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3.
樱花节开始的头几天,策划一组和设计一组的同事又去了趟青水镇,对自行车爬坡赛的路线做最后一次的确认工作。跟着去的还有响河,她代替顾恒去和副镇长签订最终的合作合同。
从镇政府大院出来,透过参天大树,微雨的天空呈青灰色,空气沾在手臂上,一晃就会滴水。
在这个小镇将要落雨之前,远山已经起雾了。
响河信步走在老街上,从祠堂一路找到堰头,都没找到邱晔他们。刚才,他们在镇政府门口把她放下后,就直接去活动现场考察了。响河等了好一会不见人来,只能打电话给邱晔。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十分清楚,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响河知道他们已经在盘山公路的深处——那里信号不好。
“喂,何峪风。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其他人呢?”
响河问早餐店的师傅借了辆破自行车就上了盘山公路,没骑多久,在公路一侧立着许多坟头的小树林里找到了何峪风。响河发现他时,他正倚在车门边上打电话。何峪风的身影隐在一片青绿色的树影中,远远看着,有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响河的心头。
“你听到我讲电话了?”他不答反问。
“没有,你这么紧张干嘛?”
“没什么。”何峪风并未看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根。他对着天空吐出烟圈的时候,响河看到烟雾被林中的湿气吞噬了。她的鼻尖有烟草和青草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杂在一起。
何峪风垂手抖抖烟灰,又猛吸了一口,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无视响河。响河明显感觉到了这种不寻常的冷遇。
响河试图说点什么,“你还会抽烟?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我会的东西多着呢,你怎么可能都知道。”他冷嘲着笑道,眼里有千山万水聚拢的雾。
还嘚瑟起来了,响河想着,回道:“这个又不是什么可以值得骄傲的事。我要是以后找男朋友肯定找不抽烟的,抽烟害人害己。”
“那还好不是我。”何峪风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很自然地接过话头。
响河被这句话噎得不知如何还击。或许是他从前从来不会这样和她呛声,所以这会儿才让她这般措手不及。响河知道他心情不好才会抽烟,有烟也不过是为了应付一些生意场面,但是,响河还是莫名地感到难受。
自从她到怀真工作,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而他就像她肚里的蛔虫配合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差点忘了,他是擅于保守秘密的。响河的过去到了他那里仿佛进入了黑洞,只要她不说,一切都将销声匿迹。她当然感谢他的沉默,可是当这份沉默变得微不足道时,是他根本不在意还是自己依然放不下呢?
响河看着他,看着他,想问他:难道他不记得自己的心意了吗?
因为这份不该有的心意,他们绝交了五年。
“怎么了你,吃炸药了?谁惹你了,居然叫你这么不客气?”
“没有……就是闷得慌。”
“心情不好就说出来,想怎么发泄就怎么发泄”响河想起什么,顿了顿,接着说道:“就像我以前一样。”
他是真的有烦心事,所以说的气话。响河这么安慰自己。以往她多是倾诉,如今至少应该倾听一次他的气话,他的真心话。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时间潜伏在微寒的山雾中,迎面而来的萧索不断地渗入皮肤,叫响河从心里打出一个重重的喷嚏。
这次又是响河先绷不住,她不想再等。和他比起来,她的忍耐力总是有限。
“何峪风。后来,那封信你收到了,是不是?”
“嗯。”
“怎么收到的”响河深吸了一口气,“之前你不是说没有么?”
“你用了白色的信封,和那些银行单子夹在一起,太像了。我没发现。”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从来没有丢过,怎么可能就那一次会寄丢。”响河扬起嘴巴,怕微笑一落下,就会化作眼泪。
“你不是以为丢了吗,而且以为我说了谎。”何峪风终于转身看她。
“那种情况,换作哪个女生都会以为你在说谎。”响河坦荡地与他对视。
“不过呢,现在想想,看信和直接听我讲,也许还是直接听我讲比较好吧。是吧,万一我没写清楚,你这点脑子也不够用的。到时候误会我的意思就不好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误会的,我那个时候以为你是下定决心的,我没法勉强你的。”
下定决心?下了什么决心?响河思索着,她已记不清楚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
“也是啊。我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你这样的和事佬就能劝动的。”响河展开笑颜:“问题是,绝交之后我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见面还不够还要做同事。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礼貌地和你知会一声,再绝交。”
何峪风看着一脸轻松的岳响河,心里的愤怒一下子就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对谁生气,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什么时候起自己给了它一点希望,就想要拔苗助长,以为能长出点什么幸福来。
“我们不绝交了,怎么样?我们重新做朋友吧,好不好?”响河伸出手,露出明媚的笑容。
何峪风伸出手握住。他低头看着两只交握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好像烟灰一样,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抖落的。
回到车里,响河用嘴呵了几口热气,搓搓手。早春三月的山间还是冷得一丝一丝的,叫人防不胜防。
“你刚才还没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
“还不是为了来接你。邱晔说打你电话打不通,怕你等着冷,所以我才开车来接你的。他们还在忙。”
“我没接到电话啊。没接到我才上来的嘛。”
“这山里的信号只有半格,自然是接不到了。”
“话说回来,你来接我,你到阴曹地府来接我吗?”
