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刚传

（一）

阿娥是全部落最美的姑娘，吴刚觉得她的笑像洁白的月光，能驱散原野上的黑暗。她的丈夫是全部落最威猛的勇士，关于他的故事被人讲得越来越像传说。

美人配英雄，历来都是美谈。

（二）

吴刚还记得，阿娥小时候，傻傻的，总跟在自己身后，不回家，他走，她也走。

七八岁的男孩淘气地紧，在田里山间到处野，阿娥爱热闹，常常缠着他们。吴刚有时看着身后扎冲天辫的黄毛丫头，便玩性大起，一溜烟跑去前方的草垛子后躲起，然后看着女孩樱花瓣样的嘴唇慢慢撅起，鼻子一皱，大颗眼泪簌簌而下，才大笑着出来，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都说女孩成熟要早些，但直到阿娥及笄，吴刚跟阿娥玩这招，阿娥也是只站在原地扑簌簌掉眼泪，等着吴刚从同一个地方探出脑袋，然后走到自己面前。

吴刚有些责怪阿娥：“为什么你每次都不来找我？”他觉得阿娥这一点没趣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和阿娥玩过这个幼稚的恶作剧。

阿娥像是一直没有长大。为什么？当吴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阿娥告诉他自己有心上人了。

（三）

阿娥的心上人是羿。那个从部落外来的弱冠男子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她的心。

听说他的彤弓素缯是帝俊所赐，用来除患行道。

听说他是大山选中的孩子。

听说他有神的血统。

从此阿娥对吴刚说的所有话就只剩下了一个主题。

篝火烈烈燃烧，映红了一片天空，族人们正在庆祝部落狩猎的又一次满载而归。阿娥代表族中女性上前献舞，随着大家击掌低喝的节奏，她的身影慢慢动了起来，转身回首之间，一袭白衣被跳跃的火光衬出炫彩光环，白皙的脸颊泛起迷人的绯色，说不出的柔美动人。族人跟随阿娥的舞步开始旋转，随性而起的节拍和歌声，将喜悦的气氛推向高潮。

吴刚看阿娥跳舞看过很多次，此刻惊觉，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如此的美丽热烈，篝火都盖不住她的耀眼。

他瞥见那个纤细的身姿停在了羿的面前，捧着一个金酒樽——那是族里女子向男子示爱的方式。沸腾的人群开始平息，阿娥就在人群的注视下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吴刚感觉过了很久很久，羿从阿娥手中接过酒樽，一饮而尽。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英雄美人，大家当然乐见其成。

（四）

“我找到幸福了，你不应该为我高兴吗？”

“你没有任何预兆地献上自己，你不应该提前告诉我吗？”

这是吴刚和阿娥第一次置气，但不愉快很快在两人之间翻页。

阿娥婚后变得温婉贤淑，她每天在家浣衣、织布、做饭，日落时扶着院门看羿身披晚霞向她走来。吴刚依旧像平日里一样，和族内男子们外出狩猎、耕作，只是路过阿娥的家时，不会再从门口冲阿娥的脑袋上砸一个果子或者装作赖皮的样子向阿娥缠碗水喝。

有一年，天上突然出现了十个太阳，大旱，田里作物颗粒无收。

听说天上有神，玉帝统御天人之道，王母掌管万物之秀，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羿带着阿娥走遍十洲三岛，向遇见的人打听神迹，杀九婴、缴大风、断修蛇、擒封豨，跨过二十四个大泽和高山，终于得见帝后。

王母对阿娥十分喜欢，拉她去后殿聊天，留羿和玉帝在殿前。

听明来意，玉帝说，日生万物，不可或缺，但天无二日。说罢拿出一支箭，此箭名曰凤羽箭，能射穿一切，但凤羽珍贵，仅成箭九支，你只有每发必中，才能使天地秩序恢复如常。

临走时，玉帝赐羿一粒仙药，天庭有不死树，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成熟，太上老君采其果炼得此药，十分珍贵，吃了可升天成仙，长生不老，但两人分食则与五谷无异。你救黎民于水火，该得此报。

羿拜谢玉帝，携阿娥归去。

（五）

星光下的水网呈现出一片流动的银色，夜风轻拂着，不忍翻起一丝波澜。吴刚静静站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两年前，羿与阿娥拜仙归来，羿用九支凤羽箭射下了空中九个太阳，从此日月交替，四时变幻，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对羿的赞声传遍了东方大地的所有部落。可是吴刚觉得阿娥脸上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少。

