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夏天,你站在芒草丛生的原野里,专心的画画。
我总是躺在你身边一颗白桦树的阴影里。到了傍晚,你结束工作来到我身边,我们把手搭在彼此的肩头,依偎在一起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天际覆盖着边缘被夕阳染红的厚厚的积雨云,仿佛在终于迎来黄昏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有什么将要诞生……
——起风了
1.
这个疗养院坐北朝南,建在广袤深褐色的山麓趋于平缓的地方,在夕阳中,那些带有尖顶的、颇具瑞士风格的小木屋反射出一丝丝温暖的金黄色光芒,小屋旁的松树三三两两的散落,村中的小路向四周的松林延伸,尽头被数不尽的白桦包围,一直通往从这里看不到的山谷中。
院里来了新的病人。
周安正在穿白大褂,听到声音手顿了一下,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打开电脑,整理好桌子,双手按在桌面上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呆,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来的人探头探脑,褐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小鹿般的眼神闪闪躲躲,大致扫了一圈,然后走进来,随手关了门。
“你好,周医生?”
声音有些哑,周安回过神,起身接一杯水。
“我总是记不住,还好刚有小护士告诉我”。
端着纸杯的手一晃,几滴水溅出来。
“没关系,慢慢会好的”。
重新坐在椅子上,周安手摸着被烫过的地方,心里暗自叹一口气。对面的女人双手捧着杯子,小口的吹气,透过氤氲的水雾,时不时的偷偷打量周安。
“对了,我叫,我叫什么来着,你等一下”。
她想了许久,手指轻轻敲着脑袋,懊恼的皱着眉头。
“呐,这个”。
她伸出白皙的胳膊,衬衣袖子往上一扯,手腕处的刺青像一根针一样扎进周安的心里,沈青顿了一会,放下袖子,然后手放在膝盖上,像极了小学生等着老师检查作业的样子。
“沈青,沈青……”
“恩”。
2.
“学姐,学姐,你等一下嘛”。
烈日炎炎,云层远远地躲开,树叶子仿佛静止一般,偶尔几声蝉鸣,周安拿一本书挡着太阳,后背薄薄的一层汗,衬衣贴在身上,她现在就想回去洗个澡。
“学姐”。
身后的人气喘吁吁,周安终究是不忍心,也想看看有着清脆的声音的人是什么模样。
“你好,同学,有事吗”?
“没,没事,就是看到你了”。
周安猛地止住脚步,转过身,就看着那女孩生生停下,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哦,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拉开宿舍楼门,走过走廊的时候,那女孩还站在那里,不得不说,她真的很漂亮。
“学姐,学姐,我叫沈青,是美术专业的”。
她似乎感应到周安的目光,女孩把手圈成喇叭状,冲着她喊,一阵风吹过来,耳边似乎太喧嚣,只是沈青这两个字,听得真真切切。
3.
“医生?”
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窗外白桦树的叶子投下大块的阴影,周安心不在焉。
“沈青”。
“恩?”
“出去走走”。
沈青跟在周安的身后,始终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微微喘着气。
出了大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周安闭上眼,似乎又回到那个燥热难耐的夏天。
沈青站在周安身后,她习惯了这样的距离。
树荫下的长椅,周安闭目养神,沈青坐在椅子的另一头,撑着胳膊看周安,一片片的叶子落在她身上,很好看。
4.
“周安,你看你看,这个画的,可不就是你吗”?
舍友拿着手机,兴冲冲的拉着她,满是疑惑的点开人人首页那张素描,正是那天自己的模样。
她快速的打了几个字,却在回复的时候犹豫了,画纸下方那个小小的青字,会是沈青吗。
约了地方见面,在学校的凉亭,分针一圈一圈的绕过约定的时间,周安心里的怒气一点点累积。
在她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走来,看到她的瞬间,周安那满腔的怒火随着湖面荡漾的涟漪,终究归于平静,另一种情紊却慢慢滋生。
“学姐抱歉,我们老师拖堂”。
沈青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大口的喘气,汗水一滴滴砸在地上,被蒸发,被晒干,没了痕迹。
“没关系的”。
“学姐,我是美术专业的我叫”。
“沈青”。
周安轻轻开口,这个名字,她一直记得的。
沈青略微一愣,随即一点点笑开,眉眼弯弯,梨涡浅浅。
5.
