长老面上难掩惊喜。两人寒暄了一番后，她很快切入了正题：“实不相瞒，小仙此次前来，是想向长老打听一个人，天界中有没有一位仙君，蓝发蓝眸，容貌俊逸，真身是一只长着细长尾羽的小白鸟？”

　　“你说的是小凤凰吧，整个天界只有他一人是蓝发蓝眸，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小白鸟啊。”冷梅长老本是笑着，突然间又疑惑起来，“你不是刚刚飞升的小仙吗？怎会认识他？”

　　“哦，小仙在下界时，曾偶得这位神君帮助，才能有机会修炼成仙，他是我的大恩人！”她强忍住内心的激动，故作轻淡地说。

　　“难怪你会以为他是只小白鸟。小凤凰的父亲先任羽族尊主和我颇有交情，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事我最清楚不过，你向我打听算是找对人啦！小凤凰年幼时，天资聪颖，修习法术进步神速，长辈们常常夸他，但是物极必反，总有一些人暗地里妒忌他。又因为他是羽族尊主之子，身边也不乏谄媚的人，却唯独缺了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尊主对他寄予厚望，很早就开始培养他的理事之能，总把一些细碎琐事交给他处理，他也总能完成的很好。闲暇时他总会去下界游玩，在凡间一待就是一两个月，这在天上便是一两个时辰。因为凤凰原身太过瞩目，所以每当他需要现出真身时，便化作一只小白鸟。尊主也觉得，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素日又没有玩伴，闲时玩上一两个时辰也未尝不可，便任由着他。谁知他有一次下凡，竟一连三日未归，也不知是被什么新奇玩意儿绊住了脚。尊主大怒，千里传音斥令其速归。小凤凰回来后，尊主对他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还罚他一年之内再不许下界，他自知做错，便也不再多言，只默默受着。一年后禁令解除，他又下了一次凡，回来后却是前所未有的失落，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自此便再没有下过凡。小凤凰不负尊主厚望，终是成长为了栋梁之才。数年前从父亲手中接过尊主之位，处理起事务来恩威并施，颇有章法，深受族民爱戴。”说到最后，冷梅长老脸上满是骄傲与欣慰的神色。

　　“请问凤凰神君的府邸在何处？我也好择日前去拜会。”她迫不及待地问，心中升腾起巨大的喜悦，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哟，这可真是不巧，他前些日子刚刚闭关，说是要研习新功法。这孩子，对自己素来严苛，总是不断地在提升实力，一刻也不敢懈怠。”长老遗憾道，“等他出关，不知又要过去多少时日了。”

　　闭关吗？既然你如此努力，我又怎么能落后呢？我说过，会让你看到更好的我。她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她依旧每日刻苦修炼，实力一天天稳步提升，很快便成为新人中的佼佼者，被冷梅长老戏称为“小小凤凰”。看她行事稳重，长老便试着将族中一些琐碎事务交给她处理，起初她还有些生疏，后来便在长老的指导下慢慢熟练起来，在族中也渐渐有了些声望。

　　后来，魔军大举进犯神界边境，天帝派遣精兵镇压。作为新秀中实力强劲的小仙，她也在从军之列。

　　在主帅营帐中讨论作战策略时，她终于见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人——他的蓝发已长至披肩，身形也魁梧了许多，曾经温柔稚嫩的眉目被沧桑岁月磨砺得成熟冷峻起来，俊逸不减当年，但经过漫漫岁月的洗练，他身上沉淀出了另一种锋锐的清冷气质，那种睥睨天下的傲然风骨，让他更增添了几分魅力。

　　只这一眼，她便激动得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奈何眼前战况激烈，实在无暇分心与他搭话。

　　战场上。

　　魔界兵士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她凝叶为鞭，狠狠向人流中扫去，魔兵们惨叫着倒下一片。叶鞭如游龙般在人群中穿梭，凌厉而迅疾的攻势下，魔兵们接二连三地倒地。无奈兵士数量庞大，又如海浪一般前赴后继，几个回合下来，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正欲减缓攻势喘上一口气，忽见一魔兵自后排飞跃而起，举起手中剑便朝她刺来，她反应迅疾地又挥出一鞭，却打了个空，那魔兵闪避之际，抓住机会反手往叶鞭上重重一砍，叶鞭应声断成两截，断开的半截因为失去了内力的凝聚，霎时间散落成漫天飞叶。身后的魔兵也在此时抓住间隙，对她发起了攻击。饶是她速度再快，也来不及立刻做出防御。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身后传来兵戈碰撞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惨叫。下一刻，有一个坚实的后背抵在了她的背上，然后，她听到那个熟悉的、清冷的声线响起：“小心点儿。”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都漏跳了一拍。

　　铠甲冰冷，相触之际却生出了令人心安的温度，丝丝缕缕地缓缓传进她心底，带给她无限的温暖和力量。

　　耳边依旧是兵戈相撞，杀声震天，明明危险环伺，她却意外地镇定下来。

　　仿佛旧事重演，而他的后背，依旧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终于不用躲在他身后了。

　　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蒙，唇边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

