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什么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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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雨在路边停好摩托车，小跑着向幼儿园走去。他在幼儿园的白色铁门上敲了三下，听见里边有个声音说“来了来了”。他抬起左臂看了眼手表，六点五十了。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一弯新月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闪着冷冷的光。他挽起袖子，喘着粗气，听着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中间的小门打开了，出现一张女性刻满皱纹的脸。她随着打开的门让到一边，笑着对宋小雨说：“是雯雯爸爸呀，今天有事耽误了吧？”

“是呀是呀，”宋小雨说。“公司开会，刚刚结束。”

“没事，老师正陪她们玩呢，高兴着呢。”

宋小雨走进校园，远远看见五六个孩子，有的在荡秋千，有的在玩滑梯，两个年轻的老师守在旁边。

他看见女儿正趴在秋千座上，手脚并用扒拉着地面，朝一个方向转动秋千，使秋千的两根铁索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等到实在转不动了，就把手脚同时抬起，秋千便逆势快速旋转，直到铁索恢复原样。

旋转的秋千差点把女儿摔在地上，一个老师立刻上前抓住铁索。老师把女儿放到地上，一边轻声呵斥她。女儿一点都不害怕，不管是秋千还是老师。她一直在呵呵笑着，得意洋洋地挤眉弄眼。她看见宋小雨走过来，朝他招了招手，一转身又趴到了秋千座上。

老师回头向身后望去，脸上还挂着无奈的笑容。宋小雨紧走几步，抢先开口说：“不好意思，贾老师，又耽误你下班了。”

“没事，”贾老师说。“还有两个小朋友，家长都还没来接，正好让他们多玩会儿吧。”

“爸爸爸爸”雯雯从秋千架上跳下来，拉着宋小雨的手说。“这两个小朋友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她指着一个穿蓝底碎花上衣，扎了一头小辫子的女孩说：“这是丹丹，我的好朋友。”她又指着一个穿黑色皮衣，留着福娃发型的男孩说：“这是毛毛，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不是你们的好朋友，”毛毛说。“刚才你们把我的iPad都摔到地上了。”

“怎么回事？”宋小雨看着雯雯。雯雯撅起嘴巴，低下了头。

“雯雯爸爸，是这样的，”贾老师说。“刚才毛毛小朋友用自己的平板看动画片，几个小朋友也凑过去看，大家挤来挤去，不小心把平板挤掉了。”贾老师扭过头，对毛毛说：“毛毛，刚才小朋友们是不是跟你道歉了？你也原谅他们了对不对？”

毛毛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那个平板没弄坏吧？”宋小雨说。

“没有，”贾老师说。“掉在教室的垫子上，而且还带有皮套。”

“我的iPad不是挤掉的，”毛毛突然大声说。“是雯雯和贝贝在我的iPad上戳来戳去，给戳掉的。”

“不是我戳掉的，爸爸，”雯雯说。“我都没使劲儿，别人一挤它就掉了……”

“我没看见别人挤，我就看见你俩在那儿戳，”毛毛说。

“真的不是我戳掉的，爸爸，”雯雯使劲摇着宋小雨的胳膊说。“我看见别人在那儿戳，我才跟着戳的，真的不是我戳掉的……”

“爸爸，”毛毛又是突然大叫一声，嗓音尖利，整个身体都绷直了。“我在这里，你快过来，快过来。”

宋小雨转过身，看见一个男人刚刚跨进大门，朝这边走来。天已经擦黑了，那男人还戴着墨镜，略显矮胖的身材，把浅色的西装外套绷得紧紧的。听见儿子的喊声，他加快了脚步，走起路来更显得晃晃悠悠。

“怎么了儿子，饿坏了吧，”毛毛爸爸说。“老爸今天手气特好，多玩了会儿，走，老爸带你喝羊肉汤去。”说着，拉起毛毛的胳膊就要走。

“爸爸爸爸，先别走，我的iPad被摔了。”毛毛拽着爸爸的手，蹲在地上不起来。

“摔了，怎么回事？”毛毛爸爸说。“四五千呢，你非要带到学校玩，这个兔崽子，这下摔坏了吧。”

“毛毛爸爸，你先别激动，”贾老师说。“今天毛毛在教室里玩平板，别的小朋友好奇，挤着要看，不小心把平板挤掉了。不过我已经检查过了，平板完好无损，没一点问题，请你放心。”

“不是挤掉的，不是挤掉的，”毛毛说。“是雯雯和贝贝戳掉的，她们在我的iPad上戳来戳去，都戳到我手上了。”

