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司媞终是没有忍住,她朝下望去。
隔着氤氲飘渺的雾气,她看到在漫山盛开的万年红中间,月钩仰面躺着,浑身都是刺红的鲜血。
他望着天空的方向,瞳眸里定是决绝和悲凄。
修泫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她绝尘而去。
他不知道,司媞没有月钩那样敢爱敢恨的勇气,她只能看着那一抹红点化为虚无,最终死在心尖里。
可又有谁知道,此时,那个被万人践踏,被百姓唾弃的月钩,是笑着的。
他唱着:风轻轻,水蓝蓝,小蝉不休不知眠,月儿高高挂,勾起我的心尖尖。
阿媞,若我今日随风逝去,就葬在这万年红下罢!
那样,每年花开时节你就可以看见我冲你微笑了。
2
司媞剥完第一百颗白果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银杏树梢微笑了。
她起身双手掐腰,左扭扭,右扭扭,再捏着后脖颈,左晃晃,右晃晃。这时,一阵凉风吹来,金黄的银杏叶簌簌而动,恍然间,两点狡黠的亮光随着树叶的晃动映进司媞的眼睛。
司媞依然站在原地舒展着腰肢,她一身青衣,如同一朵绽放的青莲。绣花小脚抬起的刹那,司媞在地面上勾起一颗石子,她翘起兰花指,食指一弹,速度之疾,未见弧线,已听到树叶啪的一声。
一切便归于平静。
嘁!司媞唇角带着嘲笑,拍拍双手大摇大摆地进了茅草屋。
第二日,天未亮透,司媞已经分花拂柳,趟草拨茎地往那个山洞行进,她每日都这样来回往返于茅草屋和山洞间,如同太阳在昧谷和虞渊间的起升和坠落。
如此的往返两百年仅仅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两百年前,朝歌山上,司媞还是个未谙世事的毛丫头,整日里游山玩水。阿爹是朝歌山的山神,她自然亦得了益处,树林里,山水间,狐虫飞禽,一呼百应,好不脱逸。
突然有一天晴朗的天空中刹那间阴云密布,如魔如邪,山林里禽飞虫跃、兽鸣狐啼。随着一道闪电,司媞看到一个黛紫身影自天边掠来。
那黛紫身影手中钳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铁索,那铁索剧烈跃动,似有一股巨大而躁动的力量牵扯着,发出山崩地裂而沉闷的撞击声。
阿爹把她藏在石头后面,毕恭毕敬地迎接着这个不速之客。
“司嶅。”黛紫男子唤着阿爹的名字,“这畜生,流窜民间祸害百姓已有数年,今日终于被本神用龙骨锁捉住。”
他的声音极为好听,如轻风细泉,娓娓而至,雅而出尘,清而高远。
司媞忍不住从石头后面窃窃地瞄了一眼,只此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男子黑发猎猎而动,低垂着眼帘,话语间,露出一双瞳眸,如玉泉般,濯濯生涟。他皮肤白皙,周身散发着一股清雅之气,只那钳着龙骨锁的手指间染满了赤红的血迹。
男子似是感觉到了司媞的存在,朝石头这边望了一眼,司媞并不惧怕,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
阿爹怕司媞惹事,便急急挪了一步挡住那男子的视线,“修泫司猎,这便是那头神出鬼没的畜生吗?”他指着龙骨锁那端的一头黑黢黢的物什,突然眉头微蹙。
司媞亦挪了挪身子,望向那头畜生,心头咯噔一下。
那畜生喘着沉闷而痛苦的粗气,蜷缩成一团,似人非人。染满鲜血的四肢紧紧抓匐在草地上。它披头散发,浑身早已皮开肉绽,俱是铁链抽打的痕迹,低垂着的头颅似乎在挣扎着扬起。
此时,一朵白花从天而降,飘飘落落,恰巧落在畜生的身旁,它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翕动着鼻翼,似要去嗅那朵白花的芳香。谁知那朵白花是朝歌山上难闻的万年红,那畜生只一闻,便瞬间冰冻,它嫌弃地侧开头颅,轻轻一吹便把花朵吹到了别处,恰巧落在司媞的身旁。
司媞看到这,扑哧笑出声来,畜生望了她一眼,脏乱的黑发后,它目光如黑曜石般,透着不可侵犯的光芒。
阿爹实在隐藏不住这调皮的丫头,叹了口气把司媞揪出来,待司媞大大咧咧地站稳后,对那唤作修泫的男子道:“这乃是小神的女儿司媞,方才多有冒犯请大人恕罪。”
修泫唇角似笑非笑,望了司媞一眼,道:“正好,本神准备将这畜生关在这朝歌山上,就让你的女儿司媞来看管罢,只需每日给它送点粗饭即可,每月十五月圆之日这畜生会吸取月华之气,修炼妖法,本神会前来增强禁制。”
