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晚了，灼热的感觉在她的小腿曝晒，昨晚应该又是忘记把窗帘拉上，她挪起自己的身子，才发现全身的筋骨像是踢上了整整一夜的足球赛，而她就是那颗足球。
睡前的她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今早她仍在床上，并没有掉到床下，唯一和平常不一样的是她又做了和之前同样的梦，这是她断药之后第一次梦到那场车祸，那场让她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车祸。
梦里她在一条熟悉的道路上开着车，一边和暧昧许久的男士聊着讯息，与大部份的剧情相同，前面那个路口几秒前已经切换为红灯，而她的视线仍然在手机画面上杵着，等待手机那头的男士对今晚约会的答覆。斑马线上的父女在小绿人的指示下缓慢向前移动，小女孩背着的书包背带滑落到肩膀，爸爸侧身弯向女儿替她把书包扶正，没有注意到另一侧还在加速的那辆轿车。
梦到这里就停了，梦里的视角不是她自己的，也不是那对父女的，而是小绿人的。不过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在这世界最后一眼看到的画面，是被书包拎着身体抛飞到马路中间的小女孩、拦腰驶来的公交车以及伏在挡风玻璃前对着她微微眨眼的那位爸爸。
那场人祸造成了连同公交车司机及乘客八个人轻重伤，而小女孩则当场失去生命迹象。
两天之后医生宣布她再也无法看到这世界，说得直接且不带同情。
半年间她花光了做设计师时所积攒的全部积蓄，用来和解赔偿以及应付官司，即使赔偿方案都落定，这件事情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过去。她很清楚这场车祸带走了什么，也留下了什么，她和那对父女、那些人的家庭，一辈子都回不去原本的地方了，而这全是她一个人的错。
接下来她睁开眼睛所看不到的世界，都在她闭上眼后一一演示，但演示出来的始终都只有在路口的那一段经历，她害怕睡觉，害怕闭上眼睛，于是父母帮她请了一个心理医师进行精神修复，她发现只要她吃了医生开的药物入睡，就不会进入那个梦境，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得依赖那些药物才能放心安眠。
她以为自己已经好多了，和医师商量后决定不再尝试使用药物，没想到昨天那个噩梦又找到了她，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在事件发生之前，就清醒过来。
”既然没有发生撞击，那我怎么会觉得全身酸痛呢？” 坐在床上的她想。
”现在时间早上09点：18分。” 她尝试找回对四肢的控制权，并伸手按下枕头旁边的报时闹钟。
正当她要弯身下床时，后脑杓晃动了一下，她觉得有人正在把她的脑液，当成蛋花使劲搅拌，强行站起来，她发现正在摇晃的不止是她的脑袋，而是她整个身体，如同有五个方位的绳子将她悬着摇晃在半空中，她浮在空中大力震荡晕眩到呕吐，她在身子稍微倾斜后尝试扶正自己，接着抚了一下手肘，疼痛感传来，没有湿润的感觉或结痂的痕迹，应该只是撞击之后产生的瘀青，随之发现整只手和大腿都有相同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在擂台上被人殴打了整晚。
”难道是戒药的副作用吗？”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可能。
她一手捧着脑袋瓜子，慢慢把身体挺直，另一手离开化妆桌再沿着墙面走出卧室，朝厨房的方向摸去。
打开冰箱她碰到牛奶的位置，她把放在旁边的咖啡粉也一并拿了出来，随后拿出杯子倒了半杯牛奶给自己，咕噜咕噜一下喝完之后，她把咖啡粉倒入原本的杯子里，接着开始煮水泡咖啡。
移到客厅她摸到摇控器把电视打开，美国职篮赛的转播声音映入耳中，而不是平常习惯听到的新闻播报。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上一次她调台是什么时候，至少也有几个礼拜了吧，这几个礼拜她的电视都停在新闻频道上没有动过，毕竟她也只是要有声音陪伴她而已，调哪一台根本不重要。
她没有拘泥在这个想法上很久，随即按了新闻台切换，把摇控器放到桌上，回到厨房准备把热水注入盛好的咖啡粉中。
但是刚刚装有咖啡粉的杯子，却不在原本的位置。
她伸手随意在周围摸了摸，在距离三十公分左右靠近水槽的地方碰到了杯子，她拿出隔热手套找到热水壶往里倒入热水，接着靠在灶台边上用一旁的小汤匙搅拌手中的咖啡。
”真是一个诡异的早晨，难道我开始失去了一些记忆？” 她提醒自己放松下来，可能昨晚的梦让她早上的压抑感太大了。医生之前也曾提醒她之后可能会有一些脑部的后遗症，这些后遗症是当下无法检查出来的，可能突然头痛、片刻失忆、五感迟钝、甚至长出肿瘤，都很难预测，但医生也说只要她保持放松，不要使脑部遭受刺激，基本上都能正常生活。
