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信球

作者: MRZHANG1009 | 来源:发表于2024-09-04 06:4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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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去找老张

    我这次回太康,是要去找一个人,他叫张建功,但我习惯叫他老张,我是他的好朋友。

    老张是卜张村的,说起卜张村,周边的人可能皱会着眉头,念叨两句:“卜张村?呲~~~有这个村么?”

    “它还有个名字叫“鸡牙张。”

    “嗨!鸡牙张啊!你要说卜张村,我得愣一愣,你要说鸡牙张,那我知道你说的哪儿了。你下了官桥桥东头,有条水泥路一直往北,你过第二个桥的时候往东拐,一直走,就到鸡牙张村北头了。”

    在当地,“鸡牙张”这个名头比“卜张村”名头大的多,之所以大,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说头,而是大家习惯了这么叫。就像村里的奶奶,常常喊着孙辈的乳名洋洋,比如洋洋回家吃饭了,洋洋天黑了,还不回来,就知道玩;周围的人见了这孩子,也都都跟着这么叫,洋洋你奶喊你回家吃饭了,洋洋天黑了,你奶喊你回家睡觉了。要是突然奶奶冷不丁喊一句:张安宇回家吃饭了;张安宇天黑了还不回来,就知道玩。邻居还纳闷呢儿:

    “张安宇是谁家的,洋洋她奶奶这是叫谁呢?”

    要说没说头吧,其实多少还有那么一点,这还是老张跟我说的。之前他们村,原来就是叫卜张村,后来,来了个小偷,摸黑进了养鸡场去偷鸡。刚揣麻袋里一只,就被主人家给抓住了,情急之下小偷掰开鸡的嘴,说:

    “我过来就是看看,这鸡嘴里到底是长牙还是没长牙?”

    从那开始,大家都叫卜张叫鸡牙张,如果非要论年头,从那开始究竟是从哪儿开始,老张也没说清楚,只知道这个故事,还是他的爷爷讲给他的。

    村西头的那座破桥,算起来,比老张年纪大了一倍都不止,但路面是重修的。青砖的身子,水泥的路面,就像一个秃顶的老头,新买了一顶假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卜张村的北头,北头有个坑,叫起土坑。起土坑用太康话说是个关坑,官话就是个没人管的坑。鸡牙张谁家要是盖房子,垫宅子,家里缺土了,就跑这儿拉土。也许原来只是个洼,挖着挖着就变成了个坑。夏天里下了大雨,起土坑存了水,就是孩子们的乐园。一溜溜的光屁股扑通扑通往里跳,坑边上少不了有些爷爷或者奶奶拿着柳荆条:

    “洋洋,你个兔逼崽子,你又玩水,你看你上来我不把你屁股打烂!”

    过了起土坑,再往东走是柿树园,柿树园之所以叫柿树园,是因为这里种的都是柿子树。柿树园有老张的三分地,这三分地,是老张的命根子,也是老张指定的归宿地。老张不止一次的跟我说过:

    “人都讲落叶归根,但祖坟别人家不让埋了,等我百年,就把我埋在这儿……”

    每次他说,我每次都拿眼斜楞他:“你才多大岁数,净说这些放狗屁的晦气话,日!”

    老张家柿树园的三分地,跟张灵运家的地挨着。两家地中间,种了一棵柿子树,算是分界。等到柿子结了柿果,两家一替一年摘。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有年秋天,柿子还没熟,老张爬上去摘了两满口袋,说是两满口袋,也就是四个。左边口袋俩,右边口袋俩,撑的慢慢的。老张裤子松,柿子也不轻,老张一边走,一边提溜着裤子。在那个满大街还没监控的年代,老张前脚刚到家,张灵运的老婆后脚就跟了进来。对着老张他娘是一通连说带比划,原来今年结柿子,本该张灵运家摘,老张这么一搞,张灵运老婆干脆说:

    “算了,今年就你们摘,明年后年我们摘两年,这孩子皮类……”

    张灵运老婆话音还没落停,这边老张他娘寻着个柳荆条已经冲着老张去了:

    “兔逼崽子,叫你往东你往西,叫你打狗你撵鸡,一天天的不气死我你好受!”

    老张半挽着带泥的裤管,草帽盖在脸上,正歪在柿子树根眯着。听见有动静,像是人走过来,就摘了帽子。一看是我来,立马坐了起来,脸上堆着笑从裤兜里掏出半包散花来,抽出来一根冲着我,手一扬一扬的:

    “哎呦,你回来了……”

    老张是个干泥业活的,粉墙的大拿。一双大手,铺开有个中号的工兵铲那么大,是长年累月干活干的。老张而且是个长远的人。太康话说长远的人,意思就是个肯吃苦,耐得住的人。老张五十岁之前,一年就回一次家,那就是过年。年前腊月二十回,年后过了十五就走,在外面一待就是一年。在外头一待就是一年,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挣钱。四十五岁之前,每年回来,每次我们坐下扯闲篇,他头发还都是黑的。到了四十五岁过年那次再回来,头发已经花白,牙也掉了几颗。看着他的样子,我甚至有些心疼,也知道,人,总有这么个过程。慢的,有是几十年的,几年的,快的可能是几个月,几天,甚至一天、一夜的事儿。老张点了一根散花,闭上嘴巴使劲儿嘬了一口,然后骂了一句:

    “奶奶的,牙掉了漏风,吸烟不使劲,还吸不嘴里了……”

    (二) 下学

    老张他爹老老张,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正是意气风发。穿着皮鞋,胳膊上挽着红袖章,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那天邻里几个村联合批斗走资派,他慷慨激昂的讲完话,一脚跺在跪着的万进步后背上,万进步从砖窑的半坡,像个皮球一样滚了下来。那年老张他爹22岁,万进步53岁。这一脚踹的万进步,一直到八十多岁老死,腰就没直起来过。

    老老张的老婆,也就是老张的娘,姓马。老老张没跟老张讲过,老张也没问过,不知道俩人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好上的。之所以提这茬,是因为老马的娘家马庄,离鸡牙张实在是太远了。鸡牙张在太康县城的西北,马庄在太康县城的正东,顺着土路拐弯抹角得有三十多里地。老张记得小的时候过年走亲戚,不等到鸡打鸣,老老张就得套上板车,拉着老马和老张出发,一直走,一直走,紧赶慢赶,到了能混上一口中午饭。吃完饭还来不及扯闲篇,寒暄两句就得走,一直走一直走,紧赶慢赶,搭黑才能回到家。头两年是老老张拉着老马和老张,后来家里又添了个妹,叫建霞,再后来又添了个弟,叫建业。老老张就拉着板车,载着姊妹三儿,这时候老马也不再坐车,紧赶慢赶从鸡牙张到马庄,再紧赶慢赶从马庄到鸡牙张串亲戚。

    老张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刚开始还行。上学的学堂在许大楼,从鸡牙张往东走,过了小许庄,就是许大楼,也就两里地的路,走着玩着,半个小时也就到了。学习成绩后来不行,是因为迷恋上了说书。上到小学五年级,村东头的玩伴向阳他爹,买了一个收音机。这个收音机神了,装上电池,会唱会说。刚开始是下午下了学,老老张和向阳就一溜跑着回到向阳家里,拧开收音机听说书,当了个当,当了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听到且听下回分解,向阳他娘这时就扯着嗓子喊向阳:

    “饭都上桌了,屁股还不挪窝!向阳他爹,你有俩钱烧的,买个这个破东西,饭是不是也不用吃了,跟着它过是吧!”

    向阳他爹关了收音机,一脸的不耐烦:

    “今天就到这儿了,想听明再听,该回家的回家,该吃饭的吃饭,走走走~~~还有,学习不能耽误啊!”

