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文/秋云亦然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母亲离世不到两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时而表露出厌世的情绪。他忧郁惆怅、神情恍惚、恍如生活在梦中，有时简直不知如何度日。作为女儿，我心急如焚。但不久老朋友李先生来拜访过他后，他的求生欲就强烈起来了，让我买各种补品给他吃，甚至希望我陪他去旅游，他觉得应该好好活下去。他的变化出乎我意料，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桩心事尚未了结，所以他想在有生之年能够实现它，对他来说，这是个小小的愿望。这天他精神稍稍好些，就不停地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我去看他时，见他把房间搅得乱七八糟就知道他在找寻什么东西，这情况不止一次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段时间，他简直像着了魔一样在找寻一样东西。问他是不是在找银行存折？他却摇摇头说，他不是在找存折，而是在找一包东西，说他年纪大了，说走就走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记不清了，但一定要找到它，否则他死不瞑目。我心中一怔，追问是什么重要东西呢？他犹豫着不肯说下去了。见父亲这样，不知如何才好，却猜不透他的心事，想母亲去世后，父亲不是一直感到孤独吗？身体也没以前好了，看来人老了是要有个老伴才能过上舒心日子？可这么大年纪去哪儿找一个合适的老伴呢？对，还是找个住家保姆照顾他兴许会好些？！ 这样一想，就对试探性地问他道：“爸，为你找个保姆好不好？”他说，“不不，我一个人完全能料理自己。”那天，我一边把父亲翻乱的东西整理好，一边追问他到底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但他就是沉默不语，好像一张口就会说出自己秘密似的。其实他不希望我知道他多年前的一段往事。我很无奈，叮嘱他要按时吃药就离开了。

      此后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看父亲，我要把他接回家同住，但他不答应，他说还是一个人好，他住在老屋已经五十年，如果换一个地方他会不习惯的，他更怕打扰我一家人（我跟我的先生、女儿、公公婆婆住一起）。可我见他每天望着天花板发呆而身体日益虚弱就非常着急，觉得父亲的日子不多了，我想陪父亲去旅游，问他想去哪儿？但他却提不起兴趣来，我想这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想到处去看看，怎么又没兴趣了呢？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如果知道父亲身上有秘密，该有多好啊？他心中一定有解不开的疙瘩，因为他老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他究竟在找啥呢？！几天后当我站在父亲房间里再次询问他时，躺在床上的他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我发现他沉浸在回忆之中而不能自拔就非常难过。我问他道：“爸，你肯定有心事，告诉我吧，发生啥事了，我可以帮你啊！”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我却沉默不语。我又问道：“爸，妈去世后，我就是你最亲的人啦，难道你对你唯一的女儿也不信任？”他叹息一声道：“我知道，我身体不行，不知那天就去见你妈了……”他还是不肯将心中的秘密说出来。我有点生气了，就说：“爸，你活的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以后千万别这么说啊！”

      此后我密切注意父亲的动向。某一天，我趁父亲外出时，在房间里找了老半天，终于在一个大橱的隔缝中找到了这个神秘的牛皮纸大信封，父亲埋藏已久的秘密渐渐地在我面前显露出来。我慢慢打开信封，看到里边的几封情书、日记本和几张年轻女人的风景照时，我恍然大悟，当我看了几页情书，父亲的秘密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慨万分。现在，我把父亲初恋情人陈洁的照片拿在手里了，我看了又看，心想原来父亲要找的就是他年轻时的情人，他想见这个女人，没想到我父亲年轻时竟然也有小三……难道她如今还想去见她？！一时我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