”还有比现在更糟的吗？” 她想着，搅拌的手并没有停下来，几分钟后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怎么都没有咖啡的香味传来？ 她把鼻子靠近杯子嗅了一下，没有任何味道，她小心地伸出一根指头沾了一下杯面上的液体，放在嘴唇抿了一下，发现只是热水而已，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在杯子里装入咖啡粉。
”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我有做这个动作啊......” 她的双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想像刚才喝完牛奶后马上往同一个杯子洒入咖啡粉的情景。
”难道......” 她的手又在台子上摸索了遍，接着伸进洗碗糟中，她在洗碗糟面上摸到了一些粉状物，拈上一些靠近鼻尖闻了闻，是咖啡粉。
原本应该在杯子里的咖啡粉，此刻却是被洒在洗碗糟里。她把双手撑在洗碗糟边缘，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回忆起来。
”我可能在倒咖啡粉的时候，就根本没有倒进杯子里，而是直接倒在了洗碗槽上，触觉错位，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即便她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泡咖啡这件事是她每天早上都会重覆一遍的事情，怎么说也很难会出错，但碍于这个早晨原本就让她很不舒服，心不在焉的情况下，发生一些错误也是难免的吧。
她开了水把洗碗槽中的咖啡粉冲掉后，已经没有了喝咖啡的兴致。她到客厅把手中的热水放到茶几上，把电视音量调大，随后沿着墙面来到厕所，打算洗洗身子，去掉深夜到今早冷汗发出的秽气。
进入厕所后她稍微摸了一下盥洗用具和毛巾，一切都摆放在原来的位子，换上拖鞋她打开莲蓬头，脱去衣物后把头发盘起来，拉开浴帘进到淋浴间。水温逐渐变得越来越热，她把温度往旁边调了一些，闭上眼睛仰着头让水气冲涮下来，她哼着小调尝试让自己放松下来，紧张和激动是她现在最不能有的情绪，她打算明天、也许后天，约见一下她的心理医师，如果医师建议，那就再吃药一阵子，可能会再去医院给脑子照张片子，看看到底是哪方面出了问题。
水温又持续变热，她调整了一下水龙头发现温度并没有被改变，一秒钟之后，她发现原来是她的背部凉了，相较之下才使得前面身子的温度变得更高，她摸了一下后背，只抓住了一阵凉飕飕的空气，再往后挪了挪，发现身后的浴帘是打开的，不是没有关好的那种打开，而是没有拉上的那种打开，她的浴帘只关起来前半段，而后半段是敞开的，就她的理解，是这样的状况，所以她的后背，才那么凉。
后方的浴帘被她拉一下关上，但这次换前方的浴帘打开了，好像整片浴帘是随她的手在挪动，冷空气从前面灌了进来，这次她把两手张开，同时抓紧了盖上的一头跟打开那一头的浴帘，涮的一声浴帘被她整片阖上，也几乎是同一时间，水温从热水变成了凉水。
她吓得抖了一下，身体也差点滑倒，她下意识的扶住旁边的架子，只差没有尖叫，情急之下她把水龙头关掉，探出手拿了浴巾裹住自己的身体。一边拉开浴帘走出淋浴间，她把头发胡乱擦拭，再使劲的用浴巾摩擦身体，随后坐在马桶盖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说出声来，到现在为止，她担心的都还是自己的身体。 这个澡是洗不成了，以她今天的状态，她大概只适合躺在床上放点轻音乐来听，用她的心理医生教她的方法，也许再配一些花茶和巧克力，她要让自己完全呈现放松的状态才行，休息一下就好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坐在马桶盖上尝试了三次的深呼吸和吐气，直到脑中的混乱还有仍在缓慢滴水的莲蓬头安静下来，她才睁开眼睛。
可是也太安静了，怎么没有电视的声音？
拿进浴室替换的衣服没有消失，她慢慢来到客厅，靠近电视营幕的时候，发现仍有一些温度散出，说明电视并没有被关掉很久，或是现在还开着，只是变成了静音。而摇控器也还在原本的位置上，她按下摇控器上最大的按钮，声音很快就从电视机里传了出来，只是并不是女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而是几个幼幼台主持人在对着台下小朋友说话的声音，还有小朋友们热络的回应。 她并没有再转回新闻台，而是随即关上了电视，把摇控器丢向一旁的沙发上，摸到座机后拨了通电话给她的心理医生。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股神采奕奕声音，就算只有声音，也让人觉得可靠且放心。