“谁是雯雯和贝贝，你没打他们的手吗？”毛毛爸爸说。

“贝贝回家了，”毛毛指着雯雯说。“那个就是雯雯，还有她爸爸。”

毛毛爸爸的脸朝这边转过来。他先是看着雯雯。雯雯缩着肩膀，躲到宋小雨身后。他又看着宋小雨，眉头微微一皱，嘴角的肌肉动了两下。

宋小雨上前一步，勉强挤了个笑容说：“对不起，孩子不小心，我替她道个歉。”

毛毛爸爸低下头，对蹲在地上的毛毛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跟这种人玩，小兔崽子你就是不听，看看他们那档次，你不嫌丢人？”

宋小雨浑身肌肉一紧，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位家长，请你说话注意一点。”

“都别激动，都别激动，”贾老师赶紧站到两人中间，一只手捂着胸口说。“其实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看好孩子，孩子只是好奇，不知道轻重，以后我……”

“当然要怪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能看好孩子？”毛毛爸爸说。“还有你们学校，什么人都要，弄得这里乌烟瘴气，一点档次都没有。”

宋小雨一步跨到毛毛爸爸的面前，抓住他的左手手腕，不住地问：“你说谁呢，什么档次，我们到底什么档次？”

毛毛爸爸不耐烦地抖着胳膊，开始几下没有挣脱，然后他把左手往怀里一收，猛地朝外甩出去，差点打在宋小雨身上。宋小雨被甩开右手，身子往后一仰，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两个老师急忙上来劝架，一手拉一个。守在门口的大妈也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宋小雨死死盯着眼前那副墨镜。他听见老师们在不停地说“对不起”，听见孩子们在不停地喊“爸爸”，听见还有其它嘈杂的声音在不停地撞击耳膜。他感觉不到这些声音的含义。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那副金边墨镜，让自己一次次被拉远的身体，又一次次来到墨镜面前。

“爸爸爸爸，我们回家吧，”雯雯跑过来，抱住宋小雨的腿，哭喊着说。“我们回家吧，我害怕，我害怕！”

宋小雨停住脚步，想要拉开雯雯的手。“你先过去，到一边去，咱们马上回家。”

毛毛爸爸摆摆手，冷笑着耸了下肩膀说：“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行了吧？”他又转身对坐在地上的毛毛说：“还不快走？小兔崽子，回去我再收拾你。”

老师们让出一条路。

毛毛爸爸谁也不看，自顾自地往前走。经过宋小雨身边时，他摆动的肩膀恰好撞了宋小雨一下。宋小雨毫无防备，顿时立脚不稳，摔倒在地。抱着宋小雨的雯雯也被带着一起摔倒。三个老师同时惊叫一声，呆在原地。毛毛爸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向门口走去。

“你大爷的……”宋小雨一个翻身爬起来，朝毛毛爸爸跑去。毛毛爸爸听到动静，刚转过身，被冲上来的宋小雨扑倒在地。宋小雨骑在毛毛爸爸身上，双拳朝他脸上挥去，只一拳便打飞了他的墨镜。毛毛爸爸也不甘示弱，双手在空中乱舞。很快四只手臂便扭在一起，四股旗鼓相当的力道，一时之间僵持不下，甚至全都拒绝了呼吸，还有四颗凸起的眼珠，布满了对方扭曲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宋小雨突然感觉对方松手了，那力道也在迅速衰减，直到完全消失。他也不由自主地慢慢收回了力气。

“不玩了，”毛毛爸爸说。“孩子们都看着呢！”

宋小雨直起腰。他看见贾老师在哭，一边哭一边在说些什么。然后他看见所有的孩子们都在哭，一边哭一边在说些什么。接着，他感到消失的血液又慢慢地流回来了，刺痛的胸腔迫使他大大地喘了口气。宋小雨看看身下，这个略显矮胖的男人也在喘息，没有了墨镜的遮掩，他的目光显得疲惫而茫然。

宋小雨站起身，走过去把雯雯抱在怀里，他把雯雯的脑袋放在肩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回家，我们现在回家！”他走到贾老师面前，等她的抽泣稍微平复一点，看着她的下巴说：“对不起！”他看着旁边几个还在哭泣的孩子们说：“对不起！”

等宋小雨抱着雯雯转过身，毛毛爸爸和毛毛已经走了，只剩那副被打掉的墨镜，独自在花坛下静静地躺着。

回到家时，叶蓉已经做好晚饭，正在看《星光大道》。宋小雨让雯雯先吃，自己到阳台上点了根烟。第二支抽完，正准备再掏一支，叶蓉也来到了阳台上。宋小雨把烟盒塞回了口袋。

“今天雯雯表现很棒，”叶蓉说。“没让我喂，也没看电视，一会儿就把饭吃完了。”

