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主视角。
庵里的老嬷来叫我的时候，我仍在梦里，恍恍惚睁开眼，看见晨光透过老嬷的满头银发，真实到刺眼。我狼狈地支身做起，额上是一头的冷汗，心依旧没能平静。
“夫人可是又被梦给魇住了？”老嬷温声问我。我点头，是，我又梦见你。
记忆的薄纱被一场倾盆大雨撕开，我遇到你，大概就是你阴谋的开始。
犹记得那天昏暗的可怕，在我省亲回来的途中，大雨便无情地落下，马蹄踏起的泥水四处飞溅，车轮转的飞快，在泥泞的路上碾出了一条深深的辙痕。我坐在马车里，有些没由来的心慌，揭帘看向车外阴沉的天色，心想这大概是天气的原因。
我正欲放下帘子，马车却陡然停下，大雨声中马的嘶鸣显得尤为刺耳。我身边的丫头将我扶稳，不多时便有人来报，“小姐，前面陡然倒了一个年轻的书生，马被惊了。”
我远远地朝外望了一眼，阴沉的天气里，其实并未看清些什么，心中总有不忍，便吩咐道，“罢了，你们将他扶到后面的马车里去，带回府让大夫看看。”他们依言而去，而我仍定定的坐在马车里，猜不透结局。
回府两天后，我其实早将你忘诸脑后。待到我父亲退朝归府来看我，你却忽然前来拜访，说是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我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便跟父亲说了这事，他也说那便见见你。于是我见了你，父亲也见了你。你确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文韬武略，满腹经纶。父亲与你交谈片刻，一问一答之间，你都应对自如，进退得当。我虽不懂你与父亲谈论的那些个家国大事，但只看着父亲满意的神色，也知道他对你很是青睐。果然父亲就当着你的面，直跟我感叹，说我捡了个宝。看着你意气风发的青涩脸庞，我也向父亲福福身，说，“女儿也觉得此人不错。”
你说你本是上京赶考的考生，却不想在路上遇了贼，考生文牒和衣物金银一概被偷走了，走投无路时又染上了风寒，幸而那天夜里，有我心善救了你。父亲笑说这是缘分，又问你如今作何打算。你只垂目低眉，轻叹一声“此生大抵无望报效国家，想来只能回家乡孝养父母，方不负此生。”我也不知为何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竟然就抢声说道，“父亲正需要你这般的人才，为何不留在我们府上？”说完我才发觉自己的失礼，于是收声，转头看向父亲。你好似也讶于我所言之事，略带惊讶地眼神快速的扫过了我，也投向了我父亲。
父亲哈哈一笑，伸出手来拍着我的肩，眼睛却是看着你说道，“我女儿说的是，我正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可愿留于我门下，施展才华呀？”你好似受宠若惊，连忙向我父亲行了一个大礼，表示愿归入相国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后来，你的确在我父亲那里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整日里也只是做些不要紧的小事，我几次去找你，都看着你被其他人呼来喝去，你仍然勤勤恳恳的做事，还对谁都笑脸以待。我替你气了几次之后也明白了，父亲大材小用不说，对你也着实不怎么样。我去找父亲，跟他说你的事，替你鸣不平。他只说我是女子不懂，叫我不要掺和那些官场之事。我又去问你，说依你的才干，明明不该只囿于如此境地，又是何必在此受气呢？你只答：“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相国于我有知遇之恩，此二恩皆为浩大，不可不报，小生不才，愿为相国效力。”可能就在这个时候，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你带着笑，温文尔雅的模样。
许是你表的这一通真心被我父亲知晓了，又或是我父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大材小用。此后不久，你才算是得了父亲的重用，之后几年你更是事事同你商量，回回你来府上，便直奔父亲书房，我几次费尽心思想见你，却总不能在府里遇到你，或许你那时早都明白了我的心意，只是躲着我，不想平添麻烦罢了。
父亲也或许早都知晓了我的心思，每次我借着给父亲送茶点的机会偷偷瞥你几眼，他也不曾说过些什么，我当他默认，便更是明目张胆起来，想见你的心日益浓烈。于是我偷偷跑出相国府，到你府上去寻你。第一次你倒显得惊讶，后来次数多了，你便拿门童来诓我，每次我来，他只说你不在。几次下来，我也怒了，一口气闯了进去，你果然在家，我质问你为何躲着我，你只低眉敛目，做出一幅恭敬的模样来，说“下官自知身份低微，值不得小姐如此厚爱。”我一时哑然，心事被戳穿的尴尬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强忍着泪意丢下一句“你知道什么”，便转身逃了。