”喂，刘医生，是我。” 她尽量使语气平稳。
”嗨，是怡君吗，你好，是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刘医生说。
她把今天上午遇到的事情，都和刘医生说了，包括昨晚的梦。
”刘医生你觉得，那个梦会不会是什么预兆，预告我的脑子可能出了问题？预告我会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她急切的要从刘医生那边得到答案。
”呵，怡君我要请你放松下来，你在自己家吗？现在是站着还是坐着的？先找个柔软的地方坐下来。” 刘医生先用一声温柔的笑声把她的情绪缓和了下来，这一笑声也像是要告诉她 ”放心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捧着电话坐到沙发上，伸手从旁边拿一个靠垫靠在背部，仰靠了上去。
”嗯，我在家里，刘医生对不起，我们会面的时间还没到，可是一早上那么多事，我有点害怕，害怕这情况会越来越严重，才想提前打电话给你，我现在已经靠在沙发上了。”她提醒自己放慢语速，但如果电话那头是一般人，难免还是觉得急促压迫。
”我倒觉得不是你的身子出了问题，既然不是身子出了问题，那就不成问题了，没有什么事是我跟你一起解决不了的对吗，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挺过来了。” 刘医生停了几秒钟才做出回应，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好像边说话就能边催眠一个人一样。
”那刘医生，你觉得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好像生活在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掩饰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怡君，你做梦了，通常我们做的梦会在潜意识里影响到我们起床后几个小时到一整天的行为，是很正常的，只是我们平时都没有觉察到而已。” 刘医生声音放得很轻，很慢，好像他此刻正靠着她的耳边温柔细语一般。
”你是说，我整个人还处在那个梦的状态中，是吗？” 她已经稍微平静了下来。
”是这个意思，有时候你在生活中可能会见过一些熟悉的人事物，好像你曾经经历过这件事情一样，那就是你在当天，或是在前一天梦里的遭遇，你可能已经忘了你做过这样的梦，但埋伏在你潜意识里的记忆会记得。” 刘医生说。
”可是我现在的状况，跟昨天那个梦境，有关连吗？我梦到的是我出事的那天，可是跟我的失忆或不安全感......有什么关系？” 她把双脚都曲上了沙发，用两个抱枕把自己围坐起来。
”来，怡君，手边有水吗，先喝一口水，如果手边没有水，那就去倒一杯水，我等你。” 刘医生温柔的说。
”我有水。” 怡君伸手去桌上要拿起一早给自己倒的热水，但手摸寻了一下，桌上没有杯子。
”呃......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我去倒杯水。” 怡君觉得有些尴尬。
”慢慢来，不要急了，我会在这边等你。” 刘医生耐心说道。 几分钟后她捧了杯温热的开水喝了一口，顺理一下情绪，回到电话线这头。
”刘医生，久等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跟我今天的经历，有关系吗？我的意思是，毕竟我梦到的是车祸当下。” 她说。
”怡君，我们慢慢来 ，记得你最初来找我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吗？大概也有一年多了吧？试着回忆一下。”刘医生要把怡君唤回事发之后的那段时间。
”嗯......那个时候，很慌张，我看不到东西，然后，有时候周围的声音也会突然听不到，我没办法好好说完一个句子，身体也保持不了平衡，我一直很紧崩、很僵硬，我觉得我要死了，还是我本来就是个死人？我没有任何想法，然后，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或是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应该是说，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处在什么地方，处在什么状态，好像......空气中的浮游生物那样，对，浮游生物，飘来飘去，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嗯......