    老张拍了拍屁股,一溜烟飞回家了。老老张低着头问老张:

    “建功,今天咋回来这么晚……”

    “下了学,我在向阳家复习功课来着。”

    “好好好,好好学,出人头地。”老老张很欣慰,头点的像个打桩机。

    让向阳他爹吃惊的是,隔天下午,建功进门了。怪就怪在吃了午饭,向阳和建功一块出去的,照例去上下午学。建功进了门,眼睛就像长在了收音机上,头也不回的问着向阳他爹:

    “叔,我今天肚子疼,疼的实在厉害,请了半天假学假。我跟俺爹说了,来你家了玩了,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块听收音机啊?”

    “肚子疼?”向阳他爹将信将疑,但建功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跟向阳比起来,算是个老实孩子。而且,跟建功他爹关系十分要好,还偏了点亲戚。疑虑在脑子里就只是飘了一下,便打消了:

    “行,听归听,就听俩小时啊。听完就回去复习功课,不听话以后再也不让你听了……”

    当类个当,当类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

    表了有俩小时,老张很开心,向阳看着建功开心的样子,不像是肚子疼。

    隔天下午,照例本该是上下午学的点儿,建功又进门了,一进门还是肚子疼,肚子疼请了半天学假,请了半天学假,可不可以听收音机。

    向阳他爹这回是起了疑心了,猜着这孩子还是老实,还是不会说瞎话。同样的理由,得逞了一次,也不知道换个由头。但是也没当面戳破他。收音机当了个当,当了俩小时,建功屁颠屁颠的走了。

    “建功,今天咋回来这么晚……”

    “下了学,我在向阳家复习功课来着。” 老老张很欣慰,头点的又像个打桩机。

    第二天清早鸡刚叫,向阳他爹抄起来粪筐就往村西头走了。这个点往村西头走,不为别的,他要趁早找着老老张问点事儿,这个点儿孩子们还没睡醒,吃了早饭才到上学点。向阳他爹找着老老张,一手拉着他袖管就到偎到墙根了:

    “干啥啊,向阳他爹?”

    “哥,有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收音机听多了?有事就说有屁就放,拽啥文绉绉的。”

    “建国前几天下午,是不是肚子疼请假了没去上学?”

    老老张疑惑的看着向阳他爹:

    “啥前的事儿,我咋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对上了,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这家伙八成是,不,肯定是说瞎话了。这几天下午,隔天就来俺家就一次,一来就是肚子疼,请假不上学了,要听收音机。”

    “真的?”

    “老哥,我跟你说哪门子的瞎话!”

    “兔逼崽子,信球货,看我不把你的屁股打烂。”

    老老张顺手就折了个手指头粗的柳荆条,粪也不拾了,风风火火就往家跑。后边向阳他爹小声追着:

    “哥,哥,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老老张一到家,把老张裤子一扒,倒挂在院子的槐树上,打的是屁股开花,半个村子都能听见老张喊:

    “爹别打了,爹别打了,我再也不说瞎话了,我不去俺叔家听说书了,我好好学习。啊!啊!爹,别打了,屁股开花了,啊!打着我的蛋了……”

    打那起,老张没再去过向阳家听书了,但是学校这书,也没心思读下去了。就这样晃悠了五年,老张光荣从许庄小学毕业。

    (三) 结婚

    老张喝水的杯子是个蓝色的太空杯,2L那么大,连着盖子的塑料带儿已经断了。这个杯子跟了他得有七八年了,60岁之前干工地的时候买的,跟着他走南闯北;60岁是道坎儿,过了60,工地就不收,老张就带着杯子回到鸡牙张种地。

    老张扯开杯盖,吨吨吨灌了得有半杯。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从旁边的麻布袋子里翻出来一个大鸭梨,就着杯子的水洗了洗地给了我:

    “看你没带水,吃个梨吧,杯子脏,不让你喝我的嘴巴子了,哈哈哈……”

    我顺手接过梨啃了起来,老张这时摸着裤兜里的烟,又点了一根。

    下了学之后,就没法躲清闲了,得干活出力。

    老老张托人给老张拜了个师父,是蔡堂的蔡忠信,蔡忠信粉墙是个好手,别说是这一片儿,就是在独塘乡里都数得着。他砌过的墙,上下一溜直儿;粉刷过的墙,平整整洁,就像小姑娘的脸蛋,没有一丝儿坑坑洼洼。哪儿像现在,激光照着,水平仪打着,墙面搞的还凹凸不平,且不持久,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掉灰。

    老张悟性高,学艺两年就出师了,虽然出师了,但也没单干,因为泥瓦匠这活儿,也没法单干,只能几个人搭伙一块干。照例还是跟着师父蔡忠信,还有另外两个师兄弟,一个叫蔡年,一个叫蔡昌。师兄弟三,玩的也最好,超过好朋友的好。

    干了几年泥业活儿,手里攒了点积蓄,老老张也帮趁了不少,就张罗了三间青砖大瓦房。瓦房就在老院的东边,跟老院一墙之隔。西院住的是老老张,老马,建霞和建业,东院准备给老张结婚用。东院的宅基地原先不是老张家的,是张文松家的,老张的宅基地在村里大街上,跟老老张并不挨着。合作社那会儿,老马是计分员,她作主张调换了一下,老张的宅基地变成了挨着西院的东院,张文松的宅基地从东院变成了大街。

    那个时候都结婚早,老张18岁的时候已经相了好几个姑娘,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老张长的一般靠上一点,一米七三的大个子,长脸,但左边的嘴角有个3厘米的左右的疤。这个疤是老张小时候拿着铲子坐板车上玩,不知道怎么从板车上跌下来了,铲子尖一下子扎进了嘴里,这个疤就留了下来。老张笑的时候,这个疤就不太明显,因为这个疤正好在嘴角的括号里,不笑的时候,还是挺招眼的。因为这个,相亲的几个对象都跟老张吹了,因为老张总不能跟人家说话的时候一直嘿嘿的傻笑。

    这年入深冬,村东头的媒婆老高就来老张家了,给老张说了俩媒,一个是前村万堂的柳艳丽,一个是乡里街上的刘艳丽。前村的柳艳丽个子高,但有些微胖,长的白皙;街上的刘艳丽很瘦,个子比柳艳丽略微低些,文文静静的,也不算黑。

    这天,正下着大雪,老张头上围了个方格的头巾。一是确实太冷,二是怕嘴角的疤耽误相亲,故意遮掩一下。老张拿了些礼品,上午去的是前村万堂的柳艳丽家,下午去的是街上的刘艳丽家。晚上到家,老马就问老张相中哪个了?老张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论外貌,前村万堂的柳艳丽好,可是论性格,他觉得街上的刘艳丽好。老马在家什么都喜欢拿主意作主,这俩姑娘,她也都见过,但她更喜欢前村的柳艳丽。要说原因,一个是柳艳丽更漂亮些,再一个是柳艳丽生了一张会说的嘴。嘴就好比个大箩筐,什么话都能往里装,要什么来什么,相比之下,街上的刘艳丽就闷些,这个闷也不是个贬义词,就是话少,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两个隔天老高又来了家里,说是托人捎信,俩姑娘都相中了老张,问老张咋想的。老张想不出来啥,最后还是老马一拍桌子,就前村的那个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老马是个碎嘴子,柳艳丽也是个碎嘴子,老马万万没想到,光她俩,就能把戏唱了,不但唱了,还唱满了。

    老张也没有再说什么,外貌协会这个词儿,从古到今,全国通用,更何况老马拍了板了。但日子不是过样子,日子是要找合得来的人,过出个样子……

    要是当初跟街上的刘艳丽结婚就好了,这句话,打结婚第二年起老张就开始跟我念叨。

    年前腊月十六见的面,腊月二十六订的婚,年后正月初八老张就把柳艳丽娶回家了。娶回家,他俩就住在了东院,正月十五前,一大家子还坐在一块吃饭。过了正月十五,在老老张他爹的见证下,老老张主持了个分家仪式。虽然是老老张主持,但老马是主讲。老马一作主张,分给了老张一套新的锅碗瓢盆,还有几块散楞子地。这几块散愣子地,是分地那年老马作主张要的。家里一共是五亩地,建霞是要嫁出去的人,嫁出去的人,婆家自然有地,所以这五亩地就没建霞的份儿。北地,西地,柿树园是三块散愣子地,一共两亩,给了老张。柿树园是三分地,长的都是树,种不了庄稼,只能种些菜摘着吃。能种的也就是北地和西地的,加起来一亩七,北地是一亩,西地是七分。剩下三亩都集中在南地,是挨着的一整块。老马心里早盘算好了,等建业结了婚,南地再分出去两亩给建业,留下一亩老两口自己种。明里说,散楞子地给建功,是因为建功是老大,老大要谦让;暗里说,散楞子地给建功,是因为老马偏建业。

