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你奶奶奶老了，回来一趟吧。”
“……”我停顿了很长时间，因为脑子卡顿了，“我跟领导请个假。”
“行，尽量回来。”
“好。”
我撂下电话，心砰砰乱跳，却又感觉胸口像是被塞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也不能用脑思考。那时候是早晨五点多，而我已无睡意，只能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奶奶走了？”“前几天不是还给我通电话吗？”“以后我是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吗？不是前几天还跟我说想我了，想早点过年吗？”挣扎了一会儿，思路又被另一个念头牵扯，“我不回去，都去世了，为什么还让我回去？早干嘛去了！”“明明知道她病情很严重了，明明知道她最想见我一面，明明知道我和奶奶已经半年没见了，为什么人都走了，让我回去，我回去干什么……”
这会儿，眼泪像弹珠一样不费劲地从眼眶夺出。
一会儿，我妈来电话了，说，“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忍不住长吸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生死人之常情，咱们也都给她看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跟你说有用吗？你爸你叔不都一直在医院嘛！”
“那我不就提前回去了嘛！！”
“咱们都尽力了…打起精神来，”妈妈又继续说，“你能回去吗？领导给假吗？”
“不知道，我还没问。”我犹豫了一下，说，“妈妈，我不想请假了。”
“怎么啦，领导不给假吗？”
“会给。就是不想回去。”我使劲压住嗓子眼，生怕大哭起来。
“还是回来吧，终归要见你奶奶最后一面，毕竟你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她生前最疼你。”
终究没有忍住眼泪，怕被妈妈发觉，我赶紧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床边，痛哭了起来，直到哭得头疼，甚至到最后都忘记为什么哭。
我知道我是爷爷奶奶看大的，也知道我是他们所有孙子/女中最疼最爱的，可是我做了什么，在她生命最后一刻，我都没在身边，面对面的时候是在半年前。曾经我又做过什么，我有给他们买过衣服吗？买过好吃的吗？我长大后有疼过他们吗？我是罪人，罪人理应得不到幸福时光；稍微有，也会被瞬间收走。
不过最后，我还是回家了。能够看到的便是床上再熟悉不过的棉被，因为在那个棉被最先是给我盖得，爷爷奶奶怕我冷，就给我做了新被子。再后来，我又换了新被子，这个就留给了奶奶。
葬礼结束后，奶奶的房子完全空了，甚至觉得有点冷。曾经围坐在餐桌旁的三个人只剩下一个，而或许仅剩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再坐回到那张桌子。也许房子的钥匙我也没有权利拥有，而房子的那扇门我也不能再走进去。
然而，庭院里还是奶奶在时的模样，这儿的小油菜都冒出来了，随手一薅就能吃；这片还结了几个茄子，随便一个就是两顿饭；这边的木瓜藤、梅豆疼、甜瓜藤……都冒出来了，毕竟有生命力就是要表现出来，而它们的主人的生命力却不知道消耗在了哪里，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在家的几天，过得却很漫长。
站在路口，心里只有逃离，甚至那一刻觉得这里的一切将与我无关，“家”的概念也逐渐模糊。
从原本属于我的地方，也曾经是我最迫切想回去的地方，经历了20多个小时，回到了我想要奋斗、成就梦想的地方。在这漫长的时程中，见证了我逃离时的脚步声和脚印，也见证了我的绝情，而我只懂我的心脏即将裂开。
现在，我一无所有。失去了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过去彼此最大的心腹便是逗对方开心，现在没有了对方，也就没了彼此，也就没了逗乐的动力了。
在那之后的每个晚上都忍不住去想他们，回想过去，会感受到奶奶还是像往常一样朝我打趣；会感受到奶奶每次仍旧说得“照顾好自己，不要太会过，添几件衣裳，吃顿好的，家里一切都很好”，即使知道这是“客套话”，却还是觉得这些话必不可少，只要听到这些话，便觉得自己被奶奶惦记很幸福；会感受到爷爷、奶奶和我三个人围在饭桌旁吃饭，饭菜最好吃的部分留给我、最差的留给自己，汤饭里最有营养、最粘稠的部分给我，剩下的他们兜底；会想到他们每每过节的时候总是会将屋子收拾干净，因为他们知道我会从外地回家，他们更知道我回来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翻箱倒柜的找好吃的，尤其是奶奶做的烙饼，在他们的印象中，每次我回来的模样跟“饿狼”差不多……
