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参
丞染将阴阳符交给了女人,嘱咐道:“十五我会再回来,在此之前,请将阴阳符放在少爷身上,不可离开半刻。”
女人感激的点头,转身将阴阳符放在床上少年的怀里。阴阳符乃雪域之宝,性寒,触温生凉,可放在少年的胸口,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莫不是没了知觉?”良工说道,“方才在我手上像三九的冰,怎的放到少爷身上,都没有反应...”丞染倒没显出什么情绪,又扣住了小少爷的脉,埋下了镇妖符,隔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床上的少年始见异象,竟从指甲上长出了一簇鹅黄色的嫩芽。
“这...这是...”床边的女人看着嫩芽不觉震惊,嫩芽静静的附在少年指甲上,看不出生命迹象,却也是浮屠众生。
丞染转身拿了行装,帘外春寒赐锦袍,此刻他没有了锦袍,仅是一身素衣,秋日不足以抵抗瘦风,冬日不足以承受酷寒,唯精神尤在,不可不奋。
“收拾好了,大人。”良工提了提包袱,有意博丞染一句赞赏,丞染自然也知道,可却偏偏不顺他的意,回头嘱咐一番府里的夫人,“阴阳符不可离身,切记。”说完,提了行李离开了。剩下良工一个还在屋子里捶头顿足,“你不来安慰我,我就不跟你走了,你自己去渡你的浮屠众生去吧!”
“今晚宵夜吃红叶丸子!”丞染前脚刚踏出府门,就发现石狮子上的良工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宵夜...嘻嘻,真的吃红叶丸子吗?”
青石板上轻轻滴着雨,温柔的抚着众生的头,渡浮屠以生劫,化戾气为祥和,然众生皆撑伞拒了上天的眷顾。丞染和良工踏着湿润的石板路,走过一家家茶楼,穿过一条条巷口,行至荒草叠生的一角,良工拂袖,那荒草之中便现出一扇精致木门。
“公子,怎么了?”良工见丞染迟迟不入,问道。丞染一仰首,见门楣躲着一只鼠精,身子藏在镂空的门楣,长长的尾巴却在外面一览无余。
“来者是客,不需躲躲藏藏,只管跟上来。”丞染推门而入,良工也跟在后面,可他终不改少年初心,玩乐心思很重,一进门便躲在一边的屏风里,化作画中人。
鼠精见自己已经暴露,便不再忸怩,进门的神态较英勇就义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进了门就傻了眼。
“这...这座古殿...”鼠精沿着云绳一路走马观花,中间的承天柱似乎是千年紫檀,不过紫檀并不坚韧,用作承天柱有些勉强,可不知是以何种精湛技艺将大理石嵌入其中,使得紫檀也能做承天一用。云雾缭绕之所,用雕花苓木做成两张涂漆的床,分别摆放在两边;深入云雾,只见一形似书架的巨大墙壁,密密麻麻摆了些什么,待鼠精想走上前看个仔细,良工突然从身后跳出来朝他做了个极丑的鬼脸,吓得他哪还有心思看墙上是什么,拔起腿来直奔丞染,攥着丞染的衣袂不肯松开。
“见不到自己的这副丑态怕总也不知道惊吓为何物,此为失智。”丞染从袖中拿出感业镜,一挥手,感业镜已经将良工围在镜中,良工看见自己的鬼脸,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感业镜此刻正扮演立体扩音器的角色,良工的笑声经过“扩音器”的加工,哈哈声不绝于耳。丞染捏了捏眉心,“你怕是不止是失智,审美似乎也有些问题。”
经过良工一番搅弄,鼠精的自我介绍来得有些迟:“丞染大人,我是这青石镇的小鼠精,知道大人来此为姬缗体内的延参,经族长叮咛,特地来嘱咐大人几句。”
“既然是来嘱咐,为何鬼鬼祟祟躲在门楣?”丞染看着良工突然像衙门里的差役审讯犯人一样盯着这只受过惊吓的小鼠精,不禁莞尔。
小鼠精不敢隐瞒,坦诚交代:“昨夜族长嘱托完,我不敢耽搁,连夜赶了过来,可是我刚到,就...发现了极乐大夫的身影。极乐大夫极其嗜血,我一害怕就躲进了门楣里...”
又一次听见极乐大夫的名号,丞染不觉有些惊异,良工一副天生牛犊不怕虎的精气神儿却显幼稚:“极乐大夫?原来是个大夫,不好好治病,总出来瞎逛什么!”鼠精一听赶紧让良工禁声,身上的毛都炸开了:“嘘!极乐大夫有神通,能听见百里内的声音,更何况他就在附近!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免不了被他吸干了血,成为野鬼。”
“哼,这种鬼故事也就骗骗你这种毛还没长齐的小精,”良工不以为意,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咦?”
