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平的儿子得了尿毒症，找不到肾源，只能做透析。一次400块，一周三次。
病痛折磨着儿子。缺钱折磨着李平。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农闲的时候才会去附近的县城或者乡镇干建筑。
孩子一病，他又不能出去了，高昂的治疗费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把周遭的亲戚借了个遍，以至于没有人再接他的电话，他去人家家里也回回吃闭门羹。
他想起了张建国。张建国跟他爹年轻时曾一块在外闯荡。烧过砖，下过煤窑，跑过货运。是几十年的兄弟。两家以前走得很近。你帮我，我帮你，比亲兄弟还亲。他记得，有一年张建国干活儿摔断了腿，急需用钱，当时开着印刷厂的他爹，立刻拿出了五千块给他救命。那是九几年。
虽然父亲到死也没提让他还钱的事情，但李平却还记得。
他爹从外面回来后，开了个印刷厂，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常常周济张家一家人。家里有什么活，父亲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也会找他帮忙。后来，县里要治理污染，他爹的印刷厂是第一批被整治的对象。几次整改都不合格，只能关门。他爹岁数大了，不想再折腾，就回到了村里拿起了锄头。没过几年，得了肺癌，没了。
反观张建国，两个儿子，一个上了大学，一个留在家里跟着他开起了养鸡场。父子俩勤劳肯干，家里很快富裕起来。日子过得比李平家强不少。
风水轮流转，曾经的李家大少爷要硬着头皮去张家要账了。
他妈一听皱了眉，你爹在世的时候说过，无论到何种地步，不能跟张建国去要钱。
可那时候我们家没摊上孩子这档子事啊。再说，他家日子过得红火，我爹也没想到吧。这样，就算我借他的，以后再还行不？
他已经快被逼上了绝路。哪怕让他下跪也行。
2.
他来到张建国的养鸡场，他正指挥着一群人打扫鸡舍。看见李平来了，他急忙走过来，大侄子，有事？
李平艰难地搓着手，张叔，我想，想要借点钱。
张建国立刻想起来他儿子得病的事，哎呀，大侄子，都怪我，小双生病的事我听说了。这不养鸡场一直忙，也没抽开身去看看。一会儿上头领导又要来检查。这样，你先回去，等忙完了我就到你家里去，你看行不？
李平看他院子里吵吵嚷嚷都是人，只好点点头先回去了。
等领导走了，已近傍晚，张建国猛然想起李平，就对大儿子张生说道，咱手里还有多少现钱，你先给我拿一万出来。
张生走过来，爹，要那么多钱干啥？
我去趟李家，看看李平的儿子去。
张生拦住他，爹，你先听我说几句。我今天看见李平来了，不用猜也知道是借钱的事，但是这个钱咱不能借。
为啥？我跟李平他爹一辈子的兄弟。他爹在时，帮衬了咱多少。你们上学没学费，猪又卖不着，我年年去人那里借钱不是？就是他爹走的前两年借给咱的五千块钱，咱也一直没还人家。虽说人家说不要了，但是咱得记着。现在人家有难了，咱不帮衬一把，那还是人吗？张建国生气了。
帮衬是帮衬，但不能借钱给他，更不能超过一万。张生说道，他儿子得的不是小病，我问过了，是尿毒症，除非换肾，要不就是个死。他做透析一个月就四五千，一年下来就四五万，谁能负担得了。我们今天借他一万，他得了甜头，就把我们当成救命稻草了。今天一万，明天两万。你能受得了？再说咱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两年动不动禽流感，生意本就不好做，小民又上着大学，咱每月还要还银行的利息。你再去填那个无底洞去，咱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那你想怎样？一分钱不借？张建国瞪着他。
借是借，不能借这么多。跟他说咱这两年效益不好，没赚钱，给他个千儿八百的，断了他的念头就成了。
千儿八百？这也太少了，你让我怎么说出嘴？张建国不同意。
你说不出，我来说，你当不了坏人，我来当。这样，明天他来了，你就坐着啥也别说，我来应付他。张生说道。
3.