    头几年种地,地在不在一堆无所谓,因为那个时候种地靠人种,收成靠人收,无外乎是拉着板车多走两步。后来农村兴了机械化,一兴机械化就麻烦了,地集中在一块,收地种地各等一次车就行了,老张的地是散楞子,散愣子就得比别人多等一次。因为这个,后来柳艳丽没少跟老马唱戏,就算不是因为这个,最后的落脚点还都能落在这上头。这会儿老张和柳艳丽年轻,看不了那么远,地,分也就这么分了;后来看清了,也后悔了,可地已经这么分了,也没地儿找补了。

    分了地,分了吃饭的家伙什儿,也就算是分了家。虽然分了家,但老老张还是爸,老马还是妈,建业还是兄弟,建霞还是妹儿,一大家子还是一大家子。老张是这么想的,但建业和建霞没这么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次老张和柳美丽拌了嘴,老柳一气回娘家去了。到了中午饭点,老张饿了,家里没饭,想着就去西院凑合一顿。老老张和老马种地还没回家,但八成是老马嘱咐过。老张进了西院门,问正在堂屋玩的建业建霞,馍馍在哪儿。俩人都说没有,一边说一边要关堂屋的门。老李以为他俩闹着玩,就伸手去掰堂屋的门。这年建功20,建霞17,建业15,俩人一个关堂屋的左门,一个关堂屋的右门,尤其是建业,打小宠惯了,吃的又胖又壮,一身虎劲儿。他俩左右开工,硬生生把老张的右手夹在门里,任凭老张疼的怎么喊都不肯松手,最后硬是把小拇指夹断了。小拇指夹断了,流了血,这才松了劲儿,开了门。老张各踹了他俩一脚,馒馍也不拿了,扭头就出了门,去街上找医生接骨头。到了晚上,老老张提溜着建霞和建业来到了东院,当着老张的面,又打了他俩一顿。东院这边打的他俩嗷嗷狼嚎,西院那边老马不愿意了,隔着墙头就骂:

    “死老头子,你要是把建业打坏了,我跟你没完!你跟建功过去吧,咱俩也分家,打死建业,建功的手指头就能接回来了还是咋地!不就一个馍馍么,手指头断了是已经断了,难不成还要再赔上他俩的命啊,信球货!”

    老张心里憋屈,憋屈的掉眼泪,他拉住老老张说爹你别打了,手指头也接上了,算了。往后你还是我爹,我娘还是我娘,建业还是我弟,建霞还是我妹。

    说是这么说,但打那起,老张再也没从西院拿过一粒粮食……

    因为这出事儿,柳美丽从娘家回来,又跟老马唱了一出戏。柳美丽骂老马六亲不认,一个馍馍亲儿子都不要了,骂着骂着又骂起了上回灌醋的事儿。上回村里来个灌醋的,老马去灌,柳美丽也去灌,凑巧柳美丽没带钱。一瓶子醋也就一分钱,一分钱不值钱,但老马死活不愿意给柳美丽垫上。柳美丽就气,一气就要吵,俩人就在大街里唱了一出戏。刚开始是对骂,骂的实在太难听,卖醋的就劝,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儿媳妇儿,闹得太难看了不好。就说醋钱不要了,算了。俩人一听更气,然后俩人就开始骂这个卖醋的:

    “你要是不来卖哪门子醋,哪儿有这破逼事儿!”

    卖醋的一听急眼了,盖上醋坛子盖子,拉着车子就要走,也管不得后面还有排队的生意要做,一边走一边骂:

    “他妈的,两个泼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心当做驴肝肺,不要钱的买卖往外送还惹得一身骚,鸡牙张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信球货!”

    我抬头撇了一眼老张的手,这双大手是饱经风霜的手,上面有老年斑,有老茧,还有干泥业活的时候留下的各种疤。最显眼的还是右手的那个小拇指,跟正常的手比起来,那个小拇指,是个歪脖子。

    (四)老老张没了

    老老张是07年没的,六十多岁,还是壮年,没的原因,是心梗。

    老老张没的时候,老张和柳美丽都在外务工,一个在工地粉大墙,一个在工地和灰,供给粉大墙。之所以俩人都出去,是因为一个人挣钱,里里外外都是嘴,根本存不住钱。老张已经有了俩孩子,大的是个儿子,叫鹏举,鹏举也就是小张。鹏举这个名字,是老张从收音机里说书那听来的,说书说的是《岳家将》,里面的岳飞,字鹏举。老张想让小张将来做个国家的栋梁,不要像他一样老早下了学,干苦力出身。小张有个妹妹,叫瑞敏,这个名字,也是老张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老张听新闻里说,海尔的董事长,一口气拿锤子砸了十几个产品不合格的冰箱,说不能拿伪劣的产品去欺骗老百姓。老张佩服他正直,有魄力,更重要的是,他是个企业家,一个有钱的人。老张想让闺女不愁吃喝,将来也做个有钱的人,虽然海尔的董事长是个男的,叫张瑞敏,但这个瑞敏,咋就不能是个女孩的名字呢?所以,老张的闺女,就叫瑞敏,姓和名,跟海尔董事长一模一样。俩人都出去了,老张其实很难受,一个难受的是把孩子放在家里不得见,一个难受的是要把孩子留给老马,不得安心。但又着实没办法,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到处都是用钱的地儿,天上掉不来钱,别说是钱,馅儿饼都不会掉,只能拼血汗去挣。但老张又不想带柳美丽,老张嫌她没脑子。柳美丽确实没脑子,看似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但说的全是废话,都是虚的东西。结婚的时候没看出来,柳美丽因为屁大的事儿闹了两次,老张全是摸清了她的路数。看人不能看表面,漂亮的都是骗人的,老张就想离,但那会儿离婚是个笑话,会被左邻右舍嚼舌根子。再后来有了孩子,更离不成了。

    柳美丽这张嘴,没成过多少事儿,却坏了不少事儿。别人嚼舌根子,她也跟着嚼,别人背地里嚼,嚼完挖个坑埋了,她嚼完不挖坑也不埋。嫁到鸡牙张没几年,一个胡同里得罪完,没个能说话的。有些事儿虽然不尽怪她,但事事儿却是她背锅。就像对门那家手不老实,趁着后院张徳山家没关门,拿了人家一壶油,正好被出门的柳美丽撞见。撞见了,就当看不见就行了。柳美丽眼装看不见,却管不住嘴看见了。张德山中午做饭找不见油,急的就在胡同里吆喝:

    “谁家孩子把俺家油壶拿走了,赶紧给我送回来啊,一壶油也不值几个钱,我虽然没有院墙,但你们不能这么从我家进进出出的拿东西啊。”

    柳美丽嘴凑张德山耳根子说:

    “哥,早上出门的时候,你猜咋着,撞个正好。俺对门苹果她娘从你这掂着油壶出来了,像是你家的,你去她家看看?”

    你说看,张德山就去看,这一看不当紧,油壶果然在。油壶在,就很尴尬,壶是苹果她娘从张德山家拿的,拿,就是想要这壶油;张德山想找油做饭,油在哪儿,是柳美丽说的,看见苹果娘拿了。一下子三个人待在那,站不是站,坐不是坐。碰巧这会儿苹果的儿子小亚威回家了,苹果娘灵机一动,撅了根柳荆条抓着孩子就打:

    “让你手不老实!让你拿你德山大爷家的油!兔逼崽子!”

