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与往年没什么两样,除夕夜的团圆饭在姥姥家进行,大姨和舅舅全家也在。这顿饭很热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大家欢声笑语地交谈着。席间,爸爸站起来,喜笑颜开地样子。
“咳咳,大家安静一下,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向来沉默寡言的他煞有介事地端着姿态,表情难得一见的俏皮。“今年,我们家多了两口人。”爸爸顿了顿,一脸幸福地低头看着仰起脸注视着自己的妈妈,“爱萍怀了,怀了双胞胎。”
一时间,客厅的气氛像沸了的水一样,喜悦的气氛相互感染着,翻腾着。
“这是今年最好的消息了,咱们碰个杯,庆祝一下,二姐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舅舅激动地举杯站起。
“这不是平平上大学了嘛,也就寒暑假回来,家里没个孩子也挺孤单的。我家就商量着要个孩子。”妈妈意识到舅舅的口误,冲舅舅使了个眼色,又看着我,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笑容。
“早就劝你要个孩子,你一直拖一直拖,拖到42岁了都,这时候生孩子可不容易,你得注意点自己的身体......”姥姥又喜又忧地唠叨着妈妈。
“妈,今儿个这么好的日子,你就别唠叨了。爱萍这也是好福气,一胎两个。”大姨打断了姥姥的话,笑容铺展着。
我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语,只傻傻地看着他们,该笑的时候笑着,其余都静静地吃着盘子里的那盘白灼芥蓝,牙齿机械地咬合着,咀嚼着,像嚼着无味的干草。妈妈有了自己的孩子,多好。我应该为她开心,而两腮像是被一种异己的力量拉扯着,捏造成微笑的模样。
“平平,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妈妈的笑容像天上棉软的云朵。
“弟弟,妹妹都喜欢,最好是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笑着。
.........
寒假的后半段好像都浸泡在喜悦又热闹的气氛里。可我心里总有种隐约又真切的剩余感,虽然爸妈待我一如往常,心里却时常升腾起莫名的焦灼与忧虑。
我迫不及待想回到学校,像方圆一样。我们约好在正月初七那天回去。赶上返工潮,林野市火车站挤满了拥拥攘攘的人群。由于改签了车票,卧铺也变成了无座,为了早些离家,也顾不了太多。本想着,无座就无座,不过是站十来个小时而已,后来事实证明是我想得过于简单。
民工们拖着大包小包,拥堵在候车大厅,车票开检后,人群蜂拥向前,甚至争相翻越候车厅的一排排座位拥向检票口。我怯于相信,只是跟在人群尾巴上一点点向前挪动,反正是无座,上车太早也没什么意义。找到对应的车厢后,眼前的景象让我愕然。车厢被乘客和行李堵得水泄不通,以致我和最后几个乘客上不了车,最好在乘务员一次次地疏导和大力推攘下进了车。拥挤的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汗味、烟味、尘土味、各种食物的味道、甚至还有酒味,通道里挤满了人,前路无路,我只能站在狭窄的车厢连接处扶着行李箱的拉杆,紧紧贴着车厢墙壁站着。我不断变换站姿,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虽然也只是徒劳。为了避免在人群里挣扎推攘,10个小时车程,滴水未进。
凌晨一点钟,火车到站,夜幕里的静宁寒风凛凛,出站后,我进了候车大厅,等着乘首班地铁回学校。我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饥肠辘辘,虽然觉得困倦,可陌生的环境总让人不安,我强提着精神让自己端端坐直。
“你也打算在候车大厅等首班车吧?”
我警惕地抬头循声望去,说话人是火车上一直站在我对面的男生,他身形瘦削,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倒像个女生,说起话来神情有些羞涩。
“嗯,等五点多去地铁站赶首班车。”我看他彬彬有礼的模样,不像是个坏人,就放下了戒备。
“我也是。咱们坐的同一趟车火车,我就站在你对面。”他浅浅地笑着,露着洁白的牙齿。
“哦,没留意。”我不以为意地回答着。
他笑着走开后,我趴在面前的行李箱上发着呆,心里思忖着这个男生的怪异的行为。
“给,吃碗面吧。”他端着一碗泡面重新站到了我跟前,笑意盈盈。
“谢谢,我不饿,你自己吃吧。”我抬头望着他,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吃点吧,我看你在车上一路啥都没吃。反正还得好几个小时才有首班地铁,就当打发时间了。”
他真诚的样子让我几乎忽略了站着身旁的这个男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端太久了,好烫,快接着吧。你放心,我可没下毒。”见我有些犹豫,他调皮地戏谑着。
我接过那碗泡面捧在手里,喝了口热汤,热量像一根极速生长的藤蔓在周身蔓延开来,冻得生疼的脚趾也暖了起来。
他一脸满足地转身离开,在候车大厅的商店里又买了一桶泡面,去热水器前接了热水,端着那碗泡面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
“我叫杨飞,木易杨,飞翔的飞。你呢?”他看着我,笑容春风般柔软。
“杨飞?”