我知道我和他们的链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只要我重新走过，总能重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可我不想重新走一遭，尽管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回头望望，听听过去熟悉的笑声和打趣声。
“你看看，俺家琪琪大脸盘子。快别笑那么厉害！眼睛都快没有了！”这是某年新年的时候，我跟小伙伴聊天，爷爷在旁边的打趣。
“她奶奶，今天就不用收鸡蛋了，老母鸡下得蛋给咱家琪琪喝了。母鸡刚蹲窝里，她就在边上等着了。”这是小时候经常被他们告的状，因此我也就得了个外号“陈家耗子”。
“你看俺大闺女又装啥型，又装老头又装老婆的。别说还真像。”每次我正经装老太太老头的时候，他们总会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大闺女，从婆家回来了哈。是不是恁老婆婆不疼你，怎么几天不见瘦了那么多。回头得跟你爷爷告状，让你爷爷找她去，感让俺大闺女受委屈，俺还不舍嘞！”每当周末我从学校放假回来，奶奶总会这样说，即使当时我很胖，而且一直在胖的路上一直前行。
“大闺女，快出来看看，恁爷爷给你上集买了啥，快点出来！不快点恁爷爷就偷吃完了。”在家的日子就是当公主的时候，爷爷会去集市上买我爱吃的东西，最初是鸡头，爷爷亲自做，因为只有他能做出那个味道；后来我吃腻了，想吃鸡爪，爷爷就买回来给我吃；再后来又换了鱼肉，他便又开始一段时间内总是买鱼，以及当季的水果和他觉得我会喜欢吃的东西。
…… ……
那些声音很清楚，那些图像很清晰，但我不想再走回去那条路。也许，是怕自己沉溺在那些幻境里面，永远不愿再出来。
可是，每当下班后站在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 ，右转便是曾经跟奶奶讲话的幸福的小路，前行便意味着无情的我没有回头，似乎完全将过去抛到了脑后。心里总会很难受，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样——熟悉而又渴求那么久的声音，熟悉而又渴求那么久的情景。
之前，总是走在那条路上。而之前，电话那头总是会回应“是琪琪吗？”；可现在只被告知当前号码是空号。
先前，每次打开手机拨电话，排在前三的肯定有奶奶的号码，所以不用费劲就能找到她的手机号码。想她就直接拨通第一个号码就好了。
下班差不多六点多的时候，都会跟奶奶通个电话，这时一般她要么在做饭要么在吃饭。我记得有一回，很有意思，当时她在吃饭，我给她通电话，问她吃了什么饭，她说喝点面汤，炒了点青菜。我问她快吃完了没有，她说快要刷锅了。后来我边走边给她通话，聊了十多分钟后，奶奶喝了口面汤，吸溜了一声，声音很响（因为奶奶平时做的面汤比较粘稠，放凉后就成糨糊装了）。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奶奶，你不是说已经吃完饭了吗？怎么还在吃？”
“没有，就剩了点碗底，倒了可惜，就喝自己肚子里了。奶奶嘞，就这一会儿就凉得渣牙。”
“凉了就别喝了，别拉肚子。你胃本来就不好。”
“不喝了，倒了喂鸡。”
“别坑我哈，我知道你待会肯定还得自己喝完。一定加热。”
“热着呢！热着呢！大晚上不喝凉的。”
“哈哈哈哈……”这是我们最后共同的结语。
每天下班后都会掏出手机拨通第一个号码，走在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路上，路旁来回穿梭的车的主人无意中看到我时，肯定会好奇“这个人为什么那么开心”，肯定也很羡慕“这个人感觉幸福极了”……是的，那时我多么开心，有时和奶奶几次吵闹，有时会问奶奶缺不缺东西，有时会从奶奶那里获得所谓的老人辈的哲学，有时会跟奶奶聊聊同作为一个人的生活感受——“一个人也要像一大家子吃饭一样，每顿都吃，正好饭点吃，只是做的少一些，还省油……”
奶奶去世后，我就没有再走过那条路，也不想再走回那条路。每次下班，掏出手机，不会再打开拨打电话，只是将耳机塞进手机，点开平时喜欢听的音乐，因为那样就会将我与这个环境隔绝——我不去接触，便不会去想。
然而，那条路就在那里，只要我站在那个路口，向右看一下就能看清楚那条路，即使曲折，即使高低不平，也许正因为熟悉，所以知道在这条路自己的终点在什么位置，知道自己距离终点有多远的距离。
那条路一直都在，不论你走到哪里！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愿再回头重新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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