太阳慢慢的偏移,原本被阴影遮挡的地方,暴露在空气中,所幸阳光已经没有那么炙热,沈青脸颊微红,在周安的注视中,偏过头,看向远方层层的山峰。
“不舒服吗”?
“恩?没有”。
“走吧,回去”。
浅绿色的门上,鲜红的油漆涂着两个阿拉伯字母,对面19号的病房里,传出一阵一阵读书的声音。
起风了,要努力的活下去吗?不,无需如此。
疗养院南面的阳台上,可以看到那些倾斜的山脉,和翠绿的白桦树叶,傍晚时分,村子里升起一层一层的炊烟,染着暖色的黄,林中时不时飞起几只黑鸦,又归于安静。
沈青斜斜倚在阳台上,看着山峦慢慢变成青色,最后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轮廓,真不喜欢这里啊。
“医生”。
“恩?”
“我饿了”。
“周安,你要记得,我叫周安”。
“对不起,我恐怕记不住的”。
沈青低下头,塑料的拖鞋蹭着地面,在地板上划出一道一道黑色的痕迹。
“没关系,忘掉就忘掉了吧”。
晚餐在食堂,是在院墙的角落里,靠近一家农户,时不时能听见老牛哞的一声。
沈青胃口很不好,只扒拉几口米饭,胃一阵一阵的收缩,一瞬间满满的呕吐感,她跑到一旁,弓起身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周安默默的走到她身旁,手拍着背,递给她纸巾,看她平静一些,扶着她回到食堂,伸手拿过桌子上的粥,蹲在她身旁。
直到白瓷碗见了底,周安站起来,有些眩晕,堪堪稳住身子,沈青站起来,手虚虚的伸着,却是没有扶住她,敛了眉眼,默默的把心底的那些难过压下去。
“走吧,回去了,你该休息了”。
“医生”。
“叫我周安”。
“周安”。
沈青的声音很轻,在这静谧的夜里,随时都要飘走一般,依旧是周安走在前面,沈青跟在后面。
6.
病房楼里有各种奇怪的声音,沈青呼吸的声音大了些,周安回过头,就看到紧抿着嘴唇,手指死死的握在一起,因为用力而泛着红。
“害怕就要告诉我,知道吗”?
沈青看着她,僵硬的站在原地,眼底的不信任刺痛着周安,手小心翼翼的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直到她没有那么紧张。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明天早上我来看你”。
“你会来吗?”
“会,一定会来,我会叫你起床,带你吃早饭,陪你散步”。
“好”。
沈青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几根头发,周安拉过她的被子,慢慢的帮她盖好,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安抚她。
关了灯,借着月光,依旧看得到她的眼睛,充满不安,看得见她手上凸起的筋。
“乖,睡觉好吗”?
“我害怕”。
“我陪着你,等你睡着”。
周安拉过椅子,坐在沈青旁边,轻声哼着摇篮曲,看着她闭上眼睛,慢慢的湿了眼眶。
7.
“周安,不要看”。
沈青双手慌张的挡在画板前,语气满满的坚定,白色的衬衣襟子上沾着颜料,浅浅的晕成一朵花。
周安不急不缓,嘴角带着笑,听着沈青的话,再没有往前探着身子,只是眼神还依旧流连在那一方画板上,不用说,她肯定是在画自己,只是明明知道却还是期待着这一次,在她的画笔下,又是什么模样。
那一天在长亭,沈青围着周安,叽叽喳喳说了个不停,从最初走进这所学校就听到周安学姐的名字,再到后来的迎新晚会,顾盼生辉的主持人,心里莫名装了一个人,想方设法想要打探她的消息,再到后来,没羞没躁的跑去宿舍楼。
听说,喜欢一个人,会放肆,会张扬,会无所畏惧,会信马由缰。
那天,传闻中冰山脸的校花学姐送人回了宿舍,还是一个女孩子。
“学姐,你要记得哦,我叫沈青,青草的青”。
“好,我记下了,你叫我周安吧,喊学姐总是怪怪的”。
美院的宿舍楼前,周安不自觉的拨一下头发,像是要把那些不知名的情绪一并赶走,只是这天气太过燥热,没由得红了脸。
“学姐,你回去吧,我会去找你的,你不要烦我就好啊”。
沈青挥挥手机,开心的就像是拿到糖的孩子,转身的时候脚下踩了石子,险些摔倒,回过头看到周安担忧的神色,她痴痴地笑。
周安红着脸快步的走开,拐角的时候看到沈青还站在原地,下一瞬间却突然消失,吓得她怔住,折回去怎么也看不到沈青的身影,只有她的声音飘过来。
你要记住啊,我叫沈青。
8.