    张德山油壶找着了,却没念着柳美丽的好;苹果娘没贪着别人家的油,只会念着柳美丽的坏。

    老张不想带柳美丽,除了嫌她不长脑子,还嫌她赖。有次因为柳美丽洗衣服不爱掏兜的事儿,把老张衣服里的一百多块钱洗了,俩人大吵了一架。大吵是老张说过柳美丽多少回了,洗衣服要记得掏兜,柳美丽也回怼多少回了,你的衣服你自己咋不掏。这回性质要严重,严重就是这一百多块钱给搓烂了,拼不回来了。那个时候,一碗烩面还是三块钱一碗,一百多块钱,几十碗烩面。老张越想越气,越气越是不吭声;柳美丽也气,越气那个嘴越碎,从东头说到西头,从南头说到北头,最后又说到老马不给她灌醋,分地的时候分个散楞子地……老张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了柳美丽脸上。柳美丽哇的一声就哭,一边哭一边走,一边走一边脱衣服。脱了外衣脱裤子,脱了胸罩脱内裤,一边脱一边还骂:

    “不要脸的张建功,老娘跟你出来打工,早上给你做饭晚上让你草,就因为洗衣服不掏兜,你打我,你骂我。今儿你敢打我,明儿你就敢吃我,我造了什么孽嫁给你个信球!”

    老张顺手抄起来个床单就去追,追上就拿着床单赶紧盖,幸好是晚上,工地这条路上没啥人。老张追上柳美丽,跪她面前自己扇自己,说自己不是个人,是个王八,是个鳖,然后又使劲抽自己,一直抽到柳美丽消气儿。

    老张扭过头来,看着我说:”我不是窝囊,我是嫌丢人。日子不是过样子,得找合得来的人过出个样子,如果当初要不是俺娘,要是我跟街上的刘美丽好了,会有这么多破逼事儿吗?!”

    说归说,闹归闹,就算是当王八,也得把钱挣了。柳美丽想回去,老张不让回,在外头干了一年又一年。老老张没的这年,小张16,小敏9岁,两口子在上海。

    老老张没的时候,建业一家子都在家。建业这时也结婚七八年了。建业媳妇儿叫鲁爱琴,也不知道这个鲁爱琴怎么看上的建业,偏偏一个人精嫁了一个愣子。建业虽说年纪越来越张,但人却是越来越楞。还是胖,还是壮,还是一身子虎劲儿。鲁爱琴却瘦,瘦的干练。你看着她瘦,觉得她没多大劲儿,一麻袋的粮食扛在身上说走就走。鲁爱琴不像柳美丽那么爱说,有的没的一箩筐的往外倒。她都是捡着有用的说,没用的咽在肚子里,讲了也没用就不如不讲。老马强势了一辈子,敢跟看看张硬碰硬,敢跟柳美丽硬碰硬,就是不敢跟鲁爱琴硬碰硬。老马跟柳美丽不对付,出门跟人家碎嘴子,能说柳美丽坏话;老马在鲁爱琴这儿受了气,出门跟人家碎嘴子,不敢说鲁爱琴坏话。之前说过一次,鲁爱琴串门抓个正着。鲁爱琴是个什么人,鲁爱琴是个出手就得见红的人,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就要噎死人。当下冲着老马就喊起来了:

    “是,这个家里,大儿媳妇赖种,二儿媳妇儿赖种,就你是个好货!”

    一句话让老马吃了瘪,打那儿起不敢开鲁爱琴的小差,就算是受了气也得忍着。不忍着自己就成了赖种,大儿媳妇儿是赖种,二儿媳妇儿是赖种,他俩要都是赖种,自己就当不成好货。

    鲁爱琴也有怕的人,她怕老老张。她敢跟柳美丽吵,敢跟老马吵,敢跟建业吵,就是不敢跟老老张吵。老老张这个人正,人正就能镇住人精,所以建业虽然结了婚,没有多余的宅基地,跟老马两口子只能住一块,但老老张住的是正屋,建业两口子就只能住偏房。这年,建业也是俩孩子,俩闺女,大的6岁叫采云,小的4岁叫采露。

    老老张没的时候,小张和小敏都在家。小张刚中考完,但考完对了答案之后,小张就整个郁闷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是太康县第一高级中学,又叫老一高,老是第一的高中。老师说,同学说,街坊邻居也说,小张中考能考上老一高去上高中,因为打小起,小张成绩确实好。小张成绩好,是有目共睹的,从幼儿园到初三,一年俩学期,期期是三好学生发奖状,奖状贴了满满一堂屋。但这回小张觉得考得不好,尤其是数学,可能上不了一高了。一想起老师的期盼,同学的羡慕,邻居的吹捧,小张就更难受。一难受小张就闷闷不乐,不说话,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整天跟个哑巴似的,叫也不吭声。小敏怯小张,小张不吭声,小敏在小张面前也不敢吭声。

    孙子辈里老老张最疼小张,老老张就当是孙子在等成绩,压力大,所以也就没当回事儿。赶好又是放暑假,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老老张惯着小张,老马可不惯着,就冲着柳美丽来说,也不能惯着。老马打小就对小张小敏不待见,俩娃长这么大,没见过老马给他俩买过东西,就是过年的压岁钱,都是皱巴巴缺角钱。老马不待见小张小敏,却特别待见西院的采云采露,尤其是采云。逢集赶集,小张想去集上,老马不让,老马说自己不会骑车子带人,转过头骑着二八大杠就捎上采云了。采云采露可以穿老马买的新衣服新鞋,可以吃老马买的糖豆冰糖,小张小敏想吃,得等采云采露吃剩下的或者不想吃的。一直到现在,采云采露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都有孩子了,回娘家串亲戚拉家常,想起老马,都说是俺奶,从来不是咱奶。小张以前还想争争,是咱奶不是俺奶,后来又觉得采云采露说的对,便不争了。确实是你奶,不是咱奶。

    还有件让小张耿耿于怀的事儿,也是跟老马,是几年以后了。建功家后来也添了个小子,叫采运。采运打小是个混子,不是一般的调皮捣蛋。五岁那年有天出去玩,家里谁也没说,孙子辈里,老马最疼这个采运,可把老马急坏了。问谁谁不知道,其实采运去前村万堂,找他的玩伴去摔胶泥去了。老马像丢了魂,不敢拿采云采露撒气,却敢拿小敏撒气,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的抽在了小敏脸上,就像是抽在了柳美丽的脸上:

    “你咋不看好采运,丢了你也不能丢了他!”

    这件事,一直到小敏结了婚了,才跟老张和小张提起,老张小张听了,便止不住的抹眼泪。

    话说回老老张没的这天,吃了中午饭,人还好好的,老张就出去找村西头的老伙计下象棋去了。老马看不惯小张吃了饭又躺下,搬个椅子就坐在床头,对着小张就是念。念小张是个书呆子,只会读书不会干农活儿。又念着小敏,自己做饭的时候,不给帮着烧锅。念着念着,念起柳美丽来了,一念起柳美丽,更停不下来了。从东头说到西头,从南头说到北头,说起卖醋就不给柳美丽垫钱的事儿,说起分地的时候,就分给他俩口子散楞子地的事儿,从下午一直念到傍晚,念的嘴角起白沫,起身喝口茶接着念。眼瞅着天黑了,该做饭了,总结了一句:

    “你俩就跟着你妈学吧,看能学到哪儿的好!不管咋着看,你们就是没有采云采露顺眼!”

    刚念完这句,坏了事儿了,采云采露进门就喊:

    “奶奶,不好了,俺爷摔倒了,起不来了!”