阿娥生辰那天，直到月亮当空，羿也没有回来。吴刚提了桂花酒陪阿娥在院子里小酌，阿娥第一次喝醉，对他说了好多话。

小时候老追着你跑，但总也追不上，但是好奇怪，就算如此，还是觉得很幸福。

那时候你爱躲起来引我哭，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大概因为永远都在你身后追，虽然你在那儿，可你不在前面我好像就迷路了。

后来羿就出现了，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啊，发着光，远远的，碰不到，一直到我们结婚我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当时还因为你没有祝福我难过了好久呢？好傻是不是？

我爱的男人是个英雄，可他是族人的英雄，是部落的英雄。和他从天庭回来的路上我就知道以后的生活会变了。

我期待他揽着我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可他好像并不需要我。玉帝给了羿一粒能成仙的丹药，我觉得它像随时可能炸裂的火种，一把毁掉我的幸福。我恨它。

在天庭时，王母希望我留下为仙，我拒绝了。可我现在有点后悔。

酒把阿娥憔悴的脸烧出了红晕。吴刚觉得自己也喝醉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可一眨眼又长大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阿娥回到了自己家中。

阿娥生辰两日后，羿回来了。推门进屋时，羿看到阿娥急匆匆关上了柜门，那是他放仙药的柜子。

阿娥的脸瞬间涨红，羿，你别多想。

羿打断她，想多少是多想？我明白，女人比男人老得快。

阿娥呆在原地。羿在说什么？恍惚中，她看见羿走过来打开柜门，他说但这是玉帝赐给我的。阿娥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夺过羿手中的锦盒，取出仙药吞入喉中。

吴刚赶到时，碧蓝的长空已不见阿娥的身影。只留下一群和他一样仰头而望的族人。

（六）

那晚，吴刚和羿都喝醉了。漆黑的天幕上，一轮满月宛如陡然睁开的一只眼睛，俯视着这两个男人。

你对不起阿娥，她多爱你。

她想自己偷吃仙药，她要抛下我。我看见了。

阿娥是想丢掉仙药，她说她恨它。

可她吃掉了它。她背叛了我。

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天庭时王母让她留下？如果她想成仙，当初回来的就只是你一人了。

哈哈，王母为什么让她留下？因为玉帝！你没有看到玉帝看她的眼神！哈哈，阿娥大概会成为天庭最新的红人儿！

月光下，两个男人像两头斗兽对峙，争红了眼。

吴刚再次躲在草垛后，他没有听到阿娥的哭声。忽然一滴雨飘在了他的脸上，他仰起头，月如玉盘，雨却下得肆意。他想起阿娥就像这样，从不吝惜眼泪。他从草垛后走出来，雨停了。

吴刚伸出手，阿娥，是你吗？以前你总追着我跑，你那么爱热闹，没人陪你怎么好，现在换我追你吧。

（七）

从南天门，要过三十六偏殿、七十二楼阁，才能到达大殿。一路走来，吴刚耳边充斥着各色传言：

玉帝好像很喜欢新来的仙子，直接赐名，叫嫦娥。

嫦娥仙子好像很不好接触，执意要去广寒宫，真是个怪人。

广寒宫可是冷宫，听说离群殿好远好远。

玉帝为了她，算是特意废了广寒宫冷宫之实了，在里面修白玉栏杆，引天河之水，植奇花异草。

吴刚想，原来神仙也这般爱嚼舌头。

大殿之上，吴刚伏地叩首。

王母说，你既一心要陪嫦娥仙子，本宫就成全你。不过你要付出代价。从今天起，命你罚跪广寒宫，直到仙子对你心动之日，否则永不得起身。

吴刚在殿下深深跪拜，谨遵娘娘口谕。便起身向殿外走去，还未出殿门，玉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七尺男儿，膝下何贵。罢了，朕赐你一把钝斧，去广寒宫伐桂吧，也算给仙子奏一曲尘乐。

（八）

吴刚记不清这是他来广寒宫的第几个年头了。这里桂花四季常开，阿娥会采去酿酒。她偶尔从屋内端出一壶酒，和他坐在冰冷的白玉阶上对饮，喝完又起身回去。

天庭众仙传言，嫦娥仙子是个冰美人，不会说话不会笑。可吴刚常听阿娥低喃，为什么月亮不是金色的呢？她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众仙说，广寒宫只有吴刚一个活物，而他唯一会发出的声响，也只是那听起来万年凄凉的斫木之音。

有一夜，整个天庭都听到了嫦娥仙子的歌声，摄人心魄，清冷入骨：

山依旧 树依旧

脚下已不是昨日的水流

有谁在月光下变成桂树

可以逃过夜夜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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