丞染朝门口看去,一股紫色的烟雾正悄然而至,烟雾中传来几声怨鬼的轻声哀嚎。小鼠精已经吓得躲进了墙角的柜子里,良工也被此情景怔住没有说话。
“白丞染,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极乐大夫渐渐在烟雾中显形,白色的大袍上几点殷红十分醒目,不知是朱砂还是血迹,只见他伸手一挽披散的秀发,可与红梅争艳的红唇轻轻扣齿道:“今日你可渡我?”
“我已经和你说过,你的红尘未净,我不能渡你。”丞染伸手将掌中化出的驱魔丹递与他,“你走吧,时机成熟时,我自会去找你。另外...”丞染认真道:“我要取姬缗身体里的延参,不要再施术干预我。”
极乐大夫阴阴一笑道:“你不是已经将阴阳符放在他身上了吗?”
“我知道那没用。”丞染早已看出了姬缗体内延参的异常,那是被人悉心种植栽培出来的,并不是天地幻化而成,妖性至极乃阴阳符不可克制,而今遇到极乐大夫,丞染便知这定是他所为。
“姬府的夫人为我寻来麒麟血,求我定要保住她刚刚诞下便夭折的孩儿,我见她可怜便帮了她,在姬缗体内种下了延参,这样积德的好事,相必你做起来定胜过我。”极乐大夫说道,他曾见过丞染割肉喂鹰,为了渡浮屠众生,白丞染什么都做得出来。可眼前的白丞染却如此淡漠:“人的生死自有阴司的孟婆来渡,不归我渡。”
“婆婆,你为何不渡我?”
“你的生死由阳世的浮屠众生来渡,不归我渡。”丞染想起了孟婆对自己说的,神情一时有些黯然。
“哦?”极乐大夫轻轻挑眉,“有趣。”手持驱魔丹,见白丞染略有倦色,极乐大夫也不愿多打扰,眼波流转到一旁怔住的良工身上,紫色的烟雾也随他的眼光围到了良工周围:“少年郎,下次再让我听到你说我的坏话,我便吸干你的血,让你也留在这烟雾里。”
良工根本听不清极乐大夫究竟说了什么,这紫色的烟雾里怨鬼的哀嚎扰人心智,他只能看极乐大夫的嘴型才勉强弄懂意思,但此刻他已经不在因为害怕怔住了,而是看着极乐大夫的脸怔住了。
危险又妖娆,神秘又率直,良工看得有些害羞,不知道极乐大夫是不是也在害羞。
极乐大夫朝丞染道了声谢便化作烟雾离开了,小鼠精这才敢从柜子里冒出小脑袋:“走了吗?”
“你自己不会看啊!”良工把鼠精从柜子里拎出来,鼠精本以为会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却不料良工粗手粗脚竟温柔的将自己放在了桌子上。他本是如此温柔的少年,只是幼稚起来有些疯癫。
鼠精捋了捋身上的毛,恭敬的朝丞染一拜道:“极乐大夫见您也如此恭敬,想必大人定有大神通,如此族长也不用担心姬缗身体里的延参了,只是族长再三叮嘱,延参十五便会成熟,请大人您算准了时辰,将延参收走。”丞染点点头,“代我多谢族长。”
将小鼠精送走,丞染便准备了经筒灯,本是一个普通的竹筒,经过良工一双巧手,梵文落经之处,便多了一份虔诚,如此,只待十五那日延参脱落,放置其中,点燃火烛十个时辰,便可成就一番慧业。
“大人,”良工将经筒灯递过来,神情有些落寞,“延参脱落,那么姬家的小少爷会怎样?极乐大夫不是说姬缗刚出生便夭折了吗,如果没有了延参,小少爷岂不是...姬府的夫人我看是极疼爱这个孩子的,有没有办法可以救救他呢?”接过经筒灯,丞染眼里看不出什么波澜,良久,才缓缓念道:“此果自有天地循。”
姬府中一夜灯火通明,阑珊处可隐隐瞧见夫人稍见憔悴的容貌,延参鹅黄色的嫩芽似乎渐渐成熟,只待有心人过来拨弄。窗台上一花盆中是姬缗种下的月见草,几个月未见动静破土而出,和姬缗一样,都浅浅的睡着。
“夫人,”极乐大夫不知何时已至,姬夫人似乎已经习惯并不觉惊吓,仍静静垂眼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先前的承诺,我怕是要违背了。”
话即至此,姬夫人眸中显见异常,“大夫这是什么意思?”极乐大夫轻轻颔首道:“我施术教你在公子体内种植延参已经被白丞染知道了,若等他取走延参,我再来种植,恐怕他会将公子尸首将同延参一并销毁,届时,你怕连个全尸都不能给公子留下。”
“大夫神通广大,或许有其他法子可救救小儿?”姬夫人一行热泪已经夺眶而出,极乐大夫掐指一算,“公子命中有变数,此乃天命,再种延参也无用。”