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像是水里刚捞出来一般,起身拉开窗帘,天际泛着白,老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犬吠,之后没了下文。
走进浴室,花洒开到最大,就这么淋着水,刚刚梦到了什么,一丁点都想不起。
走进病房里,还是一片寂静,硕大的红色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比她平时查寝早了一个小时,吸吸鼻子,护士台的小护士趴在台子上睡着,脸上压出一道一道的红印子。
“沈青,沈青”。
“唔”?
“不要在这里睡觉”。
周安无奈的推一推身旁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时不时心虚的看着台上讲的兴高采烈的老师,要是被发现,会被打死吧。
“周安,我真的好困啊”。
沈青半眯着眼,半天才坐起来,伸着手揉揉眼睛,看着一黑板的鬼画符,只剩下生无可恋,天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选了医学院的选修课。
“你看你的脸上”。
周安忍着笑,从书包里掏出小镜子,不出所料,下一刻就看到沈青气呼呼的噘着嘴,用力的把镜子放在桌子上,双手揉着脸蛋,似乎这样,那些可爱的红印子就会立马消失一样。
“周医生,你来了,今天这么早”。
小护士打着哈欠,抬头就看到周安,吓得她一个激灵。
“没事,你在睡会吧,我自己去看看就好”。
“对了,等会把17房的所有资料给我”。
“17床的病历资料在院长那里”。
“好的,我知道了”。
病房的门虚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进去,周安皱着眉,回过身看一下门锁,随手一拧,旋钮转好几个圈,却还是毫无用处。
沈青睡得很不安稳,被子紧紧的缠在身上,呼吸沉重,时不时动一下,然后陷入更深的不安中。
“院长,17床的病人”。
“她是医院那边送来的,情况很特殊,至今不能确诊,只是说,疑似早发性阿兹海默,病历档案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周安用力握握拳头,然后接过薄薄的纸张,上面有好几个人的签名,诊断各不相同,只是最后的一栏的数字,却是出奇的相似,半年吗,怎么会。
9.
直到太阳慢慢露出头,楼道里开始变得不安分,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怎么听都有种荒凉感。
小护士推了门进来,周安正握着沈青的手,心下暗暗记住这床的病人,脸上的神色都温柔了几分。
接过小护士手里的温度计,沈青刚醒过来,带着迷茫的眼神,乖乖坐起来,等着周安量体温。
“医生”。
沈青犹犹豫豫,床边放着蓝色竖条纹的病号服,周安不说话,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转身走出去。
再进来,沈青站在窗前,看着远山,病号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晨间的阳光很温暖,沈青的侧脸很美。
“沈青,先洗漱,然后我们去吃饭吧”。
应声回过头,沈青看着周安,忽然就笑了。
从疗养院出去,顺着小路往前,一路上三三两两的松树,刚刚起来的小孩的哭闹声,伴着锅碗瓢盆的炊烟袅袅。
“医生”。
“我叫周安”。
“周安”。
沈青依旧跟在周安身后,直到晨间雾气散尽,斜斜的山坡上,沈青张开双手,闭着眼,清风吹过,满上的白桦树叶哗啦啦作响。
“周安”。
“恩”。
“周安”。
“恩”。
“周”。
“怎么了你”。
“没有,我怕我把你忘了啊”。
“笨死了,怎么会忘”。
10.