自此,已是两百年。
两百年间,司媞知晓了那黛紫衣袍的男子便是上神司猎修泫,专门捉捕凡间为祸百姓的妖畜,修泫每月十五月圆之时定会来朝歌山布施禁制,顺便到司媞的银杏树下向他了解畜生的近况,两人渐渐由陌生到熟悉。
白驹过隙,随着时间的推移,司媞由原来的黄毛丫头蜕变为玲珑少女,不知从何而起,修泫来的次数多了,两人总是坐在银杏树下,饮上一葫芦清酒,吃上一盘白果,笑谈寥寥往事。虽说是笑谈,其实都是司媞在说,说到兴奋之处,她还会跃上树梢,学几声狐鸣,引得山林里的飞禽走兽跟着回应。
而修泫总是静静地坐着,听她讲这些山林野间的奇闻异事。
司媞每晚都会剥上一百颗白果,摆在树下的石案上,似乎修泫每日都会来坐一会儿。
如此,已成习惯。
可最近一到天亮,这石案上的白果总是莫名其妙的消失,司媞也不在意,权当是修泫来过,再不济,就是些个野猴子偷食了也无妨。
想着这些过往,司媞已经到了山洞口。
洞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因为修泫下了禁制,纵是灵力再高强也插翅难飞。
像往常一样,司媞挪开洞口角落的一个石块,露出一个更小的洞,仅够她伸进一只手,每次她便是把食物从这个小洞口送进去的。
司媞把香喷喷的槐花馍馍送到洞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想看看那个畜生是不是还活着,因为里面散发着腐臭的霉味和沉闷的气息,每次来她都懒得往里边看。
司媞把槐花馍馍放下,踮起脚尖,朝洞里瞅了一眼。
阳光沿着石块的边缘照进洞内,给了里边丝丝光亮。她看到那头畜生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上边铺满了杂草,它背对着洞口,健硕的身躯微微前倾,似乎在摆弄什么东西。
然后司媞听到咔嚓一声,再咔嚓一声,又咔嚓一声……
原来,那畜生在吃东西。
吃了一会,它打了个饱嗝,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躺了下来,然后翘起二郎腿,黑黢黢的脚丫子一翻一翘,似乎很惬意的样子。
司媞看呆了,她没想到这畜生竟然过得如此潇洒。
不对!畜生?他明明是个人!
难道,难道她眼花了?司媞复又踮起脚尖朝里看,她啊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一双亮灼灼的眼睛也贴在洞口往外看。
司媞顾不得把槐花馍馍扔进去,提起裙裾一溜烟地朝山下奔去。
3
茅草屋搭在悬崖边上,几丈之外便是云海翻腾,蝶鸟纷飞,古树匍匐攀藤。
今日修泫来的甚早,他踏着七彩祥云自天边掠来,脚尖清点峭石,身形轻柔矫捷,一眨眼的工夫就落坐在了银杏树下的石凳上。
往日司媞都会自屋内潇洒地抛出一个酒葫芦,可今日修泫等了半天也不见司媞的动静,他静静地坐了半晌,忽听到一声叹息。
“你说,什么是孤独?”司媞清亮婉转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修泫目光直视前方,他眉头微蹙,略有所思的样子,忽地唇角一扯“本神并未尝过孤独的滋味,不过孤独也许是一种上上的境界,本神亦无法参透。”
“上上的境界,嗯,我在这山上呆了三百多年了,自从遇到你就做着无聊的事情,有时候就觉得很无趣,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可今天看到……我才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孤独只是寂寞罢了!”司媞说完跃下树梢,在修泫身前站稳。
“如何突然有这样的感慨,这可不像你的样子。”修泫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似要看个透彻。
司媞没有应答只是转身朝屋内走去,不一会儿拎出一个酒葫芦,“修泫大人,你平时就是捉捉妖兽,还做其他事情吗?”
修泫接过葫芦,灌了两口,“和你聊天。”
“除了和我聊天你就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那便捉捉妖兽。”
司媞觉得甚是无趣,“那么,你捉的妖兽都是坏人吗?”