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父亲像是变了个人，让我不要再去找你，亦不要再与你有何瓜葛，他说是为我定下了一门婚事，要我远嫁去那南边，说那年轻的镇南王正是他心中佳婿，而且陛下也已下旨，召镇南王回京与我择日成婚。
我已记不起那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了。我去找父亲理论，问他将女儿的幸福放在哪里？问他把我当做什么了？他只说他的所做都是为了我好，叫我不要再无理取闹。我被关在府内，哪也去不了。可是我仍想着你，希望你能救我，能带我逃走。
直到大婚前夕，我趁着试穿礼服的时间空隙，偷偷跑到你府上。我跟你说让你带我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无论去哪都行。你依旧是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对着我一拜再拜，将身子压的极低，一字一顿说的无情：“还请小姐尽快回府，莫要为我招致大祸，下官担责不起。”那时的我怕早已心灰意冷，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既如此无情，那便不要后悔。”我一步步慢慢转身，竟然还在期待着你会拉着我，可身后的你却是拜倒在地，“下官恭送镇南王妃。”一句话，就足让我死心。
第二日，我便身着凤冠霞帔，坐在花轿里绕城一周，接受万人的朝拜和艳羡，嫁进了镇南王府。吹吹打打的喜庆之音喧闹了整座都城，我成了镇南王妃，与你再无瓜葛。
婚后第三天，我回府省亲。你正好也在府上与父亲议事。出来面见我时，你没有半点失态，礼行的四平八稳，让人找不出一点过错。我却是难掩心中悲苦，几欲泣泪，但终究强撑着与你作戏。现在想想，那时你是真的不在乎，于我分明是讽刺。
后来，我也再无多的机会回相国府去，更是再未见过你。据说镇南王多次在朝上表示想要带我回南边去，可皇帝陛下却次次都驳了他的请奏，只说年关将至，过完年再走也不迟。他每回下朝回府总要发一回牢骚，直说这是阴谋，要将他扣在京中。于我更是不待见，我也不乐意见他，更不乐意去那荒凉的南边，于是庆幸着不用过早离京，却没想到接下来竟是那样一个结局。
永兴六年腊月初五，那日是冬至，天气格外的冷。我站在走廊上，看着庭院离里飘飘扬扬下着的雪，心里没有来的很难受。问过府上的下人才知道，镇南王昨夜被召去宫里，至今未归。我一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直觉有大事发生。果然，在短短一日之内，父亲被下狱，相国府被封，全府上下一干人等无一逃脱。我因嫁与镇南王府，所幸免去一难。而镇南王被疑与我父亲勾结，被禁于宫中彻查，夺走兵符。一时之间，全城哗然，满城的人都在议论，说原来所谓的“护国柱石”才是国家最大的蛀虫！而事情的起因，害我家破人亡的人，竟然是你。那个被我父亲信任，被我倾心的你！
据说那日你亲上朝堂，状告当朝相国，列出七大罪条，直指我父亲有欺上瞒下的滔天罪恶；据说那日你与我父亲当堂对峙，言辞激烈，咄咄逼人，我父亲难辨于事实，被皇帝陛下当堂押下；你向皇帝陛下表示自知跟从相国多年早已罪孽深重，甘愿以死谢罪；皇帝陛下允了你，三日后，当庭问斩，以儆效尤……
你被问斩那日，我没去。我已说不清自己对你是恨亦或是其它了，只是不想再见你。父亲被定于来年春日问斩，我曾去牢里看过他，向看守的牢头递了三回银子，才换来一炷香的探望时间，还受尽了他们的白眼，人情冷暖，大抵如此。原本意气风发的父亲端坐在最阴冷潮湿的牢房里，一头白发杂落，身上的朝服沾满了灰土，像是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我为他摆了酒肉，他一口不吃，我也不劝他，只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做那些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事？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叹息着说我是女子，哪懂那些朝野之事，又说成王败寇，他认了这结局。我也不再多问了，只是朝他拜了三拜，“一拜谢生养之恩，二拜悔未尽之孝，三拜遥送父亲一路好走。来生若是有缘，女儿愿奉孝一生。”而此生，我们父女缘尽。
父亲被斩那日，我到城外的缘静庵去了。午时钟声一响，我便在佛祖面前跪了下来，决心出家。替我断发的师傅说既入空门，便当斩去一切凡情，三千烦恼随发断去，从此青灯古佛，终了一生。我不敢说自己礼佛的心有多虔诚，只是凡尘俗世，我大概都能断去了。
而对于你，我只愿不要再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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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难断，故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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