回去的路上,周安拉过沈青的手,不顾她轻微的挣扎,两人并肩而行,呼吸重叠。
“周安”。
“恩”。
“我很快就忘了你”。
“没关系,你就快忘的时候喊一声”。
“周安”。
“恩”。
“周安”。
“恩”。
“真好,这样我就不会忘了你”。
沈青开心的笑,棕色头发杂乱的散落在肩头,握着周安的手甩来甩去,偶尔踢一下地面上的石子,扬起一阵尘土,在她看不到的身旁,周安红着眼眶,死死的握着拳头,指甲嵌进手掌,血一滴一滴落在土里。
“周安,你说记性差怎么办”。
沈青突然从图书馆的桌子上爬起来,顶着凌乱的头发看着周安,吓得她手一抖,笔尖划破了作业本,看一圈四周,伸手敲敲沈青的脑袋。
“是病就去治,别在这里闹”。
“你不是医生嘛,能找你吗”。
沈青一顿,手揉揉头发,低着脑袋,声音沉沉闷闷。
“不治不治,你忘吧,等你啥时候把我忘了,我就解放了”。
翻开手边的书,扉页印着一行字。
Le vent se leve,il faut tenter de vivre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沈青不再说话,拿着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一滴泪落下,墨迹晕开,透过纸张,成了浅浅一团印记,手微微颤抖,怎么也画不出流畅的线条。
最后,那页画着粗糙线条,背面写着清秀字迹的纸被她夹在那本书里,偷偷地藏在一个角落。
11.
“周安”。
“恩在”。
“我想去看雪山”。
沈青停下脚步,手指着遥远的雪山,眼神里满是憧憬。
“好,我带你去”。
周安收回眼神,回到沈青身上,阳光很好,给她一层暖色,她苍白的脸庞,也因着这份憧憬多了几分活力。
刚进疗养院的门,小护士慌慌张张的冲过来,拉着周安的胳膊急匆匆的往里面走。
“周医生,你可来了,19床的病人出事了”。
“我知道了”。
周安回过头,沈青怔怔的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她想跟沈青说句话,只是小护士的手太用力,容不得她停留半分。
从抢救室出来,周安顺着墙坐下去,终究还是没救回来,看惯了生死的周安,在这一刻开始恐惧死亡。
换了衣服走出来,沈青站在门口,规规矩矩。
“怎么不去宿舍等我”。
“没,就是顺路而已”。
沈青歪着脑袋,背着双肩包,耸耸肩,转过身一步一晃的往食堂走去。
“得了吧”。
周安快步跟上,心里偷偷的笑。
“今天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
食堂人不多,各窗口的大妈扯着嗓子喊,那眼神就跟看着未来的准儿媳一样,热切而浓厚。
周安没什么胃口,如果刚从解剖室出来她还能大快朵颐,也不失为一种本事。只是她也清楚,沈青等她这么久,怕的就是周安不吃饭。
桌子上清清淡淡的几个菜,周安只吃两口就放下碗筷,抬起头沈青戳着碗里的米饭,她又多吃几口,直到饭碗见了底,才看到沈青眯着眼笑,嘴角沾着一粒米,像个小仓鼠一般。
12.
“周…周…”。
“周安,周全的周,安心的安”。
周安拉过沈青的手,在手掌一笔一划的仔细写自己的名字,沈青有些闪躲,掌心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她不舒服。
“走吧,回去吧”。
病房里很安静,沈青呆呆的望着窗外,雪山的方向,周安划着手机,眼神却停在沈青身上,外面传来小声的议论,关于今天19号病房的病人。
你知道吗,那个人是自杀了,打碎了水杯用玻璃割的大动脉,血喷了老高,整个地上,墙上全是血。
嘿谁知道呢,听说是因为抑郁,精神有些问题。
不是说是因为阿兹海默,什么都不记得,不想活了……
病房里陷入沉寂,只剩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沈青回过头的时候,和周安四目相对,一点一点的慢慢笑开,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当夜幕降临,小村子由忙碌转为宁静,吃过晚饭,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小路上,周安皱着眉头,听到身后一声响,她赶紧回过头,沈青坐在地上,神情委屈。
“怎么了”。
“摔倒了”。
沈青伸出胳膊,周安一愣,随即弯下腰把人抱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握着她的手,转为十指相扣。
“周安,你说,你要是有男朋友了我可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瞎说八道啥呢你”。
周安握紧口袋里那个微微发凉的手,报复性的使了劲,身边的人吃痛。
“你看啊,你要是有了男朋友,我还怎么这样占着你的口袋,还怎么这样整天粘着你”。
沈青越说越激动,最后红了眼眶,眼泪一颗颗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你这是怎么了啊,今天怎么说这些话”。
“他们说你要答应学长做他女朋友”。
“你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你看我这不是在你跟前”。
有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在空气中隐隐的躁动,至破土而出,疯狂蔓延。
沈青喘着气,看着周安目光灼灼,唇角温软的触感还在脑海,是有多无畏有多疯狂。
周安红了脸,牵着沈青的手转为十指相扣,揣进口袋,如果是两情相悦,怎么还会有诸多顾忌。
13.
