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妮从拥挤的人群中奋力挤出来，大声地叫道：“吴莎！”
吴莎回过头来，两条麻花辫尾巴上的红色蝴蝶结随着她转头的动作上下翩飞，倒像是真的两只蝴蝶似的。
“怎么样？你考上了吗？”燕妮的脸挤得红扑扑的，喘着气问道。
吴莎默然，摇了摇头。
燕妮大咧咧地说：“我也没考上！”
看吴莎的样子有点怏怏，燕妮又急忙地说道：“这次题目太难啦！去年根本没有这么难的，你又休学了大半年……”
吴莎听了，勉强笑了一下。
燕妮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年还考吗？还是去工作？”
吴莎说道：“明年再考。”
燕妮亲热地挽起吴莎的胳膊：“嗯！那我们一起！”
吴莎点点头。
“我跟我爸都说好了，今年上不了明年再努力一年……”燕妮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拉着自己的好友走了。
燕妮家从爷爷辈开始就是开牙医诊所的，到了她爸爸这一辈，更是把诊所发扬光大，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字号”。吴莎和燕妮住的那条街上，几乎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她家诊所看牙，燕妮的爷爷走在路上能准确说出每个人在他那里补过、修过、换过的牙，连吴莎家的狗来福都受过老爷子的“摧残”，从那以后，来福老远闻着老爷子的味儿就嗷嗷叫着躲开了。
1964年的长沙，刚刚从战时大伤的元气中恢复过来，又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洗去了青石板上流淌的血水，重修了烧毁的城墙，湖南人世世代代流在血里的“霸蛮”（湖南方言：执拗、要强）让他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如常生活着，吃得少一点差一点，穿得粗一点破一点，日子还是照样过。
吴莎和燕妮从走进巷子开始就不停地和街坊们打着招呼，梧桐树宽大的叶子遮去了一部分夏天的暑气，这个时间还有一丝丝穿堂风，老人们拿把蒲扇坐在阴凉处歇凉聊天，都很瘦，但还在歇凉聊天。
经过四眼井，正看见燕妮的奶奶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走过来，燕妮赶紧跑过去，接过了奶奶手上的衣服，吴莎生怕奶奶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滑倒，连忙伸手扶住了她。
奶奶慈爱地看着两个女孩子：“莎莎，去家里吃西瓜不？老家送来的，就两个小小的，可精贵呢。”
吴莎笑着说：“不了，奶奶，给燕华吃吧。”
燕妮端着湿衣服，不当回事地说道：“那小子，给他吃什么都是咕噜一口就下去了，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西瓜给他吃就是浪费。”
奶奶用皱得起皮的手拍着吴莎的手臂：“来吃，来吃。”
吴莎抿着嘴笑，“哎哎”地答应着，对燕妮使了个眼色，把奶奶送到家门口就走了，两个大辫子在后面一甩一甩的。
燕妮看了一眼吴莎的背影，笑着跟奶奶说：“她赶回去吃中饭呢，晚了她妈妈要骂的。”
奶奶还巴巴地张望了一下，看吴莎确实走远了，这才跟着燕妮走进门去了。
走到巷子头拐个弯，吴莎推开自家院子的门，来福连呼带喘一路欢快地奔过来，吴莎制止了它要扑到她肩上的举动，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大脑袋，来福亲密地蹭蹭吴莎的手。
穿过院子，木芙蓉开得正盛，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几棵种在花盆里的辣椒，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吴莎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去。
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吴莎回来，抬起头询问地看着她，吴莎拘谨地摇了摇头，爸爸没说什么，低下头去继续看报纸，吴莎溜着边走进厨房里去了。
妈妈和明姨正在准备午饭，桌上已经放好了一碗下饭菜，一盘凉拌黄瓜，见吴莎进去，妈妈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问，简短地说道：“洗手。”
吴莎乖乖地把手洗了。
物资短缺的时代，每家都在温饱线上徘徊，吴莎家孩子多，虽然爸爸工资高，但有钱也买不到什么，能保证全家人都不挨饿已经很不错了。
好在吴莎有个会过日子的妈妈，不但早就在院子里种了些黄瓜辣椒，还会想出各种花样来尽量给吴莎姐弟几个改善改善伙食。