“好，”宋小雨说。

“她说想玩橡皮泥，等到八点半再睡，”叶蓉说。

“好，”宋小雨说。

“你去吃饭吧，菜都快凉了，”叶蓉说。

“好，”宋小雨说。

宋小雨站着没动，抬头看着冷冷的夜空。

叶蓉想了一会儿，说：“今天会议顺利吗，客户没挑什么刺儿吧？”

“还好吧，”宋小雨说。“就是，嗯，客户说，好像还欠缺点什么，要是包装能再上档次点就更好了。”

“那你准备怎么上档次？”叶蓉说。

“没想好，”宋小雨说。“我不知道客户想要的是什么档次，客户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想了一下午，我们卖的是工业产品，只要质量好就行了，干嘛包装还要上档次，不就是个破纸盒吗？”

“你呀你呀，”叶蓉点着宋小雨的脑门说。“亏你还在这世道上混。客户说的上档次，就是让他觉得有面子，拿得出手，摆在外边不寒碜。至于质量好不好，只有用了才知道。你明白吗？”

“这个我懂，只是觉得有点过，”宋小雨说。说着，他又把烟盒掏了出来。“那人呢，尤其是孩子，孩子也要分档次吗？小孩们还什么都不懂，却已被人家分了三六九等，连怎么分的都不知道，这实在，实在是太过分了！”

“对小孩来说是有点过，”叶蓉说。“不过现在档次也是竞争力，有了要显摆，没了也要装，既然讲究这个，你就不能少了，不然就会让别人看不起。”

宋小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活。

“行了，现在赶紧吃饭，吃完刷锅洗碗，”叶蓉搂住宋小雨的胳膊说。“你刷锅洗碗、擦桌拖地的时候，在我眼里最上档次了。”

收拾好厨房，宋小雨擦干净手，轻手轻脚走进雯雯的房间。房间灯关了，听到有动静，雯雯从床上坐了起来。

“爸爸，你怎么才来，我都等的快睡着了，”雯雯说。

宋小雨把雯雯的被子掖好，搂着她在旁边躺下。

“你没告诉妈妈，对吗？”宋小雨说。

“是呀，”雯雯说。“我觉得，这应该是咱们的小秘密。”

“你个小皮蛋，都有秘密了，”宋小雨亲了下雯雯的脸蛋。“不说也好，省得你妈又唠叨个没完。”

“可是，爸爸，刚才我连动画片都没看，一直在被窝里想着，”雯雯说。“是不是我变乖了，就能有档次？档次是不是很贵呀？”

从门缝里漏进来的光线，在床头的地面上映出一片光斑。望着雯雯在幽暗中忽闪忽闪的双眼，宋小雨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那个不重要，就像熊二爱吃蜂蜜，它才不管蜂窝长啥样，”宋小雨说。雯雯还是仰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宋小雨。宋小雨舔了舔嘴唇说：“嗯，有时候，你要是穿的漂亮一点，也许会更受欢迎，但你要想一直受欢迎，光穿的漂亮是没有用的，你要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有开心的事情说给大家听……”

“还有，我过生日了，和小朋友们一起吃蛋糕，”雯雯说。

“对极了，”宋小雨说。“开心的事情和大家一起分享，这才是最有档次的孩子！”

雯雯嘻嘻笑着，搂着宋小雨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胸口。

“爸爸，以后咱们不打架了，好吗？”雯雯说。“今天我好害怕！”

“都是爸爸不好，不该打架，对不起！”宋小雨把脸颊贴在雯雯的额头上。“那两分钟里，爸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哪里不对劲了。其实最近，爸爸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说不清楚，有时好像憋的喘不过气，快要爆炸了，有时又感觉轻飘飘的，随时都会飞走，心里没一点着落。”

“爸爸，气球不就是这样吗，你是说你像个气球？”雯雯说。

“也许吧，”宋晓雨说。

“那还不简单？”雯雯说。“我给你放点气，再拿根绳子绑住你，绳子攥到我手里，这样你就没事了。”

说完，雯雯和宋小雨都笑了。雯雯把脸贴在宋小雨脸上，笑着磨蹭着，浑身抖个不停。

过了好大一会儿，等雯雯平静下来，她说：“爸爸，我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爱你，宝贝，”宋小雨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嗯，爸爸，今晚你能陪我一起睡吗？”雯雯说。“我想让你陪我睡。”

“好的，宝贝，”宋小雨说。“好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