应该大概就是这样，可能还有一些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刘医生你这应该有记录。” 她仔细的去回忆了一下当时的状况，大概一整年的时间，她就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是呀，怡君你那个时候状态很不好，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你每隔十五秒就会拿起水杯喝一口，每喝完一口水你就看一次时钟；你说要回你母亲的电话，每十几分钟就回拨一次，但你母亲总共也只打了一通电话给你；你一听到外面施工还有汽车按喇叭的声音四肢都会发抖，还会自动过滤掉其余的声音，过滤我跟你说话的声音；比起那个时候，你现在真的很厉害，进步很多，我很佩服现在的你。” 刘医生说完停顿了一下。
”嗯......是吗？很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小声回道。
”好了，现在你回想看看，你今天发生的症状，跟刚刚我们俩口述当时事发后的状态，是不是有些相似呢？” 刘医生那头响起似有若无的音乐声。
”好像......有些类似，你是说，我的精神状态又退回到了那个时候吗？” 她不禁害怕起来，她不想再回去过那个没有意志的生活。
”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你做了那个梦，即便没有做完，但因为你知道最后会发生的事情，导致你醒来之后，就把那个梦的后果延续下去。那个时候你的创伤后症候群很严重，这症状有时会很像罹患阿兹罕默症的人，只是创伤后症候群需要一个触发，而这个梦就是对你的触发，你在梦醒来后可能会一直不断去做同一件事，或想不起来你正在做什么事，也有可能你正在做的事情，并不是你以为你正在做的事，简单来说，你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你会开始怀疑自己做过或没做过的事。有些人不想否定自己，甚至会开始责怪别人，因为这个梦已经把你导入了事发的当下，所以你的状态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很正常。但我刚一开始也说过，这只会影响你几个小时，或是一天的时间，吃个药睡一觉，你就会没事了。如果你现在能看得到，我会建议你安装监视器，看看自己一整天的行为，可惜你无法适用这个方案，不过你放心，我们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刘医生用轻声细语的口吻说完了这些话。
”那我现在吃个药睡觉，到了晚一点或明天，就没事了吗？只要我没再做那个梦的话，我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吧？” 她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不吃药能睡得着的话，我比较不建议用药，虽然我是医生，但这毕竟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我们的目标是痊愈，而且我们已经断药一阵子了，这阵子你也都没有再发生类似的情况吧。昨天你会梦到，可能是白天有什么诱因深入到你的意识里面，就算只是个小广告，或路人的一句话，小到你完全不会在意到的事情，但却已经被你的大脑吸收了，晚上你才会又做那个梦。你先试试听着秒针的声音，或是放些轻一点的音乐，睡前听些喜剧类电影也是不错的选择。或许不容易，但我想请你尽量回想一些好笑的事情，这样才不会让你入睡后被拉扯到那个噩梦去。如果实在不行，最后再用药物去控制，我把我们的会面时间提前到后天，明天一天你再试试看有没有好转，后天我会看你整个人的状况再去看要不要调整药量或给你别的意见。当然，在会面之前你随时可以像现在这样给我打电话。” 刘医生说。
”好，那我现在先尝试去睡一下，谢谢你。” 她说。
”不要现在马上入睡，先做一些我刚说的那些事情再去入睡，否则你的情绪还在我们现在这通电话，那么你可能又会做上一样的梦。” 刘医生补充。
”好，我知道了，谢谢刘医生。 ” 俩人挂上电话。
客厅顿时进入一片寂静，只剩下她自己呼吸的声音，她在沙发上继续窝了一下，确认自己什么动作都没做之后，她起身拿起桌上的摇控器，打开电视后频道依旧是在儿童台，听起来主持人在带领台下的小朋友们唱歌跳舞，用的是简单好学的歌曲。
”昨天也许就是听到新闻台播放了什么车祸新闻，才会做噩梦的吧，暂时就先不要听新闻好了。” 她想着会有什么频道平时都播放一些比较诙谐好笑的剧情，最后她把画面锁定在 阖家欢乐的迪斯尼电影台。