“早上好”。
周安打开窗户,阳光很刺眼,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楚,过一会,她看着外面的房屋,原野和树顶上生起一层水雾。
“早上好”。
沈青欲言又止,房间里的人总是让她很熟悉,有种莫名的心安,脑海里一片的空白,关于过往,连回忆都不曾留下。
“我叫周安”。
周安不再说话,回过身,沈青抱着膝盖,依然是顶着毛躁躁的头发,活脱脱的小狮子,只是现在更是像温顺的小猫。
她想起昨天晚上,临走的时候,听见沈青念念有词,凑近了才听清楚她一声一声的喊着周安,绝望又执着。
“周安,周安…”
“恩,我在”。
沈青站起来,光脚站在窗前。
“我想去那边的雪山”。
“好,我带你去”。
“周安,你真好”。
“周安你真好”。
沈青一脸的谄媚,左摇右晃探着身子看周安身后手里是不是有她心心念念的大果粒。
“我有多好呢”。
“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周安”。
“瞎贫,呐,给你”。
沈青欢快的接过大果粒,撕开盖子喝一口,沾一圈的奶渍,凑在周安的脸上,吧唧一声,印一个圆圆的奶圈,闪着躲到一旁,痴痴的笑。
冬天的午后,总是有暖暖的太阳,捧着一杯奶茶,和心爱的人,总是可以呆到地老天荒。
图书馆是个很好地约会的地方,沈青可以肆无忌惮的看着周安,直到她忍受不了然后拉着沈青出去一顿的教育。
周安总是较真的很可爱,一板一眼的讲着道理满是老干部又红又专的作风,与沈青不同,不同于她张牙舞爪的放肆洒脱,也不同于她古灵精怪满满的孩子气。
可是周安,是全世界最好的周安啊。
14.
吃过午饭,外面有明媚的阳光。
“周安,今天去哪里”。
“今天,咱们出去走走”。
周安拿出从家里背过来的画板,一手牵着沈青,慢慢朝着远方走去,走过路边的时候,一只小狗冲出来,对着她们叫几声,然后夹着尾巴,远远地跟在身后。
沈青时不时的回头看一下,偶尔做个鬼脸,她换掉了病号服,那样的衣服,总是给她一种无力感。
有人经过,沈青更加用力的握住周安,直到走到从未涉足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警惕的看着四周。
“没事的,别怕,我在的”。
再往前,是长着青草的原野,枯草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地方,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着往前。
这里有一条长长的河流,掩映在半尺的草中,清澈见底,旁边是一颗高高的大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阴凉。
周安放置好画架,从背包里拿出各色的颜料,画笔递给沈青。
“小青,你要来试试吗”?
“我吗,我不会吧”。
“你来,可以的”。
沈青迟疑,接过画笔有些不知所措,周安走近,握住她的手,一笔下去,糊了大片的白纸,沈青皱着眉头,偏过头,看到周安专注的眼神,心跳猛然漏掉一拍。
“周安”。
“恩?”
“我自己来吧”。
周安放开她的手,仔细的帮她把帽子戴正,拿出书本走到旁边躺下,撑着脑袋看着沈青。
天上的云细沙般的流过,不知从哪里刮起风,树叶沙沙,奏出一曲不知名的乐章,在这空旷的地方回响。
临近傍晚,周安走近沈青,画纸上是一副蓝天白云的图景,沈青转过头,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会画画”。
“恩,以后经常来好不好”。
“好”。
周安收掉画具,在画纸的最下方看到两个小小的字。
“为什么写我的名字”。
“我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忘掉你,所以提醒自己”。
沈青回答的干脆,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波动,周安盯着那两个字,思绪飘到很久以前。
“周安…”
许久,天色黑透,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恩?这么晚了,我们回去吧”。
夜间的风吹过 ,带着丝丝凉意,沈青打个喷嚏,似乎是有点感冒。
周安放下背包,拿出外套,裹在沈青的身上,只是沈青腿脚有些软,没什么力气。
“来吧,我背你回去”。
“这不好,我可以的”。
周安背着沈青,仿佛背着整个世界,一步一步走在回疗养院的路上,沈青很轻,如羽毛一般,只有她浅浅的呼吸打在周安的脖颈。
“周安,我有点害怕”。
周围太过安静,沈青用力的抱住周安,她身上的温度让她安心,只是这巨大的黑夜面前,恐惧犹如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随时将她吞没。
“不怕,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可是我明天会忘”。
“没关系,明天我再讲给你”。
“好”。
15.
