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可恶的老头，走了

他走了，笑着。

他脾气火爆。

 他的一生膝下六个子女，每次见到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脾气怪得很，总喜欢挑三拣四，支使别人这个使唤别人那个，一个不顺心就开始骂骂咧咧，挑食很严重，所以总是瘦骨嶙峋的样子，可是他的双眼总是炯炯有神的样子。

他嗜烟如命。

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身体好，拼命地吸烟喝酒，从去年开始，他就一直咳嗽不止，到医院去检查，拍了X-光片，整个肺全被阴影罩着，这种程度都快赶上肺癌了。之后，他把烟戒了，戒烟的过程我知道，他难受，总是想和舅舅哥哥们要烟，硬的不行就耍小孩脾气，真是个脾气可恶的老小孩儿。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越来越虚弱，冬天一点抗寒能力都没有，我再也没有在集市上见过他，他再也没骑过车子去遛弯。

今年入秋，天气转凉，他的胃也跟着闹腾，家里人要带着他去检查，他答应了，看到医生开得全是奥美拉唑肠溶胶囊，吗丁啉时，他静静地说了一句:医生，你不用敷衍我，这些药根本没什么用，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情况。

是啊，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开始拒绝打针，拒绝吃药，甚至拒绝治疗，也许，他早有打算，毕竟瘦的已经皮包骨头的他只要稍微用力按一下他，立马就是淤青一片，心气儿那么高的老头儿，肯定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吧。

他说，多活一天都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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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懂安慰。

他安慰姥姥，说:“人啊，总有那么一天，两个人生活了60年了，总得有一个人先走，留你自己一个人我也不放心，你不识字，还耳背……”是啊，哪能放心呢，脾气那么可恶的老头儿，在姥姥摔伤的时候也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会按时提醒她，该吃药了，把药准备好，放在她手上，看着她吃下去，眼里满是柔情。

他会担忧。

他担心大舅，大舅年轻的时候离婚了，至今都没有再娶，大舅上过学，但只念到了五年级，30年没碰过书本，跟文盲也差不多，所以大舅的存折、银行卡全都是他一手操办的，病床上的他，戴着老花镜，强撑着力气教给舅舅怎么认存折，到期怎么续存，一遍一遍地交代，眼里满是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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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爱我。

过年的时候，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给小孩子压岁钱，可是每次过年，他和她总会偷偷地把压岁钱塞给我，神神秘秘地不让我告诉别人。

幼儿园的我，简直就是个病秧子，水痘，麻疹，腮腺炎接踵而来，脖子里面长疙瘩，溃脓，用火罐拔脓，每一次都是妈妈把我带到他那儿，让他联系，让他做主。那些年因为我家里欠了不知道多少钱，他什么都不说，可他什么都清楚，只是默默地打点好一切。    

升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教育局年龄卡的死，我年龄小，不符合规定。他听说了，二话没说，又是托人又是找关系，他善于应酬，可也有傲骨，为了升学名额，他还是低下了头。

三年前的那两场手术让我差点轻生，我不知道他知道我受伤后是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当我住了接近俩个月医院回家的时候，他带着姥姥是第一个来看我的，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心疼，我知道，他和所有人一样害怕我被截肢，害怕我想不开。

去年，我高考。能上大学的分，志愿填报失策，只拿到专科的录取通知书。我没敢和他说，我怕他失望。后来他还是知道了，来到我家，说，无论我做什么选择，他始终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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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我们上一次见面。

那是2016.10.1，秋天，他穿得像冬天，坐在床上，我刚从临沂回去，家都没回，直奔他那儿，进去的时候，他眯着眼，听到我搬行李的动静，无神地看了看我，却没有吱声，我以为他是不愿意搭理我，可是走到他的病榻前，我带着哭腔喊了声姥爷，他只是点了点头。

脾气那么可恶的老头儿被胃癌折磨成了只能靠肢体回应别人话语的样子，想到妈妈以前告诉我说，她得脑炎的时候，他去找药（当时青霉素紧缺），回来之后，他整整陪在她身边五天五夜，能抗过去五天五夜的老头儿，怎么现在就抗不过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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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唯一的外孙女，今天是他的葬礼，我没有出席，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就纳闷儿，脾气那么可恶的老头儿，怎么就顺了阎王的意，就这样走了呢。

所有人都说，他可以熬到年底，我也相信他会等我回去陪他过八十大寿，我回校之前都没和他打招呼，我连和他的一张合照都没有啊，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大概真的是因为有血缘吧，他走的前三天，我一直都在失眠，睡着以后总会梦到他。

梦里，我和一帮人聚会。

忽然来了个陌生人。陌生人迅速衰老，越来越像他。

再想看清楚的时候，陌生人却“噗”一下，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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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足了准备，不停地说服自己，人总有生离死别的时候，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听妈妈说，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睡梦里，少有的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