      我偷偷看了他们的情书，竟然被里面的真情感染了，我没想到父亲年轻时代也这么浪漫。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对母亲恩爱有加的好丈夫形象，可没想到三十年前父亲居然背叛过家庭，此刻的我虽然对于父亲曾经的欺骗和出轨感到不能接受，可眼下见他孤独寂寞显得可怜，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母亲走了两年，父亲现在很孤单，毕竟我不能每天陪着他。不管怎么说，父亲希望能见到当年的情人的心情可以理解的，我想如果他能够见上年轻时的恋人一面也是好的。可我这个做女儿的能够接受吗？！我想了很久，为了父亲的身体和心愿，让他看一眼他的初恋情人又何妨呢？是的，应该面对并接受这个现实，由此我希望能见到这位陈洁女士，可茫茫人海，她在哪儿呢？！

        父亲回家了，见我在他很高兴。看上去，他今天精神非常好。是的，我应该把这封封存已旧的秘密呈现在父亲面前，他肯定会高兴的……当我把牛皮纸信封内的情书、照片、日记本一一取出时，父亲被眼前的文件吸引了，竟然没有注意我的存在，而是双眼盯着照片沉默无言，不一会全身竟颤抖起来……此刻，他把陈洁的照片捧在手上了．看了又看，当着我的面，竟然吻了它一下，根本不理会我在他身边。他喃喃自语：“就是她！她叫陈洁……这事我对不起你妈，可如今，你妈已经不在了，我想见她一面，可哪儿去找她呢？！”我说：“爸，这事过去那么多年，可你还没忘记她，可见你们当时的感情有多深！”他说：“我要向她赔礼道歉，因为我当时选择了你妈，而她受了委曲和伤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要知道她还恨不恨我。”我低头不语，心中虽然责怪父亲，但望着他忏悔而痛苦的眼神心就软了，问道：“她恨你？为什么？”他说：“这还用说吗？”

        我若有所思地要求父亲回忆陈洁女士的单位住址，许家欣说他早就去找过了，单位没有了，住的地方也拆迁了。但他还是一鳞半爪地回忆过去跟陈洁的往事。凭着父亲的回忆，后来我去找了陈洁所在街道派出所、请求户籍民警查遍了电脑上的资料，同名同姓很多，但都不是父亲要找的，想要找的陈洁却杳无音讯。

但我并不气馁，不仅登报寻找陈洁，又在网上发布信息，并把她的照片贴了上去。不过，我在寻找父亲的初恋情人的过程中，情绪一直处于矛盾之中，其实我对这个曾经是父亲情人的陈洁情感复杂，更为父亲当年的风流韵事羞耻和困惑。当我拿出照片看到不想看到的陈洁时情绪就会激动……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差点毁掉我们一家的女人，然而现在我为了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就希望马上找到她。

      终于有了希望。这天深夜，陈洁的女儿杨南（化名）上网时突然看见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出现在网上，下面还配有一篇《寻找父亲三十年前的情人》的短文，就感到非常吃惊，自己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竟然出现在网上！而且母亲在三十年前竟然有个情人！当时她很好奇，思想斗争也很激烈，她自言自语，难道母亲年轻时也浪漫过？这事是不是要对她说？杨南把照片下面的手机号码记了下来。随后她来到母亲陈洁房间，见她睡着了，就不再唤醒她。

        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当我接到杨南电话时我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来，难道父亲真能找到三十年没见面的情人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几天后我们果然见面了。我们约在上海嘉定的W咖啡馆见面，然而，当杨南质问我时，我有点愕然，她说：“没经我妈同意，就这样把她的照片贴到网上，是触犯法律的，你知道吗，如果我请律师起诉你，这官司你必输无疑。”我当即向她表示歉意，恳切地说：“实在对不起，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找到陈阿姨。这几天我爸被送进了医院，他看上去活不了多久了，现在他就想见一见陈阿姨，见上最后一面也好，了却他一桩心事啊！”我们沟通了好长时间，杨南终于理解了，不久便答应了我的要求。

        当天晚上，杨南把这一切告诉了母亲。 陈洁很震惊，没想到自己三十多年前的情人许家欣还会来找她！然而，对她来说，往事不堪回首，她因为许家欣而离了婚。如今还是孤身一人，尽管有女儿杨南陪着，但家里没有一个男人生活还是孤寂凄凉的，由此使她失去了对爱的向往，而对这世界上的男人更失望了。她认为许家欣太懦弱了，既然当时他们俩真心相爱，为什么不敢走到一起呢？可现实是残酷的。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如今所有的恩怨都过去了，还见什么面啊！？