　　魔兵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她迅速捏起诀式，指间莹莹绿光闪烁，而后双臂一张，一个由绿叶凝成的圆环由内而外扩大开来，带着一股凌厉而强大的气劲，将冲在前面的魔兵齐齐扫倒——这一次，终于能换我保护你了。

　　在她发招的一瞬间，有一股兰花清香飘飘袅袅地传入他的鼻腔，熟悉得令他有些恍惚。回过身来时，正看到她含笑的脸。

　　很是面生啊，想来是刚飞升的小花仙吧。只是我俩素未谋面，为何我竟觉得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等等，兰花香？他蓦地心头一动，会是，你吗？

　　战后，为解开心中疑虑，他将她唤到了主帅营帐中。

　　她心下暗喜，方才发招的一瞬间她故意散发出本源香气，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仙友很是面生，是刚飞升的吧？”他虽是淡淡地问着，锐利的眸光却始终紧盯着她，仿佛要洞穿她身上所有的秘密。

　　“正是。小仙本是下界的一朵小兰花，幸得一位故人传授修炼法门，才能有机会得道成仙。”她面上平静，内心雀跃不已，但未免唐突，也只能强压住心中喜悦，循序渐进地给他透露更多信息。

　　果见他眸色一动，再度开口时，清冷的声音里染了些温暖，又透着无奈：“昔年我在凡间，也曾遇到过一朵小兰花，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朵颇有志向的小花。我打算帮她，便授她修炼法门。我没什么朋友，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暂时放下父亲的期望，放下羽族尊主之子的身份，只是做一只平凡又自在的小白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轻松，于是迫切地想要更多，以至于有一次竟情不自禁地说出，希望有朝一日她能陪我一起周游天下这样的话，但理智告诉我，我待在凡间的日子不会长久，终究是，等不到的。后来，父亲怒气冲冲地千里传音给我，催促我立刻回返。这一天果然来了，这场凡间三年的倏忽大梦，终究到了醒来的时候。我不舍地在凡间逗留了两天，与她告别。临别时，她问，我们还会不会再见？我很想再回来看她，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来，我既不忍让她苦等，又狠不下心来抹灭她的希望，这也是我的希望，于是我便告诉她，只要她好好修炼，有朝一日得道成仙，定能在天庭重新见到我。而我，也一定会等她——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可能了。我回去后，父亲大发雷霆，罚我一年不许下凡，在这一年内，他交给我的事务也格外多。一年后禁令解除，我又下了一次凡，再次来到那片树林中，却不见了那朵小兰花，老树们告诉我，她早在六十五年前，便已化成人形，游历人间去了。我十分怅然，却又不禁有几分欣喜，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那便不去打扰她了吧，免得再为彼此增添烦扰。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能有些许交集已是上天恩赐，如今各自安好，也不错啊。惟愿她，岁岁平安。我失落地回到了天界，自此凡间的一切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从此我再不下凡。我身上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虽然明白各自安好也是不错的结局，但还是执着地期盼着与她重逢。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成仙，但我总忍不住时时留意花族那边有没有新晋的兰花小仙加入，可惜直到我闭关前都还没有任何消息。”话至此，他眼中温和的眸光尽敛，又露出锐利的锋芒来，紧盯着她问：“你……认识她吗？”

　　她默默听着，心中五味杂陈，眼底波澜暗涌，温软的目光迎上他锐利的眼神：“可巧，小仙在天界也有一位朋友，他是一只小白鸟，也是个温柔俊逸、一尘不染的少年郎。昔年他曾授我修炼之道。虽然他有些骄傲，有些别扭，但却是个很温柔很细腻的人——他知我喜欢听他游历人间的故事，便每日讲给我听；见我好奇他人形是何模样，便答应明日变给我看；暴风雨来临，他会化出人形，为我撑起结界挡住狂风；他会轻柔地为我拾去身上冰凉潮湿的落叶；他还为我取了人类的名字。我本与他约定，待我化为人形时，便和他一起周游天下，看尽山河风光，可他失约了。我原以为他会一直陪着我的，可他还是离开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条成长之路上。临别时，他告诉我，只要努力修炼成仙，就有机会与他重逢。我对他说，待到重逢之时，一定会让他看到更好的我。为此，我每日拼着一口气刻苦修炼，唯恐一旦放松下来，便会辜负了他，也辜负了自己。我在凡间努力了近万年，终于得以飞升成仙。你说，他若是见到如今的我，会为我骄傲吗？”

　　这番话终于彻底搅动起他眼底那股冰冻的沉水，欣赏、骄傲、赞许……种种情绪交叠着从慢慢化开的冰面上接二连三地涌出来，最终沉淀为巨大而深切的喜悦。他情不自禁地想朝她迈出一步，却又堪堪停住了动作。他将眼睛锁在她脸上，汹涌的眸光深处是深深的不敢置信，似是要做最后的确认，他又问了一个问题，开口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你……叫什么名字？”

