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会讲故事的老头走了

那个会讲故事的老头走了

小学是在村里上的。

漂亮的女老师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节课，我至今记得她挂在脸上的泪滴。然后她就嫁人了。然后我们有好几天没有上课，高兴坏了。

等到再上课的时候，讲堂上坐着一个老头。这老头，看样子挺精神的，眉毛是白的，有几根很长，戴眼镜；脸上有褶子，不过胡子刮得很光溜；嗓子有点沙哑，充满威严；瘦瘦的，手爱背到背后。其实我们怕的是手背后的东西——教棍。这教棍——

刚开始上课的时候，这老头让大家读书。冬天正午的太阳暖洋洋的，正好照到教室的讲堂上。老头让我们大声读课文。我们就开始读了，有人读“马牛羊毛皮”的，也有人读“从前有个人叫马良”也有人读“秋天来了，一群群大雁往南飞”的，好不热闹。老头就伴着吵闹声开始打盹，长长的眉毛垂下来，像年画上的老寿星似的。

教室后面最调皮的孩子就到讲堂上偷粉笔，他偷了一个粉笔头，跑回座位，竟然没有被发现，就又去偷，刚伸出手，就被大手抓住了。老头大声“嗨”了一下，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要知道，以前的女老师可从来没有“嗨”过。挨了几个“毛栗子”（食指关节敲脑袋）之后，那个调皮的孩子被罚做一根教棍。

——就是这么来的。这教棍光溜溜的，粗细和老头的食指差不多，还在后面拴上了红绳，那叫一个漂亮！

老头就整天拿着教棍在小小的教室里转。有一次一个小子读书的时候睡觉，被长眉毛下的眼睛发现了，这下子教棍第一次派上了用场。老头就高高举起教棍，想美美教训一下这个“昼寝”的“宰予”，没想到那孩子一躲，漂亮的教棍打在了桌子上，竟然断了。老头仔细一瞧那茬口，原来是杨木的。老头“嘿嘿”一笑，骂一声“你个小猴蛋子！”可怜那教棍的生涯到此结束，老头也没有惩罚那个睡觉的小子再做一根。

没有了教棍，老头的背后的那两只手，我们就只怕那两个食指了（就是“毛栗子”）。时间长了，我们发现老头一点也不可怕，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可爱。

有一天他说：今天街上有集市，我去赶集了，你们这些猴蛋子们可老实点，读书读上一阵子，就出来蹦蹦，啊。时间差不多就回去吃饭去吧。你（指我，当时我是小班长，管着三个年级共十几号子人）看着，别出乱子！……然后就双手背后，提着一个瘪瘪的黑色皮包（上面写着“上海”），抄教室门前小路向集市的方向去了。

我派人到教室门口目送老头拐过了弯，大家就立马涌出教室，开始在小操场上进行“男女斗”（男生和女生打闹着玩，记得“斗”了好长时间）。一般老头回来都会买点花生、瓜子之类的东西，分给我们这些“猴蛋子们”吃，当然他自己也吃，他也挺爱吃，吃的时候甚至可以看见他嘴边的白沫子。

还有就是《故事会》。有一天上午，上完了语文课，我们这些猴蛋子们到外面疯了一阵之后，又上课，这老头神秘地对我们说：

“猴蛋儿们，想不想听故事啊？”

“想！”

我们吆喝的声音自然是非常大。

老头就开始讲一些故事，无非就是从《故事会》上搬来的呗，但他讲得绘声绘色，让我们听得入迷，讲到精彩处，他戛然而止，喊一声：“放学了，猴蛋儿们回去吃饭吧！”就放学了。

害的我们为了听故事，自然也就不再旷课去钻麦秸堆了。以后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给他加油鼓劲，怂恿他讲故事，有鼓掌的，有拍桌子的，也有跺脚的，反正很响。老头“嘿嘿”一笑，就咧开大嘴：“嗯——今天讲点啥呢……”一个又一个故事就飞出了他的“水帘洞”。

讲到精彩处，他那稍微有点沙哑的声音就变得非常动听，那“呵呵”的笑声提醒我们，更精彩的在后面。我至今还记得他讲了一个“聂小倩”的故事，好像是出自《聊斋》吧，我当时就非常感动，心想：如果我能娶到聂小倩当老婆，今生就不枉了。

有一天这老头该到我家吃饭。那时候老师都是轮流到学生的家里吃饭，捎带把家访的事情也办了。那天我妈做卤面，老头吃得很欢实。

吃饭的时候和我爸谈起他的家事，我才知道他死了老婆，如今一个人过，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他曾经找过一个女的想凑在一起过，被两个儿子给否决了。所以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锁上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看着老头吃饭的欢实劲儿，我有点敬重他之余，也有点同情他了。

大概是教了我们一年，老头要被调走了，又来了一个新的女老师上课。班里那个最调皮的小子听说老头要走了，就撒开丫子去追赶，结果就旷了课了，回来被新老师罚站了一节课，还罚把书本顶在头上写作业。

听说就在老头迈开腿上公共汽车的时候，那小子终于赶上了他，塞给他一包东西。老头说“不要不要”，那小子塞进老师的怀里就跑了。那是满满的一包花生、瓜子、糖。

老头不再教我们了。再也没有人叫我们“猴蛋儿们”了，上课也再也没有掌声和笑声了，下课再也不能“男女斗”了……别了，我的百草园；别了，我的蛐蛐蝈蝈蟋蟀们……

我上中学的时候，老头又一次来到了我们的村里，听说是这一次“办”了一个老婆，生活过得挺好的。村里的很多人都记得老头，都涌上来和他聊天。

临走的时候，到我家吃饭。那天我妈做的还是卤面。我记得很清楚，我用洋瓷碗给老头盛了一碗。老头吃得挺香。吃完了好像意犹未尽，我就问我妈还有没有，我妈说，没了。老头连说吃饱了吃饱了，我妈一看就知道，他其实还想吃，就说，王老师你等一会儿，我再做，马上就好。

但老头执意要走，不得已我们送他到村口。

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不知道又过了几年，有一天和我父亲闲聊的时候，提起了王老师，我父亲就说，那可是好人啊，可惜，没那人了。

我立马想到那天的打卤面。为什么就不能让老师吃饱呢？对我来说，好遗憾。

今天天气降温，我缩着脖子在路上走，迎面走过来一个瘦瘦的老头，眉毛长长的，戴眼镜。我正想叫一声“王老师”，忽然想起王老师已经上了天国多年了。

王老师，天国可好？“静言思之，躬自悼矣。”有些人，在你我的生命中虽然是匆匆过客，但也留下了精彩的一笔。他们不知道，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们内心的一些小小的角落里，为他们树立了一座座丰碑。感谢生命有这些人。

能够做这样的人，也应该是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