爸爸在家吃饭，饭桌上基本是一片寂静，大家默默咀嚼着粗糙的饭粒，用切得碎碎的辣椒炒的下饭菜，吃得大家都大汗淋漓。
吃完饭，吴莎和姐姐吴蓉一起收拾了饭桌，洗了碗，才回到她们自己的房间。一回到房间，姐姐就拉着吴莎问：“没考上？”
“嗯。”
姐姐鼓励道：“没关系，明年再考。”
吴莎点点头。
姐姐说道：“哪里不懂就问我，我给你辅导。”
吴莎又点了点头。
夏日的午后漫长又燠热，连来福都躲到狗屋里午睡去了，吴莎平板板地躺在竹席上睡不着。
高二暑假时，吴莎查出来肺炎，把全家吓得不轻，休学半年加上妈妈仔细的照顾，总算是痊愈了，但回到学校以后吴莎就明显感觉到自己跟不上课了，虽然她心里着急，但自尊心强的她还是没跟任何人讲，只顾着自己埋头补习。
这次没考上，对家人来说，本在预期之中，但吴莎的心情还是有点低落，竹席早已被她的身子焐热了，背上一层汗，怕吵醒姐姐，她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
老师跟她说，以她的成绩，补习一年，肯定可以考上，吴莎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怎么个补习法，倒确实要好好考虑一番。
一般来说可以和几个同学一起，相约组一个学习小组，请老师来教。也可以自己复习，反正除了时事，也没有什么新的学习内容了，吴莎家隔壁的哥哥就是自己复习的，今年也考上了。
吴莎自诩学习能力算强的，自己复习应该也没什么难度，但是组一个学习小组对吴莎来说也有一定的吸引力：一来同学之间可以彼此讨论互相督促；二来老师讲得总是会透彻一些。
各种想法像戏台上的小人似的，轮番在吴莎脑中你方唱罢我登场，吴莎烦躁地胡乱摇着手上的扇子，窗开着，一点风也没有，白窗帘纹丝不动，吴蓉在旁边发出轻微的鼾声，早已睡得熟了。
吴莎的思绪又转到照毕业照那天，大家围着周校长，每个人都穿着白衬衫，黑裙子，好多人抱在一起哭，当时吴莎还不是很能体会，现在想想，恐怕是那些同学早早的就已经明白了将要面对的离别，将会是远远不止一个暑假的漫长。
慧娟考上了师院，淑子准备去印刷厂工作，张芳家里部队上有些关系，说是送到部队里锻炼去了，还有李兰、文洁、孙红……好像昨天还是在一起谈笑玩闹的小同学，今天就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路。
怎么会这样呢？吴莎想。要是高中永远不结束就好了。
隔了几日，燕妮来家里找吴莎，她熟门熟路地跟吴莎妈妈打了招呼，直接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吴莎的房间。
吴莎刚洗了头发，正拿着一块干毛巾擦着，听见动静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擦。
“吴莎，复习的事你想好了吗？”燕妮问道。
吴莎说：“没呢。你怎么想？”
燕妮说：“欧阳老师正在组织一个学习小组，你知道，我物理最差了，我想去这个组，正好让她给我补一补。”
说完她期待地看着吴莎，吴莎继续擦着头发，没作声。
燕妮自顾自地说道：“你是她的课代表，她最喜欢你了。”
吴莎问：“还有哪些人？”
“有曾梅、黄品芝，还有几个别的学校的。”
头发不滴水了，吴莎把毛巾随手搭在脸盆架上，甩了甩头发。
燕妮羡慕地看着吴莎一头黑如鸦翼的秀发，问道：“去不去嘛？”
吴莎问：“一共多少人？”
燕妮说：“可能就七八个吧，不会多，欧阳老师也顾不过来。哦，前面那条街上的沙在水，好像也去。”
吴莎皱眉想了一下，问：“是那个长郡（注：长沙市二中别名）的？”
“对啊！听说他本来是要去考飞行员的，已经考上了，复审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过，就又回来了。”
吴莎对这人略微有一点点印象，是有一次她跟姐姐去巷子口买豆腐脑，一群人背着光走过来，姐姐顺嘴跟她提过一句，因为背着光吴莎都没看太清他的五官，只恍惚记得好像是个挺斯文的男生，中等个子。
燕妮还在等着吴莎的回答，吴莎说：“你让我再想想。”
燕妮犹豫地点点头：“那你想快点儿哦，欧阳老师很抢手的。”
“行了。”
正说着，吴莎妈妈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小碗咸萝卜，那萝卜一看就营养不良，一根根又瘦又小，皱巴巴的。
吴莎妈妈把那碗咸萝卜递给燕妮道：“听说这几天老爷子胃口不好？你把这个带给他，吃点稀饭。”
燕妮一点儿没扭捏地接过来，响亮地答道：“谢谢阿姨！”
吴莎妈妈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出去了。
吴莎问：“爷爷没事吧？”
燕妮说：“没什么大事，苦夏吧。”
吴莎想，过几天还是去看看爷爷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