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推开废旧的铁窗,透过灰尘和着细碎日光的斑驳灰影,我又看见了那片幽暗私密的竹林。它一如既往,郁郁葱葱,繁茂苍翠,它像一本旁人读不懂的书,记载了我青春期中埋藏至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十多年前,我是一名初中生。都说大山里的孩子格外早熟,唯独要排除掉我。我虽然家境清贫,但是父母毫不吝啬的宠爱让我养成了刁蛮任性不服管教的赖皮性格,在同一批的孩子当中是叛逆的头头,带头闹事的麻烦精,给周围的父母,同学,老师造成了不少恶劣的影响。去山里捉来一尺长的蜈蚣,田里挖来软哒哒的蚯蚓放到同学的桌子里恶作剧啥的对于我来说都是小儿科。我最喜欢带着我的“手下”逃课去山里玩捉迷藏。我们在山里到处撒欢似的奔跑,我们的老师父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情成群结队的来找我们。但是他们通常跑的没有我们快,这让我们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感。等他们垂头丧气的回来,我们已经堂而皇之,若无其事的出现在家里。我的“手下”们因为这种事常常被他们父母揍的鼻青脸肿,但是他们乐此不疲。而我的父母亲从来不揍我,于是我也乐此不疲。
然而我们的好日子很快就终结了。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40来岁,1米9几的大高个,带着一副无框眼镜,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比当时热映的《水浒传》里的武松看起来更加威武,一口严肃的男中音,低沉有威慑力。他虽然初来乍到,但是我们为他的表象所惑不敢太放肆,只要他往教室里随意瞥一眼,瞬间就鸦雀无声。十几岁最是狐假虎威的年纪,欺软怕硬,我们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他叫做裴延文,除了是我们班主任以外还兼任语文老师。
语文课上他潇洒自如,古文诗词信手拈来,历史人物传记如数家珍,一手优美的板书,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张口就是普希金,巴尔扎克。就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小子,我也知道他个人的文化底蕴何其深厚。何况我不是。我酷爱文学,尽管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们班里的学生惹事少了家长们都松了一口气。父母亲闲谈里他的话题慢慢多了起来。
有一天我在房间里隐隐地听见我父母亲在说悄悄话,我天生对这种八卦抱有十二分地好奇,就偷偷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暗暗地观察他们。
我父亲悄悄地和我母亲咬耳朵:“你知道裴老师是谁的女婿吗?”
我母亲不解:“哪家女婿?”
我父亲凑到我母亲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
我母亲惊讶道:“哪个钟家?钟家女儿不是那个什么吗?”
我父亲道:“跛子!钟家女儿就是那个从小摔坏了腿,在外治疗这么多年的跛子!”
我母亲奇道:“难道治好了?”
我父亲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吐出一口:“哪能啊,天天坐在椅子上,出门都要拄着拐杖。我前天路过他家门前瞅了一眼。长相就别提了,个子还没十来岁的娃娃高。脾气倒是大的很,裴老师那高高壮壮的模样,被她骂的都还不了嘴。”
我母亲惋惜地叹道:“哎唷,那裴老师真是可惜了。”
他们后来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全身心都被裴老师的老婆是个其貌不扬的跛子这条爆炸性地新闻占满了,脑子里一瞬间竟然也觉得有点可惜,但是这点零星微弱的想法马上被擦干抹净,只剩下怎么好好利用这个事情整蛊他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丑再也抬不起头的恶劣念头。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这个消息就像是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班级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蠢蠢欲动,想要看笑话和不敢看笑话的心情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裴延文不知道听没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他若无其事,无动于衷。
一日,我在裴延文的课上和我的小伙伴传递纸条,被他叫到办公室。他让我站在他桌子对面,然后自顾自埋头批改作业。我是个守不了规矩的人,只站了两分钟就把主意打到了他办公桌上堆得厚厚的文学著作上面。刚想拿本瞅瞅,伸出去地手就挨了一下,“那本不适合你”,他都没有抬头!
我看了封面写着《少年维特的烦恼》,嗤笑道:“你怎么知道不适合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无视的眼神让我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觉得他就是在看一个废物。我霎时怒火冲天:“一本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让看就不让看,说什么适合不适合,以为我是个傻子好骗吗?”
他慢吞吞地将改完的作业本摞到一起:“你不傻难道聪明吗?一个聪明人上课不专心听讲传纸条?”
我一时气愤,口不择言道:“你上的什么东西,老子早会了。”
“哦?”,他两手交握放在桌子上,像是突然对我产生了一丝兴趣,笑道,“那下次课你来讲?”
一开始我不以为意,因为在我的认知里,老师都喜欢这样怼学生,“你行你来啊”,但是没有人会真的这么做。直到他开始教我怎么准备教案,怎么把握课上的进度,怎么提问题。我完全懵了。
那天我捧着一堆教案从他办公室里走出来时,整个人都轻飘飘地,不知今夕何年。我知道只要我跟他服一下软,“我不行的,我错了!”这些事都不会有,但是我尝试了无数遍就是说不出口,深怕说出来后迎接我的就是一个果然如此的戏谑表情。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夜半时分,毫无睡意地我推开了我房间的窗子。然后我就看见了在我此后地生活中反复出现的,挥之不去的一幕。我的老师裴延文,躬着身子坐在竹林边沿一块平坦的石块上,月光描绘出他孤寂的轮廓,他一支又一支的抽着烟,如同一段模糊不清的迷雾。
原来他的家就在竹林的那头。
第二天,我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隐约猜到我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我心里有一点小小的窃喜,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将它告诉给任何人。临上课时,裴延文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脸上看不出来任何颓丧地痕迹,温言道:“别紧张,放轻松。”
我课上的怎么样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裴延文后来对我却是有所偏爱。
那之后每每到夜里,我都忍不住打开窗子,想悄悄地看一眼那个落寞地人影。有时候他不会出现,出现的话多半就一直抽烟。我想他是我见过的人当中,人前人后落差最大的一个。
几个月后的一日中午,因为讲解试卷裴延文拖了一会儿堂。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拄着一根拐杖,肥胖短粗的身材,个子像个没有发育的初中生,扁圆蜡黄的脸,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开口对着裴延文就骂:“还着不着家了?我在家里等你到现在,你有没有良心,天天的让我等等等!”