“连大夫也没有办法吗?”姬夫人口气近似哀求,可极乐大夫也只能摇头,“人体内种植延参违背天道,也只能找白丞染来渡,你不要怪我叫你寻他过来,延参成熟脱落不是常人能处理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姬夫人轻挑襦裙缓缓跪下:“姬瑰氏从不怪大夫,小儿本应十几年前就魂归阴司,是大夫施术将他又留在我身边这些年,我该多谢大夫,若是怪也只能怪自己不能护小儿周全。”极乐大夫似有不忍,却也无言安慰,只道:“你是个好母亲,自有天命护周全。”说完,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次日便是十五月圆夜,良工早早起来将经筒灯收拾完毕,便来寻丞染,却发现丞染竟还呼呼大睡,脸色也十分惨白。“大人...”良工轻轻唤一声,丞染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显出惫态。“大人,天已经亮了。”良工看丞染神情焕散,有些担心道,“不如,今天只我一人去姬府,大人稍稍休息。”
丞染摆手,“无妨,今天多吃点红叶丸子就好了。”他有意让良工开心起来,活跃这紧张的气氛,却不料良工已经皱起了眉。“红叶丸子是很好吃,可它并不是药,吃了也不会治病救人,我只是有些幼稚,不是傻,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丞染见良工有些呕气,只能默默浅笑:“好吧,红叶丸子就不吃了,今夜吃药膳吧。”
“药膳是要吃的,红叶丸子也做几个吃吧...嘻嘻...”
天落润雨,细如牛毛的雨丝翩翩而落。极乐大夫来了姬府,姬夫人见到他还是礼遇周全,这是他没想到的。这阳世的人,你若帮得到他,他便礼遇你;你若帮不到他,他便无视你,如同行隐身术在他面前走过,他连余光都不愿留在你身上。
“极乐大夫来看小儿便进来吧。”姬夫人看了看姬缗指甲上的延参,却发现了手指上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伤口,心疼的将姬缗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轻轻抚摸。极乐大夫并不是无欲无求的魅灵,见此情景不禁伤怀,“夫人保重身体。”姬夫人没应声,仍持续着抚摸的动作,直到丞染出现。
良工拿出经筒灯摆到床前,丞染便开始施术,一时间室内似浩瀚星空,又如行云流水,绵绵不绝。丞染手不染尘,轻轻将姬缗指甲上的延参摘下,恭敬的摆放到经筒灯内。世间之物,或神明有恩,或己感而发,能有惑有情便为神为灵,可安于灯内。
窗台上的月见草沐着细雨,有风吹过也不做一丝响动。丞染揽了揽衣袂,见跪在床前的姬夫人也没用可慰藉之语,从姬缗身上拿了阴阳符,便离开了。极乐大夫跟上脚,闪身拦在了丞染面前:“白丞染,你竟是如此无情之人吗,看见姬瑰氏如此也无动于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姬府的事你不要再插手,变数已定。”丞染也不多解释,白色的衣袂扶过极乐大夫的手犹如和煦暖阳的春风。
三日后,姬府里便做了丧事,姬缗的躯体被安放在紫龙承乾棺内,极乐大夫化作府中仆人,陪在姬夫人左右。变数,他也早知这其中必有变数,可他并非神灵身份,不能窥探其中一二,丞染口中所说的变数已定,他也不明白,此刻,他只能尽量宽慰姬夫人的心情,如此慈母,怕只有孩儿陪伴在侧才可舒展身心吧。
“夫人喝茶。”极乐大夫幻化的小童将茶举过头顶恭敬的递到姬夫人面前。姬瑰氏接过茶,翻开茶盖盯了一会儿,忽闻一阵清香自窗处飘来,伴随几声婴孩啼哭,那窗头姬缗生前种的月见草竟缓缓长了出来。那形似延参的黄色嫩芽中,一个小小的婴孩被托了出来。
极乐大夫定睛一看,这便是姬缗的“变数”,忽然想起来那日白丞染苍白的脸色,“这莫非是白丞染的血?”心中想着,看姬瑰氏也不需自己陪伴在侧,便化作青烟离开了。
姬瑰氏见此状没有作声,心中满怀感恩,将啼哭的婴孩抱起跪在门口道:“多谢大人。”
慧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