    采云采露说完又去找她爹。过了一会儿,建业搀着老老张回来了,老老张的脸煞白,头上的汗,不是热的,是冷的。老马劝,建业劝,爱琴劝,小张也劝,说赶紧去医院看看去吧,这是咋着了,中午出门还好端端的。老老张执拗,听不进去,当兵的那种傲气劲儿上来了。

    “屁大的事儿,上啥医院,就是下象棋腿麻了……”

    说着说着,就开始大喘气儿。老马吓坏了,建业也吓坏了,建业赶紧去院子里把四轮打着火,拉着老老张就往乡里医院奔。鲁爱琴在家看着这一堆孩子,老马跟着去了医院,小张也去了,因为老老张跟小张最亲了。

    鸡牙张离乡里医院不远,开着四轮十分钟就到。人都说有些东西是命,命里有的就有,命里没有的就没有。老老张摔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了,在家磨了一个半小时,眼看要出大事儿才拉来医院,医院的人早下班了,就剩了个值守的人。值守的是邻庄崔庄的老崔,老崔赶紧让建业把老老张平躺在病床上,出门就去找氧气袋。放氧气袋的那屋钥匙,还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不见了。老崔又折回来,跪在病床上解开老老张的扣子就要做心肺复苏,还没等按两下,一口长气儿从老老张嘴里倒了出来,再也没了动静。

    小张的身边的一切,都按了暂停键,都成了黑白色。小张是个很胆小的人,但这回眼前是他的亲人,他便什么也不怕了。老老张倒气儿的那一刻,小张紧紧握着他的手,还在给他擦汗。气儿倒完,小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那个最宠爱他的爷爷没了。这个老头,偷偷带着他和小敏去饭店吃猪头肉,吃完告诉他俩,不许跟奶奶说;这个老头,兜里有个装高血压的药瓶,这个瓶子里装的不是高血压的药,是那会儿流行玩手枪,小张前脚打,他后脚跟着拾那个塑料子弹。小张打完一瓶,老头就给一瓶;这个老头,逢人就夸自己这个大孙子学习成绩好,奖状贴了堂屋,今年就该上老一高了;这个老头,脾气很冲,打过老马,打过建功姊妹三,却从来没碰过小张一根手指头……然而眼前这个老头就这么没了。小张的眼被泪水糊着了,啪嗒啪嗒往下掉,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情绪,他只能喊:

    “爷!爷!我是鹏举,你起来啊,你起来看看我啊!爷!爷!你咋不说话啊!”

    ……

    (五)葬礼

    老张是第二天一早收到了老老张没了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老张顿时腿软的走不上来路。他不记得怎么请的假,也不记得怎么收拾的行李,一抬头就到了汽车站。到了汽车站,柳美丽就开始念,念老老张自打她结婚就不给她好脸,念老张带着她在外面吃苦,她想回家的时候不让回,不想回家的时候偏偏拉着她要回。念着念着从村东头念到村西头,又从村南头念到村北头,念老马不给她垫灌醋钱,念老马分给她散楞子地的时候,老头子是帮凶。

    老张扑通一声跪在了柳美丽面前,跟柳美丽说:“别再说了,俺爹没了!俺爹没了!”

    老张说到这儿,抬起头,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窝囊,我这是嫌丢人。”

    老张再抬起头,已经隔了一天到家了,一到家跪在了老老张的棺材前,众人扶都扶不起来。小张连着哭了一天两夜,不像个人样。嗓子也哑了,嘿嘿的眼圈,他还想哭,但已经哭不出来眼泪了。他半年没见老张了,比起想他爸,他现在更想他爷。

    老老张脾气执拗,活着的时候,老马让他去照相,说是留个照片,好歹能用上。老老张不听,嫌晦气,不去照。临了没了,连张照片也没有,只能托人拿着一张身份证,找人画了一幅奠像。

    老老张为人正派,左邻右舍听说人没了,都交头接耳深感惋惜。鸡牙张不大,一个村子也就两百户人家,关系好不好的,都来给送了纸钱。

    吊唁完紧接着就去入葬,入葬这天是雨天,从西院到祖坟那不过四百多米,但这段路泥泞不堪,走的异常艰难。等到了坟地,棺材入了土,埋坟的人一铲一铲往里撅的时候,小张知道这是见爷爷的最后一面了。他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他跪在坟边,别人往里撅土,他用手往外掏土……

    头七这天上坟,小张跪在地上,跟老老张念叨:

    “爷,中考成绩出来了,我考上老一高了。”

    (六)小张和小敏,都结婚了

    自从老老张没了,老张的脾气开始执拗起来,性格越来越古怪,熟悉的人都说他,越来越像你爹那个劲头。看着老张的样子,总觉得他遇到了天大的事儿,愁的眉毛拧巴在一块,像打了结。实际上老张不这么认为,他没遇到天大的事儿,他就是在琢磨事儿,这些事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是得琢磨。今天虽然还没过完,但明天的事儿也得琢磨了,刚琢磨完明天的,后天的连带着也得琢磨。就这么一直磨,有的时候能磨到一年后的事情。直到困了,眼皮子打架琢磨不动了,算是齐活儿。所以眉毛打结也不是愁,纯粹只是个打结。但他琢磨事儿,琢磨出来个毛病,那就是不与人商量,也听不进去人意见。自个儿琢磨明白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没琢磨明白的,那说明琢磨的不到位,还得继续琢磨,往深了琢磨。

    但人,不能一直往心里装事儿,不往外吐事儿。时间长了,早晚会憋出病来。刚开始老张一直往心里装事儿,找不到出口往外吐事儿,心里一天比一天挤压。后来老张就开始喝酒,排解心里的拥堵。老张这人没有酒量,而且还没酒品。没有酒量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喝多少,喝到哪儿是个停,他经不住别人劝,谁劝都喝,一劝就醉。没有酒品,是说他喝酒之后不安生,刚开始还只是说些压抑在心里的话,慢慢的就开始扯别的。有次喝酒喝大了,上街就骂村长,骂他黑心,贪官。村村通柏油路,邻里几个村的路都修好了,就鸡牙张没修,贪了这钱揣了自己腰包。这事儿,大家心知肚明,用不着老张讲,但老张讲出来了,就有人嚼舌头,嚼到村长耳朵里,村长自知理亏,也没法找老张论,因为这钱确实他贪了,但他要给老张教训,这个教训就是老张你也有求我的时候,等你求我的时候,我不应你,不就得了。

    老张因为喝酒说胡话,没少得罪人,还动手跟别人打过架。谁能想到四十岁之前,连跟外人红脸都不会的人,四十岁之后开始跟外人打架了。小张劝过,小敏劝过,他就是不听。老张喝醉酒说胡话,小张还拿手机录下来过,等第二天老张酒醒了,小张让老张去看,小张这么做,是想让老张把酒戒了,就算是一时半会儿戒不掉,也要收敛点。老张全然不记得自己喝醉的时候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儿,有的时候看着录像,他自己都吃惊,吃惊录像里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但他还是要喝酒,喝了酒,他才痛快。有些事儿,他跟柳美丽说不着,跟小张小敏说不着,跟老马说不着,跟自己的兄弟姊妹说不着,他只能跟酒说。有一句话他常跟小张小敏说:“过日子不是看样子,是找合得来的人把日子过个样子,哎!”

    小张17年结的婚,结婚的对象是大学的时候谈的女朋友,俩人结了婚就去了北京,当起了北漂。小敏是18年结的婚,小敏学习成绩不好,下学早,要不是碍于习俗,她结婚能结在小张头里。与其说是成绩不好,不如说是自己不想学了。她不想学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个一定逃不掉,那就是家庭。

    这个家,不像个家。

    老张烦柳美丽,柳美丽烦老张。俩人除了晚上睡觉办那事儿能挤在一个被窝里,其他干啥事都搁不到一块去。柳美丽的嘴一天比一天碎,说了东家说西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绘声绘色能编出来花。她觉得这花编的好看,就把这花说给老张听,老张不想听,老张知道是假的,就算是真的,这花能吃么,能喝么,跟自己有鸡毛关系?老张不听,柳美丽就硬要说,柳美丽硬说,把老张说烦了,老张就骂她滚。柳美丽不滚,就开始跟老张掰扯,本来编的花是别人家的事儿,一掰扯,就开始掰扯自家的。扯来扯去就扯到老马,扯到那一瓶子醋,那散楞子地。老张就气,气的咬牙,抡起巴掌就扇柳美丽:

    “他妈的,一瓶子醋说了二十多年了,没有这瓶子醋你是活不下去了还是咋滴!”