她拿起杯子摸到厨房再把水煮开，从柜子中拿起花茶包嗅了嗅，这回她特别小心翼翼，每一个动作都确认再确认，她要确定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做些什么。
身边突然有一声轻脆的响声，有点像小金属物掉到地上的声音，就在她的脚边，她蹲下身在周围摸索，指尖碰到一个平滑的东西，她正要拿起来，那物体却弹开了，也许是被她的指头推开了吧，她又在附近摸了起来，却没有再碰到任何东西，几分钟她站起来，换用脚尖大范围的搜索，依然没有收获，罢了，她起身拿到隔热手套准备给放花茶包的杯子加水。
不过花茶已经泡好了。
手把上传来的热度还有花茶香气，告诉了她这件事情。
她站在原地抿着嘴唇，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与自己僵持了一分钟，她最后还是选择放松下来。
”我只要让自己睡一觉就好了。” 她想。
电视的音量没有停下，她拿着泡好的花茶走到卧室，坐到床上，她很轻易的就可以听到电视节目的内容，播放的内容应该是一个有关公主的卡通，还有几个仙子陪伴她的故事，总之公主最后一定是会嫁给某位王子，也许吧。
她把整个身体都挪到床上，采取一个半躺的姿势，一手勾着花茶。另一只手自然垂摆到床的另一边，接着她就感受到了，床单上的温度。虽然今天本来就不是个正常的一天，但此刻她的心脏还是差一点就停了。
”还真的有人是会被自己吓死的啊！” 反应过来后她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己吓自己。
她顺势往另一侧摸了过去，温度感还在，床单上摸起来有些皱痕，在经历过今天后，这已经不再让她大惊小怪了，可这次有别以往的地方，是味道。 她从发皱的床单上，闻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在同一个地方处久了，也许会对那个地方的味道感觉到麻痺，可是一旦有了新的味道加进来，却是马上就可以发觉。
”不是吧！” 她在心里祈祷着，拜托不要是最坏的那个情况。
她把有些发软的双脚重新移到地面，让身体正坐在床沿，手中的茶杯放到床头旁边的矮柜上，她一边揉捏自己食指指头，一边不着痕迹的停止呼吸；她在很努力的听着房间里的声音，是否有另外一个呼吸，或是衣服磨擦嘶嘶的声音；愣神间她有了一种熟悉感觉，触碰到自己指尖的熟悉感，指甲的触感，似乎就是她刚在厨房地上触摸到的物体。
”意思是说......” 她右手马上离开了自己左手食指。
而电视也很配合的在这个时候关上了。
她静止不动，不敢有任何反应。憋着气大约二十秒钟后，她大大的吐出了一口气，她微微发颤，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害怕被人看出破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现在全身僵硬的像没有退冰的大体。
”有......人吗？” 她的声音很飘，很虚，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几乎哭了出来。
在她一度就要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啪！啪！啪” 客厅传来听起来是手掌拍击玻璃的声音，很有频率，并且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最后框啷的声响震遍了整间屋子，玻璃碎裂了。她大叫起来，可是她无处可去，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她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待在房间里。
趁着外面东西散落的声音还没有停止，她默数了步伐冲到房门口把门关上，再转身回到自己的床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她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把头埋在膝盖里哭泣，她害怕极了，这种电影里的情节怎么就会发生在她的身上，那电影里那些盲人都怎么做的？如果有人闯进了他们的家里，他们会怎么办？ 依照刘医生给她的建议，为了训练自己能即早在黑暗中熟悉这个房子的地形，座机和手机她都没有选择放在房里，而是放在需要拐两个弯才能到达的客厅。现在她能对外求救的方法，只剩下了窗外，她把窗户打开，抬脚就要跨出去，却被几条铁杆阻拦了去路；有人在她家的窗外加装了防护围栏，是什么时候？通常这种围栏都会有一处逃生切口，但她四处摸索却一无所获，只摸到被太阳烧灼的铁网。