这是一个画家和小偷的故事。
那时候,画家还不是画家,小偷也还不是小偷。
日子总是过得飞快,18岁的画家在大学碰到了比她大两岁的小偷,两个人慢慢变成好朋友。
人们总是喜欢用白云苍狗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那些追悔不及的岁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偷悄悄地喜欢上画家,喜欢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喜欢她看到好吃的就兴奋地像个孩子,喜欢她专注认真的手指沾着颜料的时候。
小偷胆小,她不敢把这样的一份感情说出来,就只好默默的陪在她身边,在她开心的时候分享,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
画家有个毛病,总是记不住东西,忘掉上课带课本,甚至忘掉上课。
她总是很短的时间忘掉自己心心念念的想要的东西,也会忘掉那些见过的面孔。
枉小偷还被称为医学院的高材生,她竟然都没有发现。
“沈青,你在听吗”?
“我在听,后来呢”。
后来,画家亲了小偷,原来这一切的都不是小偷的独角戏,原来她的画家和她有一样的感情。
两个人在一起后,总是依偎在一起,偷偷地虚度时光,幸福就像是夏天的阳光,热烈而浓厚。
画家总是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
画家有一颗小文艺的心,她想背着画板走遍那些她想去的地方,江南的古镇,丽江的长街,北京的后海,喀纳斯的胡杨,西藏的雪山和纳木错湖……
小偷一一记在心里,悄悄的安排好一切,陪着她从北到南。
画家说,你是一个小偷,偷走她的心之后,还顺带偷走了她的回忆。
小偷总是笑着说她傻,回忆怎么可能会被偷走。
可是画家依旧不会记得两个人的纪念日,甚至小偷的生日,也不会记得那些小偷对她的好。
这样的爱情怎么会长久呢,终于有一天,小偷受不了,她不知道这份感情,画家到底有多在乎,有多认真。
小偷临近毕业,毕业典礼也被画家忘掉了。
那天大雨,小偷找到画家的时候,她正在画室里画画。
这一切终究以一场大吵结束,两个人站在楼下,任凭瓢泼般的雨淋湿全身,画家满脸的水,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只是小偷自己,哭得很难过,她想,过了今天,两个人怕是要成为陌生人了。
她也这么说了,分手,再也不见,反正你记性不好,忘了我也好。
小偷转身回了宿舍,许久,她看到画家依旧在楼下淋雨,她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醒来之后,雨过天晴,还挂着彩虹,舍友说,画家晕倒,被送进了医院。
小偷终究还是没忍住去了医院,病床上画家很虚弱,她又瘦了。
小偷毕业之后,去了一家医院,直接去了外地,她想她们冷静一下也好。
转眼两年过去,小偷终究回到这里,画家的毕业典礼上,小偷坐在台下,全程看着画家,她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
结束后,小偷在门口等她,只是,画家出来后,冲着她微微点头,然后和同伴离开。
她真的忘了小偷。
小偷喝的烂醉,昏昏沉沉连续好几天,醉了醒,醒了醉,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哭。
直到第五天,曾经的舍友找到她,几个人小聚,她才知道了一些事。
画家醒来后,忘掉了所有的事,忘掉了所有的人,大病一场。
医生围着她查了好久,症状疑似阿兹海默,可是这种病又怎么会在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
从医院出来的画家变得沉默寡言,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的舍友说,她有好几个本子,上面画的全是同一个人,每一张都写着小偷的名字。
她找到了以前的日记本,每一天发生过的所有事,她都一一记下,每一天,都写着,千万不要忘了她,不要忘了小偷。
后来,画家根据那些日记,又重新走过她们一起去的所有地方,在同样的地方画画,画同一个人。
画家的画册里,没有她们一起去雪山的画,她以为自己弄丢了,闷闷不乐好几天,最后一个人悄悄的跑去了西藏。
可是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只走到青海,就出了问题,她死撑,最后晕倒在纳木错旁边,所有的日记画册都丢在那里。
就这样,她在医院又躺了半年。
再醒来,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学院的老师把她接回来,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重新学着说话,重新学着生活。
后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周安满眼的泪水,死死咬着嘴唇,最终还是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掉进土里,无声无息。
远处隐约看见灯火,周安放慢脚步,她希望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可以这样,一直的走下去。
16.