根据我的要求，杨南劝母亲去见见这个弥留之际的叔叔，毕竟人家马上要走啦，看他最后一面也是应该的啊！可对陈洁来说，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为情人而离婚不能不说动了真情，许家欣开始时对陈洁也动了真情，然而面对家庭和无辜的孩子，许家欣退缩了，难道他没有勇气？不，他对家庭有责任心，却伤害了另一个女人……他认识到这一点，可已经太晚了。而陈洁为此事悔恨了三十年。面对病床上的许家欣她会原谅他吗？

    这天，我把陈阿姨要来见他的消息告诉给父亲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了。由此我问他当年跟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断断续续回忆道：“当时我跟你妈关系不太正常，我的事业也在低谷，认识陈洁后她给我带来不少帮助和支持，再说她跟她丈夫感情已经破裂……这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一次出轨，可对我来说当时离婚太难了！我不能自私到撇下老婆孩子不管。最终我选择放弃我的爱回到家庭……可是三十年来我一直忘记不了她，对她问心有愧，眼下，我越来越感到对不起她，我要当面向她请求宽恕……”父亲梗咽地说不下去了。

    于是，我劝父亲放宽心，眼下身体要紧，别为年轻时的荒唐和过失谴责自己了。这时父亲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神情黯然，一言不发了。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杨南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母亲因为跟她父亲的往事太伤心，不想再见我父亲了。我听此消息深感失望，简直一筹莫展，怎么办呢？我感到无奈无助，后悔自己把陈洁要来见他的消息早早告诉父亲，如今陈阿姨却不想来见他了，父亲不是更有想法了吗？这对父亲的健康不利。关上手机我急得不知所措，又不能如实告知父亲。心想这事只有求杨南帮忙，好长时间，我拨通了她的手机，说她想去拜望陈洁阿姨，希望她告诉地址。杨南起先不答应，但最终被我的诚意打动，答应了我的要求。

    陈洁没想到她曾经恋人的女儿我会出现在她的家里，当我说出原委后她的心动了，但嘴上还没有松口。我无可奈何，反复祈求。可见她如此绝情，就深感受到伤害，动情地说：“如果你不去见他，我老爸他会很伤心，也许他会死不瞑目……”随后我把父亲向她忏悔的一段话转达给她：“……我是个自私的男人，陈洁对我动了真情，尽管我也是，而我为了家庭竟背叛了她，我一辈子对不起她……”其实我心底深处是排斥陈洁的，但为了病重的父亲能了却心愿，才低声下气地求陈洁，陈洁见我为父亲的事动了真情就很感动，当她读到我父亲当年写的情感日记时，不由泪流满面，最终她决定去见见这个三十年前的情人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几天后，当面色苍白的父亲看到白发苍苍的陈洁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便激动不已了。两人对视良久，一时间竟然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父亲情不自禁地握紧了陈洁的手，他一刻都不愿松开，唯恐她又要消失似的……他们几乎谈了一宿。让我没想到的是，陈洁竟然主动担负起照顾许家欣的任务了，此后几个月，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本来病情严重的父亲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

      陈洁悄悄对我说：“总算可以明正言顺地照顾你父亲了，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一直没忘记我，这让我很感动。这一生我俩失去得太多了，可来日无多，就希望他能好起来，我想能多陪他几年就心满意足了。”陈洁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女人，她如此通情达理出乎我意料，我激动地握住她双手连声道谢说：“陈洁阿姨，我父亲有救了！”此后我还打了电话给杨南，感谢她为我做的一切。不久，在陈洁的照料下，父亲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感到欣慰，当我发现爱情能治病，就把这个想法发到微信朋友圈，竟然有很多人点赞。

  2009年10月初稿2021.11.21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