”外面有人吗？拜托可以帮帮我吗？” 她对外呼叫，期待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或看到她摇动在栏杆外的双手，没有人给她回应。
房间的锁头叭达一声被打开了，她几近嘶吼地向外面呼救，外面存在的只有微弱对光线的感知，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她两手拉着围栏大力摆动，试图松动这些阻挡她逃生的铁条，结果不言而喻，终于她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用的。” 一个苍老且疲惫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她下意识抱着头缩到墙角尖叫。
”这里距离你家大概有一百多公里，除非上帝显灵，否则你的叫声没有人会听到。” 男人继续说道。
”不过你觉得上帝存在吗？” 男人的声音朝着她的方向靠进，在她的前方停下来。
”呵，也是，对你来说上帝搞不好是存在的，毕竟你毁了那么多人，但是自己却在这边好端端的活着。” 男人轻蔑地笑了一下，笑声中却夹杂些许苦涩。
她停止了哭泣和叫喊，但双手仍做着抱头的动作。对方到目前为止，其实都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举动，也许她可以试着和对方谈谈。
不过，他刚说出来的话好像这里不是我家，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是哪里？” 第一句话她并不是问对方是谁，而是问了她更想知道的问题。
”这里是我复制你家里的样子，所做出来的房子。” 男人走到离她更近的地方，在说这句话的同时，蹲下来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双手不再抱头，后背紧贴着墙面。
”因为你不配拥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男人的脸朝她靠近，在说”配” 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我现在过得是正常的生活吗？” 她的每次呼吸都能嗅到面前粗重的喘息。
”我一直都在盯着你。” 男人的鼻头几乎贴近她的鼻头，她感觉得到他狠狠直视她的眼光。
”为什么要盯着我，你到底是谁？” 她说。
”我本来是一个儿子、一个父亲、或是一个丈夫。” 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在她耳边说道。
她没有回答，等他继续往下说，对方的声音并不让她感觉熟悉。
”可是我现在只是一个残废的怪物。” 他突然咆哮，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站起来，抓起床上的枕头朝她头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枕头套与枕头脱离，里面的棉絮从他抓破的开口处散落到地板和她的身上，她只得紧抱着头往角落闪躲。
房间内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呼呼风声传到屋里，她现在连哭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几秒钟后她听到他坐到床沿上床垫下沉的声音，他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二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早晨，都开着最早的一班车，载那些老人家去医院看病、拿药，然后看着上班族和学生展开他们每天全新的生活。”
”我在驾驶座上听着他们谈论各自的烦恼、还有前一天有趣的事情，我陪伴他们吃早餐，看他们在车上补眠，安全把他们送到每天行程的第一站，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成就感。” 男人用平和的口吻继续说。
”我看着他们健康的上车，然后再目送他们平安的下车，这就是我的生活，要说是我的生命也不为过。二十多年啊，我送着一批批的小朋友们上学、毕业，还有些人换了工作也会跟我打招呼，谢谢我每天送他们上班。我也看着一些往返医院的老人家突然就没再出现，我在这拥挤的铁包厢里看到了人生百态。” 男人的声音开始哽咽，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着让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她也没有出声，事发之后因为她自身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后续的赔偿联络事宜都是交由父母和律师去打理，愧疚感让她不免去逃避这件事，她只知道有些人因为这场车祸腿瘸了、有人毁容了、有人得靠残疾补助才有办法继续生活，有人和她一样也落下了一些精神问题，而她除了歉疚感，更多的是感慨自己的双目失明，感慨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生活。这些日子她几乎把自己关在屋里，然而她不去关切世事，并不代表这些事情不会来找上她。