周安抱着沈青躺下,她一直没有醒,轻轻唤了几声,周安皱着眉头,颤抖着手放在她的鼻翼下,温热的呼吸传达到她的神经,竟然幸福的想哭,搬了椅子,握着坐在她的手坐在床边,再睁眼,天光渐亮。
沈青醒了,很疲累的感觉,整个人陷在床上,碎发遮住眼睛。
“醒了”。
“恩……”
“我叫周安”。
沈青的眼神还是迷茫,听到周安两个字,抬起头看着她,许久,又低下头,盯着手腕处的刺青发呆。
“吃点东西吧,今天好好休息”。
“不想吃”。
“稍微吃一点,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带你出去玩”。
“好,我想去雪山”。
“先吃饭”。
早饭过后,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沈青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
“周安”。
“恩?”
“你看我叫沈青”。
她抬起胳膊,语气里有一丝的欢愉。
“我都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关系,慢慢会好的”。
“你呢,你应该有很多的故事吧,可以讲给我听吗,好无聊”。
周安一直看着沈青,心里顿顿的疼,蔓延至四肢百骸。
“好,我给你讲一个画家和小偷的故事吧”。
那个时候画家还不是画家,小偷也不是小偷。
……
“再后来呢,画家怎么了”。
沈青声音哽咽,红了眼眶,抓着床单的手指泛白。
“不知道,小偷再没有见过画家”。
“那小偷呢,知道那些事,小偷应该很难过”。
“是啊,小偷很难过呢”。
小偷醒来之后,疯了一般到处寻找画家的踪影,只是画家毕业之后,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小偷最后留在一家疗养院,那里很漂亮,以前画家跟小偷说过,在新疆的喀纳斯,有一个很美的村子,她老了以后,就要在这里定居。
她做好了在这里,等着彼此老去的准备。
“周安,以后,你每天给我讲一遍好不好,这个故事听得我好难过”。
她哭起来,周安转过头,偷偷地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周安,这个故事,让人好难过啊”。
“好,不听了还不好,不难过啊”。
周安坐到床上,轻轻地搂住沈青,抚着她的背,眼泪慢慢的湿进沈青的病号服。
“不,我想听”。
“好,以后每天讲给你”。
17.
天气慢慢转凉,周安全心的陪着沈青,在她的床旁边又立一张,分分秒秒,不曾错过。
我叫周安。
那时候画家还不是画家,小偷也不是小偷。
这个故事一讲就是两个月,窗外的白桦树从绿色变成了黄,褐色的山脉渐渐覆盖一层雪白。
起风了,那些金黄的叶子旋转,飘落,埋落进土壤。
沈青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一整天喝不了一碗的粥,只能挂着营养液,白皙的手上好几处的淤青。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是十月底,那天的天很空,云很厚,天地一色,苍苍茫茫,那天,沈青第一次开始吐血。
周安正在给沈青削苹果,沈青看着窗外,一片片雪花开始降落,宛如一个个小小的精灵。
“我想去看雪山”。
手一滑,痛感还没传至大脑,血先流了出来。
“等你天晴了,我就带你去看”。
“我有种预感,可能我看不到雪山了”。
“瞎说什么呢,不会的,我带你去看”。
“好”。
沈青笑着,拉过周安的手,小心翼翼的吹吹气,贴好创可贴。
“不许赖皮”。
这一场雪一直下到夜里,雪停了之后,天空被染成绛紫色,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外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氛围。
第二天,天刚刚亮,太阳出来,湛蓝色的天空与雪白的大地交映,有着尖顶的木屋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像是奶油蛋糕一般,一层一层,树林里偶尔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簌簌的落雪惊起一阵一阵的黑鸦,飞过疗养院的屋顶,没了痕迹。
“周医生,院长找你”。
“好,我知道了”。
沈青还在睡,窝在厚厚的被子里,安分乖巧的像个小孩子。
18.