    柳美丽挨了打,不敢跟以前一样脱衣服上大街了。她知道她要是敢这么干,现在的张建功敢打死她。她不能死,她得活着,活着才能张嘴,张嘴才能说话,才能说东家西家的事儿,编南家北家的花儿。等脸不疼了,巴掌印没了,柳美丽照例还是说。老张干脆不让柳美丽跟他一块出来打工了,把她留在了家里,没有必要的事儿,电话不打,信息也不回。老张自己在外头,一干就是一年。柳美丽找不着老张,有的时候就找小张,小张也烦。小张不但烦柳美丽,还烦老张。俩人只要一吵架,老张就跟小张说,你妈怎么怎么不是东西;转过头柳美丽跟小张说,你爹,怎么怎么不是个玩意。自打小张记事,俩人就在他跟前念叨。曾经有一次俩人也还是吵架,小张那年高三,头天老张来学校看小张,与其说是看小张,不如说是来败坏柳美丽。隔天,柳美丽也来学校看小张,与其说是看小张,不如说是来败老张。久而久之,整得小张整个人有点抑郁。劝也劝不动,要是能劝动,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小张就开始躲,上了大学,俩人够也够不着,小张就清净了些。够不着,他俩就开始打电话,平常不见打电话联系,一打电话就是你妈咋着咋着,你爸咋着咋着。再后来,小张干脆电话也不接了,不跟他俩联系。他俩说啥小张都不听不进去,只有一句话烙心里了,过日子不是过样子,得找合得来的人把日子过出个样子。

    老张和柳美丽联系不到小张,惨的是小敏。小敏是个女孩子,心思细,做不到小张那么决绝。他俩就开始找小敏,一来二回的,小敏书也读不进去了,就想着哭。老张劝小敏说,我说这些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让你知道你妈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将来别走她的老路;柳美丽转过身也劝小敏,跟小敏说她这辈子造了孽,嫁给了你爸,以后看人可得准些,不能草草把自己嫁了。

    小敏也想逃,但是她没地儿逃,她知道她哥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以后就回不来家了。爸妈年纪越来越大,她不能再跑了,她要是再跑了,到时候俩人老了,年纪大了咋办。小敏烦,嫌他俩絮叨,她想找个人说说,又不敢给她哥打电话,小敏知道,她哥一听家里的这些破事就烦。后来家里相亲,相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闷葫芦,姓郑。小敏说,他就听,听了也不吭,后来小敏就嫁给了他。小敏看上他,一个是对自己还不错,另一个就是小敏能跟他说。

    儿女成了家,按理来说有些事都要看开些,不要再去斤斤计较些什么。日子过的是以后,不是过的以前。柳美丽不懂这个理,不管家里啥事,还是能掰扯到那瓶醋,那几块散楞子地上。大家都习惯了,就连姑爷小郑也习惯了,柳美丽摘了一把豆角,一边掰着豆角一边扯着闲篇,小郑在一边听,也不吭声。老张懂这个理,但是想不开。酒倒是戒了,戒酒不是因为知道自己酒品不好才戒的,而是因为喝酒伤了胃,没法再喝了才戒的。这几年柳美丽不在他跟前,他精神上倒是舒坦了很多。但是还是爱琢磨事儿。有一次半夜十二点了,给小敏打电话,小敏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一接通,原来是老张跟她说,家里没人的时候,要把插板的电断了。今天下午工地上有个插板连线了,库房给烧了一间。还有一次下大雨,后院张德山家院子洼,存了一院子的水泡着老张家的后墙根,张德山家道没落,早已经荒了。老张打电话就骂,骂小敏,骂小郑,骂柳美丽。骂他们没脑子:

    “下了这么大的雨,后半院子的水泡着墙根,就干看着么!你们看的什么家!找个泵把水抽抽啊,就这个事儿,我不说,你们就干等着不做,还得叫我催你们!”

    老张还骂过小郑他爹老郑,骂他是个骗子,做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骂老郑是因为小敏,结婚前,老郑带着小郑来老张家吹牛逼,吹自己家底儿殷实,孩子也有个吃饭的技术,让老张放心把小敏交给郑家。老张中了老郑的糖衣炮弹,哪知道小敏嫁过去后,郑家的房子是借钱盖的,车子是借钱买的,结婚不到半年,债主上门要钱,老郑没辙,央求小敏拿结婚的彩礼垫上。小敏心软,把钱垫了出去,老张气个半死,不但骂了老郑,还动手连带着小郑一块打了,揍他们不说实话:

    “兔逼崽子,家里穷就穷,装什么大尾巴郎。彩礼送了又要回去,拿我当信球,白嫖我一个闺女啊!”

    骂完老张又抽自己,抽自己轻信别人,没有实地好好调查,白搭了一个闺女。

    老张也骂过小张岳父岳母,也就是儿媳亲家。老张倒是想动手来着,可是太远了,够不着。骂他们是因为他们不讲理,别说是个人,畜生干不了的事儿,他们居然干了。小张有个小姨子,花钱无数,不知节俭。找小张零零散散的借了几万块钱,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拿,因为借了你得还,拿了的,就不用还。小姨子不还,小张就急眼了,跟小姨子急眼没用,她没钱还,小张就找丈母娘要说法。这个说法,要的不是以前的说法,要的是以后的说法,这个说法就是,以后你们闺女你们管,小姨子又不是老婆,姐夫管她吃穿用度是怎么个说法!丈母娘向闺女,向闺女就数落小张:

    “找你借钱是拿你当一家人瞧得起你!”

    小张脑子顿时就充血了,管你是不是长辈,自己不当人,就别说别人骂你不是人。小张就骂,骂小姨子,骂丈母娘,骂老丈人,骂他们不要脸,有事找他们找不着人,一伸手就是要钱花。小姨子伸手要过钱,老丈人也伸手要过钱,要钱的时候是亲人,要了钱就装不认识。

    老张脑子也充血了,隔着电话就骂,骂亲家公,骂亲家母。尤其是亲家母这句话,侮辱了小张,也侮辱了老张。

    “有事鹏举帮衬着你俩,帮你养闺女,你还有脸说借钱是瞧得起他,他自己挣钱自己花,用得着你瞧得起么!老张家不偷不抢,行得正坐得端,他妈的用得着你们瞧得起吗?!”

    老张骂完亲家,又骂小张:”借钱你也不看对方是个什么货色,再借别认我这个爹!钱在你手里,你愿意当孙子你去当,别连着我丢人!都结了婚了,不是说为人处世成熟稳重些,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气老子,气死我你就满意了?!”

    转过头一想,又补了一句:”气死我,你日子就能过好咋滴,我活着,还能给你摆平事儿!你也是,你妹也是,兔逼崽子!”

    (七)再找老张

    听老张说完,天已经将黑了。我俩一块起身,从柿树园往他家走。好久没见,自然是要一块吃个饭的。酒,老张是不能喝了,正好我给他带了盒茶叶。房前屋后老张收拾的是干净利落,老张进厨房,张罗了几个小菜,我俩吃的是心满意足。吃饭的时候没注意,吃完站起来瞥见堂屋条几的一角放着一幅奠像,奠像是柳美丽的。老张看见我往那瞅,也不避讳,说:

    “跟柳美丽说了多少回,过马路要看红绿灯。没脑子的货,就是不听。见别人闯红灯,能过,她觉得她也能,结果……这算是真清净了。”

    隔天吃过午饭,下了官桥东头,顺着柏油路往北走,拐过老桥,路过起土坑,我径直来到了柿树园,老张已经在那等我了。老张见我来,忙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他旁边。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包新散花,给我点了一根,给自己点了一根:

    “这牙,我过两天去补了,不然太浪费烟了!”

    (八)饿死的

    “不是打仗,不是58年,谁能想到都21世纪了,还有饿死人的。饿死的人不是别人,是亲爹,是亲娘;把亲爹饿死的,把亲娘饿死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老张说到这里,带着怒气,嘴角有些颤抖:

    “良心啊,坏透了!”