”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右腿，再也不能开公交车，我的脸还有一半凹陷进去。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人向我提出了赔偿，我在出院之后一个家一个家的去拜访，看着那些长年被我载送的人原来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托你的福，那天我没办法把他们安全送到目的地: 有学生只得暂时休学；有人暂时无法再工作，家里失去支柱；更别说那些没有家人，没有人能够在身边照顾病体的老人家。” 男人强撑着情绪说完，往床上躺了上去，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没有再开口。
”我对不起你们......” 她终于说话了，可是这是她这时仅能说出来的三个字，她不知道除了经济上的补偿，她还能够做些什么。
”你现在说对不起只是因为你害怕我。” 他的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弯着身向她靠近。
”你怎么那么幸运？一觉醒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看不到我们这些人的苦难，看不到你对我们都做了什么。你还能一个人窝在那个大房子里，享受你爸妈给你加倍的疼爱，还有个心理医生是吧？你没了眼睛，却好像得到更多，而你应该要失去的部份却从我们这些人身上去抽补，你比杀人犯还可恶，真的很可恶。” 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你现在希望我做些什么？我做什么都弥补不来我对你们造成的伤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谁都希望可以回去，我也希望啊，可是我没办法做到那样！所以你说，我现在该做什么？你来找我是想要我做什么？难道就只是把我也毁了吗。” 她问。
”事发之后，我和其它人都没有看过你，只知道你瞎了，我后来就决定要观察你，看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甚至你可能也很需要人帮助。我本来是这样想的，如果你过的不好，对大家好像也就能有个交待了；但事情并不是这样，上帝他是站在你这边的，在你做了这件事之后，他依然是站在你这边。” 男人说完叹了一口气，她可以感受得到他呼出的气息。
”我带你来这里，也没打算伤害你，只是如果是在你自己的家里，那很容易被你父母发现；所以这些时间我用你赔偿给我的钱，复制了一个和你家一模一样的地方；昨晚用药迷晕你之后，我将你半拖半拉给带了过来，本来我没打算要露面，只是想要给你一些刺激，激起你对自己的不信任感，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慢慢折磨你；没想到在厨房的时间还是不小心露了馅，所以我跟你坦承布公。现在这里很偏僻，你也不用想要逃走，既然我已经被你揭穿，那我的计划也要改变了。” 男人有些懊恼地说道。
”那你现在的计划是什么？杀了我？”她小心翼翼问着。
”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男人说。
”不然呢？” 她问。
”我要你弥补。” 男人回答。
”怎么弥补？” 她继续问。
”你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 男人说。
两辆警车闪砾着警灯，但没有发出警示音，停在这间房子的门口，随后又跟了一台白色的轿车，警车的巡逻灯在窗外交替闪砾，男人站起身来探出窗外，说了一声：
”比预计的时间快，但终究都是要结束的。” 男人在化妆台上写了些字，她能听到笔尖触碰到纸张的唰唰声，随后他打开了房门，脚步声向房外移动，进入厨房。
门口有人按电铃，她立马站起身子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客厅，摸索后打开铁门，同一时间也听到厨房传出闷哼的声音。