周安再回来的时候,没有见到沈青,整个楼里转了一圈,她平时去的地方都不在的时候,周安慌了,拉过护士慌慌张张的询问,只听到一句出去了。
整个院里都没有,一行通往院外的脚印格外的清晰。
顺着走出去,脚印顺着小路,延向远方,抬起头的一瞬间,看到雪山的山顶,在初阳的照射下反着光。
心里咯噔一下,顾不上其他,追着脚印跑出去,万籁寂静中,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和着心跳声,震耳欲聋。
出了村子没多久,就看到倒在雪地里的一团,周安心急,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倒在地,剧痛传遍全身,一瞬间动也不能动。
她手抠着地面,血顺着指甲一寸一寸的流出来,合着冻住的泥土,血肉模糊,爬到沈青的身边,出了一身汗,顾不上没有知觉的手指,顾不上麻木的双腿。
紧紧地把沈青抱紧怀里,身上唯一的大衣裹在她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声一声的呼喊着沈青的名字。
眼泪被禁锢在眼角,身上的汗冻成一层霜,眉目,发丝变成雪白,甚至细小的绒毛,都带着一层白。
手忙脚乱的把沈青抬上救护车,周安挣扎着站起来的瞬间,跪倒在地,她在抬起头,雪山带着圣洁的光,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再醒来,是医院刺眼的白炽灯,打在雪白的墙上,只剩下毫无温度的冰冷。
周安哽咽,话还没说出来,眼泪顺着眼角落进枕头,短短片刻,湿了一大片。
“周医生,你醒了”。
她转过头,护士关切的看着她,她想问问沈青的情况,却怎么也不敢问。
示意护士把她扶起来,才注意到手指全部被纱布包起来,没有任何的知觉,犹豫许久,她站起来,一点一点挪向外面。
医生还在,看到周安的样子,终究是不忍心,转过头看向一旁,她腿一软,顺着墙滑下去,护士赶紧搀起来,她推开。
用笨拙的手理一理衣服,一步一步走向沈青的病房。
她睡得很安稳。
“你啊,你看你还是那么白,傻不傻,女孩子面色红润一点才更好看,你总是跟我说,上辈子是天使,所以现在才这么白,是吧,你这么好,一定是天使啊,你要等我好不好,下一次,我一定看好你。”
“你看你,睡着了就不像平时,总是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让我一次又一次没有底线的妥协,明明知道你只是撒撒娇,却总是不忍心拒绝你。”
“你又没有擦润唇膏是不是,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嘴巴容易干,每次一说你,你总是凑过来要亲亲,霸道又蛮不讲理,可是我都没跟你说过,我好喜欢啊。”
“你干嘛又露出锁骨,这么大冷的天,你体寒,每到冬天,手脚冰凉,我总是怎么样都捂不热,受了寒,每个月那几天疼的折腾我,我都被你折腾的没脾气了,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
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周安坐在地上,靠着病床。
“我今天的故事还没有讲给你听,我现在讲给你好不好。”
“你不说话我就开始讲了。”
那时候画家还不是画家,小偷也不是小偷。
只一句,周安泣不成声,她小声的哭泣,到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你知不知道,那个画家是你,小偷是我。
你知不知道,明明偷了我的心的人是你。
19.
春暖花开的时候,周安站在西藏的雪上,抬着头望着天空。
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你有没有看到我。
你知不知道,遍体鳞伤的我,一天也没在爱过。
学校里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若干年后,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在角落里翻出一本书。
淡绿色的封面已经褪色,纸张泛黄,她弹落灰尘,里面夹着一张纸,脆弱不堪,小心翼翼的打开,是一张简笔画,画上的女子眉目清秀,坐的端端正正,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在写写画画。
背面,黑色的字迹已经模糊。勉勉强强可以辨认出几个字。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你,你要记得,记得来找我,不要发放弃我,只要你来,我就跟你走,你千万不要,不要丢下我。
20.
亡心为忘,错落成伤
往心为念,至死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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