“对,杨飞,我这名字太普通,重名率很高,你这反应,一定是认识别的杨飞吧?”
“没,不认识别的杨飞。我叫安平,平安的安,平安的平。”
“安平,平安,这名字寓意真好,你爸妈一定很疼你吧?”
我放下叉子挑起的面,挑起再放下,反反复复。也许是旅程的疲惫,也许是这些天内心里压抑的种种情绪需要出口。此刻内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表达欲。
“或许吧,不过那是之前,过不了多久估计就又没爸妈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他有些局促地看着我,生怕说错话似的。“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为啥不方便说的,看在这碗泡面的份上。况且,把秘密说给陌生人听也不算泄露。”我转头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笑着。
“你可以相信我,哪怕不是陌生人。”他眼神坚定地看着我。
“我爸妈快有自己的孩子了,其实,他们只是我的养父母,我的亲生父母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也可能见过,只是我不记得。”
他用极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像看着一只受伤的兔子。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这不是灰姑娘的故事,没你想得那么凄惨,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我转过头挑弄着那碗泡面,第一次说出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这样的深夜,多适合谈心,面对陌生人的自我剖白,多像是自言自语。
“你想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他试着追问,语气柔软,小心得近乎怯懦。
“从来没有!为什么要去寻找抛弃我的人?我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内心竟被自己语气里绝决的力量震颤了,虽然这种坚决并无实际意义,可喜欢它,这让我错觉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抛弃了不爱我的父母,我的努力使自己获得养父母的疼爱,这一切都是我可以选择的。是的,我可以选择,我可以选择做个让父母喜欢的乖孩子,可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因为上大学,也慢慢的从从前的生活里抽离出来,或许我应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不用再取悦什么人,如果遗弃是注定的,那我要在此之前重建全新的生活,我想过的生活。我急于返校,离开那个让我疲惫的地方,回到静宁,这个没人认识曾经的安平的地方,这样的陌生环境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可这个机会是我努力争取来的。
我和杨飞聊了很久,在深夜的候车大厅里,我对一个陌生人诉说着从未提及的过往。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如释重负”是什么滋味。我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轻盈。
“首班车快运行了,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泡面。”我起身拉起行李箱。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地铁站,我也要坐地铁。”他起身跟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我去解放路南口站,去我姑姑家拜年,你应该是学生吧?在哪个学校?有机会去找你玩呀。”他开心地笑着。
“没必要知道这么详细吧,就因为是陌生人才能那样促膝长谈,真相处起来,不见得能成为朋友。”我认真地说着。
“那留个qq号总行吧?欠我一碗泡面,不至于一个扣扣号都不给吧?”他倾着身子,调皮地笑着。
“1387239874,有机会还你泡面的。”想着反正qq空间没任何动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就开个玩笑,你别这么认真嘛。我发送了添加请求,你加我吧”他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抬头看着我,笑容明媚得像远处的晨曦。
我们在地铁站分开,乘着不同的列车,朝着不同的方向。
拖着行李箱,刚走到楼梯拐角处,方圆就从宿舍活蹦乱跳地跑了过来。
“安平,你终于回来了。我在屋里听着咕噜噜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她用力抱着我,两条腿原地跺着小碎步。
“方圆,你先松开,肩膀好疼。”我开心又无奈地笑着。
“好吧,咱们进屋再抱。”她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一起往宿舍走去。
进门的时候,看着宿舍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衣服、鞋子、开封的没拆封的各种零食,包装袋,碎渣,方圆的行李箱摊开在走道里。我一时错愕站定,看着战场般混乱的宿舍,不知何处落脚。
“安平,我还没来及收拾呢,走这边,来。”方圆尴尬地踢了踢横在走道里的行李箱,清出一条空隙。
“方圆,你刚才是怎么出来的?”我不满地看着她。
可她好像没看出我的情绪,给我演示着自己出去的过程,“你看,就这样,这样,蹦着走,跨着大步子检空儿走。”她得意地蹦跳着,像树林里的跳跃不止的松鼠。却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鞋子,摔了一脚。她坐在地上回头偷瞄我的反应。
“地上弄成这样子,还蹦来跳去,不摔跤才怪。”我摇着头嗔怪着。
“安平,你也不过来扶我,反正又没摔疼,还好地上有这些衣服。”方圆见我无动于衷,气呼呼地撅着嘴,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
“你来了之后怎么不把自己行李收拾好?”