我们班里哄的一下就跟炸锅了似的沸腾了,坐在后排的同学拼命的想往前面挤,想要看一眼传说中的裴老师的老婆,各种议论声纷纷钻入耳朵,“长的真丑!”“比我妈还丑!”“听说是个母夜叉!”“还没我妹妹高……”“裴老师整天对着她不会吐吗?”“裴老师为什么要娶这种女人啊?”
我的小伙伴神秘兮兮的对我说:“裴老师是入赘的!”
我怀疑我听差了:“你说什么?”
“裴老师入赘的钟家,我爸说的,错不了。她生的孩子,都姓钟!”
另一个小伙伴:“她这么矮,还能生孩子吗?”
“能,已经生了一个了,今年七岁,长的跟他妈一个德行。”
这期间裴老师已经走到了门口,我们坐在后面的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他对女人说:“你先回去,我马上下课了。”
女人不依不饶道:“我不走!要走你也走!”
“我说了,我马上就上好课,就回家了,你腿脚不好,站在这里干嘛啊?”,裴延文的声音其实挺严厉,我们班里人都怕他。
但是女人完全不管不顾,声音带了哭腔,她本来说话就不好听,这一来更是粗嘎的像个鸭子,凄厉地道:“我知道你嫌弃我是个跛子,长地又难看,站在这里碍着你的面子了。但是姓裴的,我是你老婆,你别想摆脱我,这辈子都别想!”
最后一句话女人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吼出来,声音撕裂了空气,盖过了我们班这么多人地议论声,像一根刺扎进我们心底。我不知道裴延文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他紧紧握着地拳头,上面青筋暴露。
我们最终草草地就下课了。当天夜里,不出意外我又见到他出现在竹林里。他这次拿了一把锄头,竹林子里没有什么好锄的,但是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锄同一块地方,我默默地看着他,我好像懂了一点他的愁苦,又好像没有懂。
一日课后,裴延文将我叫到他的那间办公室。他递给我那本书《少年维特的烦恼》:“你不是想看吗?拿去看。”
我接过来,书有点旧,好像很多年了,但是保管的很好。我疑惑地问道:“你不是说不适合我吗?”
“你说的对,适不适合你我决定不了。”他难得流露出一丝萧瑟的意味,但是马上笑着道:“适不适合得你自己看了才知道。”
“这本书你什么时候看的?”
“比你大一点,我读师范的时候,别人送给我的。”他眼神放空,似乎有些神往。
“是你很好的朋友吧?”我试探的问道。
“是,一个好朋友。”,他笑着,眼底却没有什么温度。
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想去使什么坏点子了,我的生活中少了很多的叛逆,我发现我变了一点,很少一点,但是可能对我今后的人生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最后对我说:“我说不适合你,是因为它是一个悲剧的故事,我觉得你不看最好。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你看了反而可以领会什么。”
很快就要中考了,有一日裴延文来到我家里,受到了我父母的热烈欢迎。他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他虽然块头大,但是相处久了你会知道他其实并不严厉,他很是温润儒雅。他最近一段时间在有名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很多散文,出了散文集。没有人质疑他学术上的权威。
我父母亲热情的跟他介绍我们家的格局,她指着我的房间对他说:“那是程乐的房间,他那儿啊,可以看见小竹林。”
我来不及打断我母亲,就被她轻描淡写透露了我的秘密。我见到裴延文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我不敢和他对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惊讶过后仍旧笑呵呵地,跟我父母谈论我地成绩,以及中考地注意事项等等。
他离开地时候我去送他。他笑着看着我,露出类似与长辈地温柔目光,又带着一丝了然。我像是一个被捉住地偷窥者,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地心情和他沉默地对峙。
他先开口:“人生的路有很长,你只过了小小的一段,老师祝愿你一生顺遂。”
我回答道:“老师,我也祝愿你,幸福快乐。”
他笑着摇了摇头。拍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出现在小竹林里。
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经工作几年了回到老家。我父母亲无意间谈起裴老师,我才知道他完整的故事。
“裴老师以前家里苦,都是靠的钟家才能读书成才。要说钟家也不能说不地道,除了女儿长的有点磕碜外,对裴老师也是尽心尽力了。听说裴老师本来可以留在省城的,为了照顾家庭硬是留在我们这偏僻的小地方,是个汉子。”
“裴老师真的有才,将我们程乐教的真好!”
我默默地吃着饭。思绪已经飘到了天边。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来到小竹林,我在裴延文呆过的地方走了一圈,什么痕迹都没有。就好像我之前见到的都是一场幻觉。
远远地我好像又听见有人在吼叫:“姓裴的!你给我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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