“你这个人口无遮拦的,说什么呢?”
“这么看还真是!你把车停在小树林的时候,有没有在人家坟前拜过?”
“没有。”
“怎么能不拜呢,你无缘无故地去那里,打扰人家清净了好吗?哎呀,我刚才进树林的时候还记着的,被你一搅和,我给忘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爷爷奶奶太公太婆原谅小辈们不懂事,不懂事啊,下次经过一定去拜会……”响河原先和何峪风说的好好的,不想却自言自语起来。
“你怎么也是硕士毕业的现代女青年,神神叨叨的,要不要这么迷信?”
“谁跟你说这叫迷信,这是对死者的尊重,好不好?难怪刚才脾气这么差,肯定是被厉鬼缠身了。”
被厉鬼缠身?何峪风一愣,心想或许真的是这样。
“我刚才是有一通重要的电话要接,为了安全,所以才到那个树林停车的。”
“难怪,早上还好好的,接了个电话心情就变这么差,怎么,损失了几个亿啊,还是女朋友劈腿了?”响河越说越离谱,但只有她知道这是为了帮何峪风把不愉快的事说出来。她以为,任何烦恼,只要说出来就好了,因为任何问题都是能够解决的,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何峪风闭口不言,脸色又沉了下去。
“你回来有两年了吧?两年多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到,可是又像是在问自己。
“嗯……你说回国吗?两年不到吧,我记得我前年7月还在参加毕业典礼呢。”
抱着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过了两年,终于要到放弃的时候了吗?撕开岁月的口子,心里漏了气,往事也跟着发潮,无法再安心回味了。能够一起回味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可是这个时候,响河,你出现了。你说要放下过去,和我重新做朋友。
“看我干什么,看路。”响河冲着出神的何峪风说道。
他们马上要穿越隧道。
“响河,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问呗。”
“因为一个人无意间的失误,导致另一个人受到了伤害,以至于她的人生轨迹都被改变了,而那个犯错的人也尽力在补救,那他还可以被原谅吗?”
“哎哟喂,什么一个人,另一个人的,怎么那么复杂……”响河故意升了一个调子,阴阳怪气地问。
“算了,以后再说吧。”
“这个要看具体情况啊。没有哪条规定说一定可以原谅或一定不能原谅。”
“那换做你呢?”
“嘿,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响河忽然改了腔调,认真起来,“我突然想到我和我一个学姐讨论过的关于‘有效沟通’的话题。那次聊天的时候,我和她一致认为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有效的沟通,因为心有灵犀的双方,即便不说什么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总会在某个时刻不约而同地说出相同的话。而有些人看似在不断地交流其实也不过是各说各话而已。所以啊,对我而言,有些事是永远不能被原谅的。已经发生了的事,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心胸宽广说原谅,就真的能够回到从前吗?大家心里难道都不会有疙瘩吗?需要原谅的一定不是小事吧,如果是小事,是那种不用放在心上的事,又何必说原谅不原谅呢?而对于那个犯错的人来说,难道得到了别人的,尤其是多数人的原谅心里就真的好过,就会觉得得到救赎了吗?如果是我犯了错,应该是要还一辈子的吧。有些事,是要一辈子铭记于心的。”
何峪风静静地听着,不再说什么。
刚才开过来的时候,没觉得这条隧道这么长,可是此时,却怎么走也走不完。
“噢,下雨了!”出了隧道,响河有些兴奋地叫道。
下雨天的时候,响河总是会想到波波。
他们的好朋友,杜绿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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