    饿死的俩人,按辈分来讲,老张喊他们三叔和三婶。三叔和三婶膝下无女,就俩儿子,大儿子叫国勇,小儿子叫国伟。国勇媳妇儿嘴笨,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别人说十句,她这一句还没画上句号;国伟媳妇儿嘴碎,不是一般的碎,鸡牙张她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国伟媳妇儿是个五短身材,又矬又胖,一身的毛躁劲儿,颇像骆驼祥子里的虎妞。嘴碎,还不讲理,不讲理到什么程度?村东头的志高家吹唢呐,红白事儿上吹,平日也练。练是早上练,一大清早,吃了早饭就咿呀咿呀的吹。唢呐声大,鸡牙张村小,一个庄子的都能听见。别人谁都不埋怨,或者埋怨也是在心里埋怨,偏偏国伟她媳妇儿埋怨在嘴上。说志高一大早就吹,吹的哇哇乱叫,叫得像做爱,晚上没跟媳妇儿干够,早上还得吹一发。话传到志高耳朵里,志高气的当街抓住她,左边抡了一巴掌,右边抡了一巴掌。国伟媳妇儿理亏挨了揍,按理说就得闭嘴,闭嘴不是她风格,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打滚,贴着志高的脚打滚,志高向后退一步,她打滚往前撵一步,一边滚一边骂:

    “兔逼志高,我就说了,我说你吹喇叭像干媳妇儿,你打我我也得说,有本事你打死我!”

    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人,有理的也变成没理的。

    三婶也是个碎嘴子,精瘦精瘦的,嘴碎,也不讲理,国伟媳妇儿排第一,三婶能排第二。跟他俩比,老马和柳美丽,算半个哑巴。三婶不讲理到什么程度,有天洋洋在街口摔泥巴玩。这个摔泥巴,就是手里团一团泥巴,把它捏成个碗状,然后趁泥巴不注意,猛的倒扣在地上,空气就会把“碗底”炸开。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没有太多的高科技玩具,但小孩子们都乐意玩。那天洋洋在街口和几个玩伴摔泥巴,三婶和洋洋奶奶在一旁嚼舌根,洋洋摔泥巴摔得起劲,猛的一扣,碗底的泥巴炸开,有一块飞到了三婶的嘴里,这可坏了事。按理来说这不是大事,泥巴飞嘴里就飞嘴里,吐出来漱漱口,骂两句就完了,谁会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计较。但这泥巴飞到三婶嘴里,不是大事也变成了大事。三婶气急败坏,一脚把洋洋踹了个狗吃屎,捏着一把土就要往洋洋嘴塞。洋洋他奶就在边上呢,孙辈再不对,一个五六十的人骑在一个孩子身上打,这往哪儿说理去。前脚还是笑面佛,后脚就是活阎罗,洋洋奶奶算是见识到了三婶的厉害。洋洋奶奶上去就扒拉,边扒拉边喊洋洋赶紧跑。三婶抓不住洋洋,回头就跟洋洋奶奶扭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骂,骂她孙子不讲理,骂她也不讲理。周边的人不敢拉,谁拉三婶就捎带手骂谁,最后还是三叔和洋洋他爷听说了,火速奔到街口,才把俩人抻开的。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国伟媳妇儿自己能唱一台,三婶自己也能唱一台。

    后来,三叔和三婶前后脚都中了风,三叔还能张嘴说话,三婶成了哑巴。中了风,生活不能自理,就得靠儿养活,俩老人一家一个可以,但究竟是国勇管着爹,还是国伟管着娘,两个兄弟商量不通。国勇媳妇儿不想管娘,国伟儿媳妇儿谁都不想管,最后没办法,在村长的调解下,两个兄弟抓阄。一个纸团写着娘,一个纸团写着爹,团起来扔在地上,捡着哪个是哪个。国勇让国伟先拣,让国伟先拣,是怯他那个不讲理的媳妇儿,国伟捡了纸团,打开是爹,国勇捡了另一个纸团,打开是娘。这个没得可争了,老天爷分的,于是娘住在前院国勇家,爹住在后院国伟家。

    三婶中风没两年,又得了癌症,查出来癌症没俩月就死了,村里的娘们嚼舌根子,都说这是报应;三叔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年纪大了,大病小病,天天得拿药养着。开始只是管着饭,饭也不是啥好饭,冷水泡馍馍,爱吃不吃,不吃饿着。再后来还得管药,国伟媳妇儿就不干了,骂国伟狗屎运,抓的什么霉头,要是抓的是个娘,早死了也就安生了。骂完国伟又骂三叔,老不死的还不死,早死早干净。骂了几回后,饭也不管了,药也断了不给买了,把老头扔在了柴房里。柴房的前门拿锁锁死,不能进院儿里,后墙开了个狗洞,三叔饿,饿了就爬狗洞出去,拖着中风的拐杖颤颤巍巍的去街上,逢人就要吃的。左邻右舍的看见三叔就掉眼泪,说三叔是个好人,好人咋落得这个下场,从屋里就拿吃的给。几时要,几时给,一边给,一边念叨,念叨三叔可怜,念叨国伟不像话,将来要遭雷劈。国勇有时也偷摸爬狗洞,给三叔送。

    一来二回,国伟媳妇儿知道了,就上街骂,骂也不指名道姓的骂,泛泛的骂,谁给过三叔吃的她就骂谁。骂他们多管闲事,骂他们操闲心,骂他们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家里是不是缺爹养,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骂的三叔上街要吃的,谁见了谁躲,再也不敢给吃的,却还是能听到有人念叨,说三叔是个好人,好人咋落得这个下场。

    再后来有一个星期,街上没见三叔出来要吃的。国伟媳妇儿也纳闷,不会是死屋里了吧。拉着国伟就钻狗洞去看,刚钻进去后就嗷嗷着出来了,一边跑一边喊:“死了,死了,终于死了……”

    老张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三叔是饿死的,都特么21世纪了,儿子饿死爹,天理不容啊!”

    (九)埋坟

    论精明,老张家一家子绑起来也斗不过鲁爱琴一个人。老老张刚过了头七,鲁爱琴就撺掇着建业,把老马从正屋搬出来了。老马从正屋搬到了偏房,鲁爱琴两口子从偏房搬到了正屋,老马不敢吭,吭了,自己就是个赖种。都说人活着,就得有个怕的,有个怕的,做人就知道收敛。老老张一没,鲁爱琴就没了怕的,没了怕的,也就没了收敛。

    人都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中得寸进尺,鲁爱琴就是。

    鸡牙张家家户户都会靠着分户院墙搭个窝棚,窝棚家家都有,但窝棚的作用都不一样。有的是当个鸡圈,养几只小鸡,有的当柴禾棚,堆着一堆柴禾,有的啥也不放,就摆几把椅子,夏天天热,当个乘凉。家家户户的窝棚都是坡檐,院墙高,檐口低,下雨了淌水,淌到自家院子里。鲁爱琴家搭窝棚,院墙低,檐口高,院墙成了檐口,檐口成了屋脊,下了雨淌水,水往老张家流。一下雨,柳美丽就骂,骂是骂给鲁爱琴听的,鲁爱琴不怯柳美丽,便宜是实实在在的占,话是不疼不痒的话,更何况老大哥老张也不在家,随你怎么叫唤。柳美丽骂几次,骂着骂着骂不动了,就等,等年根老张回来一块算账。

    西院盖新房子,三层套房的楼房,屋里带卫生间。房子进深大,有小半跨比老张家凸了出去,凸出去就凸出去了,鲁爱琴二层三层在这留了个窗户。老张家干点啥事,西院往屋里一坐,一览无余。柳美丽站在院子里就骂,可鲁爱琴不怯柳美丽,便宜还是实实在在的占,不疼不痒的话随便说。柳美丽骂了几次骂不动了,男人又不在家,只能等,等年根老张回来一块算账。

    像这种事太多了,你要说忍吧,没个底线了,东占你点,西占你点,就像是夏天的蚊子,时不时瞅个机会就想叮你一口。不忍吧,西院是个兄弟,鲁爱琴是个弟媳。建业没脑子,哪些事儿该做哪些事儿不该做,分不清楚,他只知道听鲁爱琴的。鲁爱琴是个精明人,哪些便宜能占,就得赶紧占;哪些便宜不能占,也得尽量试着占。老张有些事儿能忍,像窝棚的事儿忍了,有些事儿不能忍,像冲着自家院子留窗户这事儿就不能忍。临近年关,老张前脚回到家,后脚就进了西院,进去就找他两口子,说冲着东院的这俩窗户得堵上。建业不敢说话,鲁爱琴阴阳怪气个脸:

    “哥,你说这窗户都装好了,咋个堵上,不净折腾么?”

