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在别人家过也蛮有趣的,少年时有两年除夕是在父亲老同学家度过的,至今难忘。
两家一同过年,我至今印象深刻,那位叔叔是父亲大学同窗,后来调转去了韩信故乡,叔叔性情却是不肯忍辱负重的,傲物恃才,现下估计也是膝下弄孙了。那年刘德华还在电视上唱忘情水,俊朗潇洒,“少年去游荡”的样子,今年春晚再见,依稀已经恋家模样,最后“老来作和尚”是很多人的归宿。
我在他家的饭桌上第一次吃到菜包饭,很乡土的吃法,非常新奇,硕大叶子包着菜和饭,裹着酱,滋味不坏。父亲和叔叔则谈天说地,陟罚臧否,全无忌讳,颇有点不忧不惧的意味。很多意气,诸多扼腕,父亲多听,偶尔插言,不时相劝。有些人酒后能与之言,有些人半杯俨茶即可畅谈,有些人任凭任何时候都不可与之语,那时我就明白了。
母亲和那位婶子,则在厨房忙里忙外,婶子没有文化,母亲多年后提及仍说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会写写他们的故事,也算特殊时代成就的姻缘,其中多少不甘,又有多少遗憾。随时间延续人丁,发展家业,红火中冷雨凄风,兴旺里凶潮暗涌,又随着时间,鬓毛衰老,乡音不改,悄悄远走,少年夫妻老来伴。
这位叔叔家另有新奇处是,叔叔养父,我叫爷爷的,性嗜打猎,专候落雪大寒之际,赴野外猎狐,老人家话音如一铜钟,颇宏亮,眼神光光的,一眨一眨,转速很快,看人则直视,紧瞪着。他骄傲地向我和他孙子展示战利品,几张杂色狐皮,皮毛没有光泽,着手处略有阻滞,毛发铿锵,尖尖的狐口干瘪着,狐皮远不是我印象中的纯雪白、纯红棕颜色,想想集腋成裘,也就明白那些纯色狐裘的昂贵处了。
老爷子谈吐风趣,讲起狐狸那小畜生的有趣处手舞足蹈,“我就专打狐狸,打傻狍子不算本事,狐狸狡猾着呢,还喜欢装死,又异常机敏,非得等到它们难以觅食的时候猎取,每年春节前到了深冬,我这双响就派上了用场,戴上狗皮帽,裹起大皮袄,穿着棉乌拉,雪厚半人深,幸好雪都已落实,踩上嘎吱作响,循着雪地上的狐狸脚印据守在深山里,遇到了猎物,枪就要朝着眼睛射,射偏了,整张皮也就白瞎了!打猎比钓鱼还要有耐心,但是打上了也真是乐子,有时在老林子里,还能碰到野鸡拖着大尾巴滑翔而过。”老头儿边说边比划,骄傲地捋捋狐皮的尾巴,神气里带着自信。老人是该自信的,他的同伴因冻伤断指锯趾的大有人在,这老猎人显然十分幸运,人老了依然硬朗得很。
猎狐在我故乡是犯忌的,很多人家就供奉着狐狸大仙,有的人家摆在案桌上,有的人家放在仓库里,小几上置一瓷碗,装满小米,撮上几只香,点燃后悠悠扬扬的,余香袅袅中,应该有人念念有词吧,我只看过这供奉,还没亲见人敬狐酬神,从小家里就告诫,不许动别人家这些东西,充满忌讳,爱看科普的我,自然不信这邪风,但也不去讨嫌,只当乐子,跟人谈起。这老人对狐狸不在乎,很对我这小孩脾气,多了分崇拜。别人尊称一点的就叫他黄师傅,调侃的就称他黄老邪,老邪一生没有亲生儿女,却养育了教授儿子,夏天网鱼,冬天狩猎,忙时返乡,闲时进城,吃粗粝的饭,喝浓烈的酒,真是快哉。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原来过年对猎人来说,也是收获的节日。
每年去叔叔家拜年,都会给老爷子备上两瓶好酒。我有样学样地在炕上把腿一盘(叔叔家有老人,家里像农村一样修了炕),听着老头子铿锵有力的笑,就分外想和他出猎一次,可惜全无机会,只能想象:白光光的雪地里,四下吹着北风,时而卷起一阵冒烟雪,雪窠处候着个老头儿,一动不动,呼出的气把他妆成白眉白须的老公公,手上箍着厚重的手闷子,随时准备扣动双响的扳机,天上凸起了一轮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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