”您好，我们是警察，请问您现在安全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不知道......他......” 她朝厨房的方向指去，里面再没有声音传出来。前来的几个警察立即前往屋里查看。
”怡君？你还好吗？有没有人伤害你？” 是刘医生的声音。
”刘医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终于等到了救星。
”你的来电显示不是你家的，但你又说你在家，你跟我说的那些事，我挂电话越想越不对，再往你家打电话你也没接，打同样的电话回拨也没人接，我就先联络警方了。你没事吧？我很担心我是不是太晚发现了，万一你怎么样了，那我会自责死的。你怎么身上都是瘀青，没事吧？那人对你做了些什么？到底是谁这样对你？” 刘医生边说边把她往门外拉，担心坏人仍然在屋子里面，言谈中也没了平时的冷静，他现在只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是不是需要马上去医院。
”是那个公交车司机，他对我下药然后把我带到这里。” 她的声音仍在颤抖。
其中一位警察拿着一张字条来到两人面前。
”请问是陈怡君小姐本人吗？” 警察问。
”嗯，我是陈怡君。” 她回道。
“厨房有一位男士已经明显死亡，初步断定应该是用厨房的刀子割断颈脉。另外我们在你的卧室......呃......不好意思，在卧室桌上发现一张字条，写得很潦草，这是目前的状况，我们现在先带你们离开这里，会有人留下来处理后续，请你们先跟我走，我先带陈小姐去医院，没大碍的话再请你们到局里做个笔录。” 警方说完后没有马上移动，在原地等着她和刘医生的回应。
”啊，他自杀了？” 她很惊讶，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先离开吧怡君，来，我扶着你。” 刘医生叹了口气后扶住她的肩膀，警察在前面带路。
一年之后她来到了一间老人安养中心，她在这里做志工已经大半年了，每个礼拜会有几天的时间她会待在这里，照顾这些无依的老人。这里都是失亲的老人，由她们这些志工到各地寻找没有自我照护条件的老人，安排他们待在这里，院内的费用都是由政府来出，而里面都是像她一样无偿的志工在做照顾。
她从律师那边，拿到了当初每一位受害者家属的资料，一个一个的登门拜访，透过律师还有刘医生的帮助，她游走在各个机关部门，帮他们申请补助、改善环境；有的暂时还无法上学的，也申请到免费的家庭教师到府自学，帮助他们不会在复学的时候赶不上进度；而状况比较不好的老人，她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他们，行动不能自理的就申请到安养中心去照护。 而针对精神状况不好，或是像她一样有类似创伤后症候群的受害者，刘医生也主动空出时间，免费提供帮助。
她知道她做的这些，远远不够，因为有些伤害，是一辈子的。但至少现在的她，愿意直面这些她所造成的伤害，而已经恢复视力的她，也能够这样做到。
她现在在帮一些幼福机构设计文宣，也会去医院的急诊室做志工，她过得很踏实；即使愧疚感还在，但现在她已经可以不再逃避。起初她是在应他的要求去做弥补，但久而久之，她开始乐在其中，如果可以，她要帮助更多不幸的人。从她开始接触一些民间慈善团体后，她发现这个社会上，不求回报的人比她想象得还多很多。
他说的没错，上帝是站在她这边的，所以她也不能辜负了上帝对她的厚爱，她要把这份爱传给每一个人。
”我做错过事情，可是我没有被抛弃，相反的我也还有能力，如果我不做这些事，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呢。” 她想着。
她回到家中摊开自己的日记本，内页一打开那张字条也映入眼帘。
”我是王鹏治，我自愿将我的眼角膜捐给陈怡君，其余能使用的组织和器官也请帮我捐给需要的人，麻烦了。” 事态急迫下的字迹写得非常潦草，这是他要她做出的弥补，他要她能睁开眼睛看到这世界，看到那些受害者的遭遇，然后对他们进行帮助，而不是默默的待在房子里不见天日，她必须得做出什么。
”其实说难听点，你也是帮到了他，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也不知道他已经癌症末期了，可能就是因为他快死了，所以才尽他所能的去帮助那些受害人吧！也是因为他快死了，他才用这种极端的方法要唤醒你的良知。他的妻子都不知道这件事，看他腿废了不能再工作了就带着孩子离开，也真的是可怜。” 在一次的餐聚上，她的父母对她这样说着。
”我会带着你让我看到的世界，帮助我能帮助的人，谢谢你了。”
她在字条后面写上了这段话后，便合上了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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