　　“小仙名唤素隐，此名正是那故人所起。”她深深地望着他，强忍住想哭的冲动，同是颤声道，“别来无恙，小白鸟。”

　　听得此言，他终于上前拥她入怀，力道很轻，轻得像是怕碰碎一个美丽的梦境，待感受到身体间真实的碰撞，才慢慢加重了力度。

　　“小兰花，果真是你！别来无恙！”他带着哭腔的语气极是温柔，话中尽是千帆过尽后的百感交集，“我叫，白凤。”

　　听着他的耳语，她不禁深深扬起一个笑容，回抱他的双手紧了紧，眼角终是抑制不住地湿润起来。

　　所幸，我们都信守了自己当初的承诺，这场奔赴之路的结局，也正如我们日夜期盼的那样圆满，真好！

　　战争持续百年，最后以神界的胜利而告终。天帝论功行赏，她因战功卓著而被晋升为花族长老。

　　散朝后。

　　“隐儿，恭喜啊！”他走在她身侧，一贯冷峻的脸上难得的有些兴奋，“双喜临门，该好好庆祝一下才是！”

　　“如何庆祝？”

　　“我们去凡间走一趟如何？”他顿了顿，本是上扬的语调慢慢低了下去，“当初陪你一起周游天下的约定，至今都没有兑现呢。”

　　她笑问：“阿凤，你这算是补偿吗？”

　　他扬了扬唇，算是默认：“走吧。”

　　此时，凡间正值中秋之夜，街市上的人较平日多了许多，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人们携家人一同出游的温馨场景，欢声笑语连成一片欢乐而喧嚣的海洋；远处还有卖艺和杂耍的，引得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小摊上各色美食的香味扑鼻而来，不少馋嘴的孩童正眼巴巴地站在摊前，嚷着要父母买；“咻——嘭！”空中炸开一朵朵漂亮的烟花，绚烂地点亮整片夜空，热烈地展现着节日的喜庆——寻回了身畔的那个人，她第一次能够全心全意地去欣赏沿途的风景，置身于这样的热闹中，心中也是第一次溢满了幸福的滋味。

　　她正四处张望着，忽听他说了声：“老板，来两个月饼。”垂眸看时，他正递过来一个，她淡淡地接过，正欲笑着打趣，就听见他开口道：“中秋节是团圆节，吃个月饼，贺一贺你我重逢之喜。”

　　闻言，她所有未出口的话都悉数化作了柔软的感动。缓缓抬眸，他清冷深邃的眸光在与她相接的瞬间，慢慢化开星星点点的温柔。她心中一漾，暖暖地笑了出来，随即听话地咬下一口，果然松软可口，唇齿留香。

　　团圆节，人团圆，真乃一大幸事！

奔赴

后记：

      其实这篇文写的是我自己。因为残疾，我只能每天待在家里，徘徊在墙与墙之间，哪儿也去不了。正如故事中的小兰花，土壤，也就是家，给了我生存的机会和空间，却也如牢笼，将我囚住。故事中的老树，就是我的父母，他们一直都在呵护我，却从不理解我内心的不甘和渴望，只会一遍遍地劝我接受现实，别再倔了。我早就接受现实了，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坚持——我一直渴望能成长为更好的自己，不想一直生活在他人的伞翼下，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笼子里。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长成参天大树，但所有人都在劝我接受宿命，安安分分地做一朵盆栽小兰花。可我永远不会放弃，哪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这个目标，我也会一直倔强下去，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已经太过孤寂、空虚、漫长，漫漫长夜中，如果湮灭心底最后的光，那么我灵魂深处的光也会熄灭，如果自己放弃了发光，那么我黑暗的人生中，也很难再有光了啊。

        有很多次，我都在黑暗中哭着入睡，我告诉自己要相信阳光，但是每每次日醒来，却不知道希望在何方。我怀着希望陷入无望的煎熬中，觉得自己每日都在虚度光阴，恼恨着这样的自己，却也无可奈何。

        后来我遇到了白凤，正如文中描述的，他如同神祇一般降临，照亮了我的生命。他是那样的自由洒脱，曾经跟我一样被困顿于牢笼中，跟我有着同样的倔强和不甘，但他最终冲破了牢笼，挣脱桎梏成长为了更好的自己——这是我无比渴望又达不到的高度。在那一刻，我听到了灵魂深处传来的深切共鸣，就这样，他成为了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

      自此，黑暗的生命被白月光照亮，但我期待已久的天明，却始终没有到来。

      天，会亮吗？

      这个故事，是我借文字之翼，做的一个梦——我梦想着自己能在白凤的引领下成长起来，梦想着能从被人呵护变得独当一面，梦想着能亲眼去看看这个世界。在这个梦里，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还迎来了一个温暖的结局。但在现实中，我依旧在黑暗中彷徨，这条奔赴之路，一直以来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此情原无关风月，但当我稍加润色书写成文时，却是带了一丝风月。

    但愿有朝一日，黑夜过尽时，我能望着破晓的天空，微笑着说上一句：“阿凤，你看，我终于也像你一样，涅槃成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