“我昨天才到呀,自己一个人来的,又没人送我,帮我收拾。”方圆嘟囔着。
我脱了羽绒服,换了拖鞋,蹲在地上帮她收拾地上那堆衣物,一件件叠着。
”安平,你歇歇再弄嘛,你不累吗?”方圆蹲下来看着我。
“当然累了,累死了,宿舍被炮轰过一样,怎么休息?我收拾这些东西,你把自己的零食收拾一下,空袋子和其他垃圾扫起来,拿到楼下扔到垃圾桶里。”
“安平,你最好了。”方圆兴冲冲地捡拾着地上的各种零食,不时拿起吃剩的半袋薯条吃着,还不忘往我嘴里塞根薯条。
“安平,你怎么过个年还把自己给过瘦了?”方圆边收拾着自己的零食,边跟我闲聊。
“没有吧,是你自己胖了吧?”我打趣到。
“你真的瘦了。不过,你真的看出我胖了?不该呀,体重就重了两斤呀。你再好好看看。”方圆走到
我旁边蹲在身子,一本正经地直着脑袋一动不动。
“身上看不出来,脸更圆了,下巴尖儿都没了,可能那两斤都长脸上了吧!”我作认真状,对着方圆圆圆的脸蛋儿左看右看。
“安平,你讨厌!你就不能哄哄我?”方圆嘟囔着,忿忿地拉乱了我刚叠好的一件毛衣。贼兮兮地笑着跑开。
“幼稚!这衣服可是你的。”我无奈地冲她喊着,拿起那件毛衣,重新叠起。
“看在你帮我收拾东西的份儿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胖就胖吧,反正两斤肉也无损我的美貌。”方圆得意地笑着。
“对呀,十斤也影响不了。”
“安平,你真好。”
“别总说这句话,听着怪膈应人的。”
“哪有?你就是好呀。”方圆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像蝴蝶扇动着的翅膀,楚楚可人。
“别贫了,别想偷懒,赶紧干活。”方圆认真的模样让我有些感动,便转移话题以掩饰自己起伏的情绪。
我们一起收拾着混乱的宿舍,场面竟有些温馨。
“安平,你觉不觉得咱俩一起收拾房间感觉还挺浪漫的?”
“浪漫个头呀,我倒希望你能有点条理,把自己的东西都归置好。”
“没情趣!”方圆白了我一眼,“诶,安平,下周五情人节,咱俩一起过呀!反正咱俩是单身汪,李朵朵肯定过完情人节才会学校呢。”
“情人节是给有对象的人过的。咱们个什么劲儿呀。”
“你呀,就是活得太无趣了,情人节是给有对象的人过倒是不假,咱们也能趁着这个节日找点乐子呀。”方圆看着我,脸上无满的情绪秒变兴奋。
“好,那就都听你的。”我冲方圆笑着,突然觉得,生活有了方圆,倒多了些滋味。
“这才乖,我下去倒垃圾,你把衣服叠完赶紧会儿去。我回来自己把它们放柜里。”
方圆拎着两袋垃圾,嘴里哼着小曲儿就下了楼。
我心里明白,不能把叠好的衣服交给方圆,否则肯定又得收拾一遍。我把衣服叠好,把它们一沓沓地码进方圆的柜子里,把地上的鞋子一双双摆好放在鞋架上。
直起身子后,头晕眼花。没顶的疲惫感忽地袭来,躺上床后,便昏睡过去。
“安平,安平。”醒来时,方圆的脸模模糊糊地在我眼前摇晃。
“安平,快起来,到午饭时间了,吃完再睡吧。”
我努力睁开眼睛,可眼睑铅块般沉重。“你吃吧,我不吃了。”
“那怎么行,大过年的哪能不吃饭。”方圆一直摇着我。
我挣扎着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都初八了,还过什么年?”
“初八当然是过年,元宵节之前都是过年。快起来,咱俩一起过年。”方圆开心地拎起地上的塑料袋,“离开学还早,学校旁边的饭馆都没营业呢。刚才看你再睡觉,我就去逛了下超市,你看我买了红烧牛肉面、香辣牛肉面、鲜虾鱼板面、红烧排骨面、卤香牛肉面、酸辣牛肉面、小鸡炖蘑菇面、西红柿打卤面......”
我坐在被窝里听着方圆相声演员似的,报菜名一样说着她买回来的那些泡面。
“一起过年的都是一家人,咱俩第一次一起过年,这第一顿饭不能马虎,虽然简单了些,也算是面面俱到。”方圆滔滔不绝地说着,像发表了一次演讲。
那顿“面面俱到”的午饭虽然温馨快乐,可那次以后,热爱泡面的方圆再也没提过吃泡面的事。
青橄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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