李平等到晚上也不见张建国来，明天孩子就要去医院做透析，可手里一分钱也没有。他给张建国打电话，手机关机了。
他不会是不想借吧？他妻子说。
要是不想借，你也别为难人家，跟人说说好话，要回那五千块钱得了。别闹僵了。他妈说道。
李平有些生气，一晚上没睡。第二天一早，直奔养鸡场来。
张建国爷俩正在吃早饭，见李平来了，赶紧站起来，吃饭了没？要不坐下来一块吃？张建国问道。
李平摇头，叔，孩子这就得去医院，急等着用钱。您看能不能先借我点儿。回头等麦子下来了，我立马就还您。
张生望了张建国一眼，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递给李平一沓钱。
这是一千，你先拿回去用吧。张生说着放下钱，做下来继续喝粥。
李平火了，心想，我低声下气的来跟你们借钱，就给我一千块？
他把钱啪的一声摔在桌上，张叔，您跟我爹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些年我家对您怎么样您心里清楚吧？当年您开货车翻到沟里，要不是我爹把你扒拉出来，您早就死了。现在我家有困难了，您撒手不管，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张建国本来心有愧疚，见李平大声跟他叫嚷，也有些火了，你爹是救过我的命，我就没有报恩？这些年你家里大事小事哪个用到我，我不是放下自家活儿就去？你爹开厂子那会儿忙，你家里不管收麦子浇地，还是抬机器扛袋子，力气活不全是我干的？多少次下大雨，我都抢着先收你家的麦子，自家麦场里的麦子被雨冲的七零八散，我有计较过一回吗？这些年我就跟你家的长工似的，啥苦活累活都干，也没跟你爹要过一分钱吧？说我忘恩负义，你也摸摸自己的良心？
张建国气哼哼地背着手出去了。留下了李平和张生。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说借钱的事了，你把当年我爹借给你们的五千块钱还我，咱从此两清。李平说道。
五千块钱？我爹给过你爹多少次你爹都坚持不要，现在你又来讨这个钱了。先别说这个钱，这些年你爹大病小病，我爹光买东西花了多少钱，你家盖新房时，我跟我爹整整从头干到尾，没要你家的工钱，连饭也没吃你家一口。你还好意思要那五千块钱？今天这一千块钱，你要就拿着，不要就滚。这年头，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我们给你这些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平嘴拙，被驳得哑口无言，又气不过，于是上前揍了张生一拳。
张生人高马大，李平又瘦又矮，两三下李平就被张生像扔小鸡子似的扔了出来。
不识好歹的东西，自己没本事，还穷耍横。再闹，一分钱也没有。张生说着，把那一千块钱狠狠甩到了李平的脸上。
李平没从地上捡钱，他流着眼泪爬起来，离开了养鸡场。
3.
他没回家，径直去镇上买了一瓶百草枯。孩子求生无望，他又被人羞辱，只想一死了之。
他回到家，见儿子躺在床上，瞪着一双浮肿的眼望着他。他问儿子今天好些了吗？
儿子懂事地点点头，我觉得好多了。
他强忍住眼泪回了自己的屋。想想自己正值壮年，硬铮铮一条汉子，却被钱逼得走投无路，活着何益？不如一死了之，反倒痛快。
他拧开瓶子正要喝，妻子开门进来了。见他手里拿着的农药，一下子明白了，她上前去一把夺了过来。李平又去妻子手里夺，妻子紧紧抱着瓶子跪下来，咱家就你一个顶梁柱，你要是死了，孩子咋办，我跟你娘咋办？你要是想死，咱一块死，到阎王那里也好做个伴儿。
李平他娘听见响声也跑进来了。三个人抱着哭成一团。
夜里，李平翻来覆去睡不着，既伤心又不甘，想了想，带上那瓶百草枯出了门。
夜明如昼，李平来到养鸡场，找到一个破损的墙口，翻了进去。养鸡场很安静，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水井边。他知道这是鸡场的水源，所有的鸡都喝这里的水。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李平想着，轻轻地拧开了药瓶。
谁在那里？突然一声喊划破了宁静，鸡舍的鸡开始骚动。
李平慌了，扔下药瓶就往院墙边跑。
有贼，有贼。张生大声喊起来。接着他跑过去，将爬墙爬到一半的李平一把拽了下来。
要不是我上厕所，你今天就把我的鸡全给毒死了。我非把你送到派出所，让你吃一辈子牢饭。张生揪着李平的衣领，恨恨地说道。
放开他。张建国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他把他们叫到屋里，让李平坐下，然后拿出一纸包钱，放在桌上。
爹，你……张生急了。
你闭嘴，站到一边去。张建国吼了一嗓子。
然后他对着李平缓缓开口，大侄子，今天是我老糊涂了，你别怪你叔哈。这个钱我本来想瞒着小生，明天一早给你送过去，现在你们都在，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几天中午睡晌觉，梦见你爹了。年轻的时候，为了讨生计，四处找活儿干。哪怕有一个窝头也留着给对方吃。有一年我们俩在小煤窑挖煤，一天夜里窑塌了，我跟你爹困在里面，你爹的水壶里还有半瓶水，我跟你爹就一人一小口，挨了好几天。救援的人还没挖通路，水快喝完了，你爹就把水让给我喝，自己只舔舔瓶口。他跟我说，无论我们谁先死，活着的那个人一定要把对方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我们当时发过誓的。可是这两年我挣了几个钱，吃多了猪油就糊住了心，被那小子说了两句耳根子就软了。忘了当年自己发的誓了。
我该打，该死。张建国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横流。
大侄子你啥也别说了，孩子有病咱就治，我这有多少钱就出多少钱，哪怕把养鸡场卖了，哪怕卖房子卖地，只要能救孩子。
李平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
后记：
半年后，李平的儿子终于等到了合适的肾源，张建国笑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哥，我没忘当年发下的誓。他对着天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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