    老张不怕折腾,鲁爱琴不愿意堵,老张上手到楼上就砸了一块玻璃。建业虎,骂老张不尽人情,不是个当哥的样子。柳美丽在东院听见了,倒说了句像样的话:

    “你说你哥不尽人情,你装窗户的时候就尽人情了?他不是个当哥的样子,你就是个当弟的样子?”

    鲁爱琴理亏,窗户最后还是堵上了,堵的很不服气,在她看来,这便宜没占着,没占着就是吃了大亏。

    后来老张悟出来了一个规律,但凡这个家里能有事能吵起来,导火索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老马或者柳美丽的破嘴,一个就是鲁爱琴的脏心思。

    老张家的祖坟在鸡牙张的西南角,挨着村界,再往南,就是前村万堂的地界了。农村埋坟都有讲究,讲究个风水穴位。老老张的坟眼瞅着就到了地界,按照风水穴位来讲,再埋就进了万堂的地儿了。进了万堂的地儿,自然人家是不答应的,别人不答应,只能自己家另立新坟。老老张这一脉传下来,男丁是老张和建业,再往下一辈的男丁是小张和采运。这个事,是老张心头的大事儿,越是临近年关,老张越是琢磨,越是琢磨,老张就越想把这事儿定下来。定下来,就得商量,老马强势了半辈子,没想到栽在了鲁爱琴手里。立新坟的事儿,她是一个屁也放不出来。她是不敢放,因为想来想去就一个地儿最合适,就是新坟立在鲁爱琴家的地里。不为别的,连着老马自己留的一亩地,一共是三亩,这三亩连成片,地界宽,穴位怎么排,都能排的下。老张家的地是散楞子,两亩地分成了三份,地界窄,埋不成穴位。找鲁爱琴商量,是行不通的,之所以行不通,就是因为你让一个整天想着占便宜的人吃次亏,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但立坟是个家族的大事儿,张爱琴也不敢明着拒绝,老老张虽然不在了,但老老张弟兄五个,也就是说老张还有四个叔,这四个叔找哪一个都能镇得住你鲁爱琴。怎么办呢,鲁爱琴就拖,说建功哥,你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回,快过年了,整天念叨着新坟的事儿晦气。再有就是老马身体健康,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来年再议。

    这个来年再议,来着来着,七八年过去了。七八年过去了,老张的四个叔,就剩下了一个。

    再说埋坟的事儿的时候,是鲁爱琴提的,她提埋坟,不是给老张家这一脉立新坟,而是想给她娘家人立新坟,立新坟,立在她家地里。这个缘由就是鲁庄拆迁,连房子带地一块腾退了。房子没了,政府补了,倒还好说,地没了,农村都讲个落叶归根,百年之后去哪儿,这事儿就比较大。那个时候,别说是鸡牙张,整个太康县还没想明白公墓或者火化的事儿。鲁爱琴娘家哥就找鲁爱琴商量,想把鲁家这一脉,埋到建业家里地,因为建业家的地,连着老马家的地,一共三亩,地界宽,穴位怎么排都排的下。

    鲁爱琴应了,因为这是她娘家哥,她这是在给她亲娘,给她亲哥这一脉血亲找了个落叶归根的地儿。建业呢,还是不吱声,要说他没脑子,就是一点脑子也不长。这地是鸡牙张的地,是老老张和老马分下来的地,老张家的血脉至亲,鲁爱琴不让立,外庄一个姓鲁的,说立就能立。这种荒唐事,如果老老张还活着,别说是打死建业,捎带手也能打死鲁爱琴。但老老张没了,老张剩下的一个叔年纪也大了,下一辈的事儿不想掺和,也掺和不动了。鲁爱琴说是找老张商量,其实就是通知,就是在恶心老张。老张气的浑身哆嗦,但老张能怎么着,结了婚,分了地,那块地不是自己的,他还真不能把鲁爱琴怎么样。这回是老马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了,把建功建业还有建霞都叫到跟前来了。叫建霞来,就是做个见证,建霞早就嫁人生子了,孩子都有孩子了,鸡牙张的事儿,她不愿掺和。老马把三大家子人叫到一块,当众发了个毒誓:

    “鲁庄那一脉要是敢把坟立在南地,我就立刻撞死在你鲁爱琴面前。这几块地最初是我和老头子的,就算是我和老头子分给你们了,这几块地也是姓张,不姓鲁!”

    鲁爱琴气的,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开完这个会鲁爱琴就病倒了。病慢慢好起来了,但眼睛依旧是充了血的红,不见消退。老马这一折腾,虽说鲁庄的人最终也没能埋进建业地里,但那个仇恨的,敌意的种子,在鲁爱琴心里是熊熊燃烧,越烧越旺。

    这块地是老头子分下来的不假,可还是姓鲁的说了算。你不让姓鲁的进,看你姓张的就能进?

    这是鲁爱琴想的,鲁爱琴也是这么做的。她想的那个姓张的,不外乎就是老张。她明里不说,暗里还是拖,就这么一直拖。

    耗到你老马死,看这块地谁说了算!

    老张太了解鲁爱琴的做派了,但事情到这份上了,撕破了脸,也没什么话可说了。鲁爱琴不是个人,是个十足的动物,在老张看来,因为她一个人的贪念,断送了一个家族。还有那个信球弟弟,百年之后,张家的穴位聚不成堆,七零八落,他有什么脸面去见爹。真是活着丢人,死了丢鬼!

    至此,两家无话,不再来往。

    老张指着柿树园这块地跟我说:

    “以后我就在这儿了,北地和西地是要种庄稼的,埋人太可惜了。我跟鹏举也交代好了,挨着她妈埋。埋得时候,给我拿纸扎个大电视机,CD,再扎个收音机,我在下面好堵上耳朵,听歌也好,听戏也好,看电视也好,就是不想听那疯婆子念我。至于说鹏举,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柿树园这三分地,进了我跟你妈,按穴位排,就进不了你了。你读了大学,在城市扎了根,就自己再找地方吧,只是我们不能常聚,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没想到死了的时候也是这样。”

    (十)写在后头

    老张掏出蓝色的大杯子,吨吨吨了半杯,喝完,顺手又从包里摸出来一瓶牛奶递给了我,说这是前两天小敏过来看他,给他带的。他喝不惯,多给我带了几瓶,包里还有,一会儿让我拿走。鹏举在大城市里,一来一回路远,基本就是过年和放长假,才得回来。小敏家离得近,跑的勤,有的时候上午刚送来一把韭菜,晚上又拎来了一兜子水果。

    我今天来的时候跟老张电话里说,傍晚摸黑就得走了,这次回来得急,一是办个要紧事儿,一是想着就是来看看他。事儿办妥了,老张也看了,心里也算是落停了。

    老张说自己糟老头子一个,就等着牛头马面哪天过来拿人了,有啥看不看的。但看得出来,我来,他很高兴。

    天刚摸黑,老张起身送我,出了柿树园,走过起土坑,我让他在老桥那停了下来,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吧,下回来了,还会再见。老张站在桥东头,我站在桥西头。老张冲我招手的时候,我竟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个人,映在蒙蒙的夜色里,像即将融化在荷塘里的一滴水珠。我一时分不清他是老老张,还是老张,还是长大后的小张。

    亦或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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