修泫擎着葫芦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目光忽然变得冷冽起来,是司媞不曾见过的,这让她不寒而栗,“它们是畜生,并不是人。”
两人沉默了一瞬,气氛有些沉闷压抑。“大人,你平日里看起来高韬清雅,我真想象不出来你是如何捉妖兽的。”司媞在原地转了个圈,一跃又飞上了树丫,她咯咯笑着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修泫把酒葫芦抛给司媞,甩开衣袍纵身跃起,转眼便消失了,云雾里传来他清远悠长的声音:“十日后,我带你下山去捉妖兽。”
待夜黑透的时候,露水上来,有些许潮冷。
司媞走到窗口欲把小窗关起来,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笑道:“小猴子,你是不是又饿了?可是我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怎么办?”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司媞以为猴子走了,便阖上窗子。
不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声音是在屋顶传来,司媞没办法只好出来把晌午剩下的小半块荷叶糕扔到屋顶,“小猴子,只有这半块糕点了,你先凑合着吃吧,明日我多给你留些如何?”
司媞没有听到回音,足下生风,身形一跃便跳上了屋顶,她脚下还未站稳心却一哆嗦。
一个披头散发、健硕直挺的男子背对着司媞站在屋顶,浑身都挂着破烂的布条,他的头顶是弯弯的月亮,似上天的一抹讥笑。
月亮下,他缓缓回过头,和司媞对视了片刻,黑黢黢的面容上忽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司媞有些吃惊,脚下本就有些站立不稳,啊一声从屋顶跌落下来。
只见那黑黢黢的身影,飞速掠来,抓住司媞的裙带,在银杏树杈上缠绕了几圈,就这样司媞被轻而易举地倒挂在了树上。
然后,司媞看到那个男子如同一只灵活的野兽,身形矫捷,攀藤附树,起起落落,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身影。
司媞头晕目眩,半晌才回神,忽觉此人背影有些许眼熟,待她反应过来,顿感不妙。
畜生逃跑了!
可她看到的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他是何时逃脱出来的,这几日的白果失窃也是他所为吗?他真的是祸害百姓的妖兽吗?
4
月高风黑,月钩如同一只壁虎一般死死贴服在屋檐下。
他的肚子饿极了。二百年前他日夜亡命躲藏,吃野果子、吃腐烂的动物尸体,只要可以活着。
直到那个女娃娃的到来,她哼着甜美的小曲,如同山涧跳跃的精灵。
她唱着:风轻轻,水蓝蓝,小蝉不休不知眠,月儿高高挂,勾起我的心尖尖。
他笑了,似乎这首小曲是为他而唱。
还有那女娃娃做的槐花馍馍,香到骨头里,他双手颤抖着,闻了一遍又一遍。
两百年间,每到月圆之夜,他就在山神司嶅的障眼法下躲过修泫的禁制,吸取月华之气,修炼灵力。
他的灵力大长,早就可以冲破这禁制,可他却不肯离去。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女娃娃出落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她不仅给他送来槐花馍馍还会送来各种美味佳肴。
司嶅对他说:“月钩啊,你最终是要离开这里的,我即使是山神也护你不了周全,若你离开了这里,便忘却所有的事情吧,到你想去的地方,自由自在的活着。”
“山神,我已不是那个百兽之王,我不做畜生,我要做人,一个敢爱敢恨的人。”他挺直了腰背,黑发在风中张狂。
“月钩啊,这些年,你为百姓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可是你却落了如此的境地,如果你心里还念着这方土地,便不要再和修泫有任何瓜葛。”
月钩没有说话,他领会了司嶅的意思。司嶅的言外之意便是要他不要和司媞有任何瓜葛,因为司媞心心念念的人是修泫。
他不甘心,于是,他每晚都会偷偷藏在银杏树上,屏住呼吸,看她一颗颗剥开白果,然后兜走石案上的白果。
可是这两日他定是吓到了她。
他已经一天没有果腹了。
月钩的手臂有些累了,他听到屋内传来轻微的动静,他屏住呼吸,把眼睛睁得老大。也许司媞还会像往常一样扔过来半块剩下的糕点,也许还会请他到屋内小坐一刻……
哗啦,月钩一个哆嗦,浑身已经湿透。月光下他看到司媞手提木桶,正望着屋檐咯咯直笑。
冷水浇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他胸口浸凉,陈旧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一滴滴落下。他闷哼一声,却依旧扯了个大大的笑。
司媞呆愣了一瞬,“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人还是……?”她的声音柔软缱绻。
月钩忍着胸口的疼痛,喉咙里嘶哑着无法开口,他如疾风般跃起,掠进林子里。
林间传来浑厚有力的声音,声音里满着雀跃和欣喜:“月钩!”
这算是他们相识了罢!
5
“月钩,月钩……”司媞一遍遍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路向山洞出发。
想起昨晚,她有些愧疚,于是起了一大早,在灶前忙活了半天,做了些许可口的菜肴。权当是道歉了。
他是否还在?一定离开这里了吧!
她踮着脚尖往里边望去,看到一堆不知何时燃尽的灰烬,还有一件破旧不堪的衣衫。
果然,他离开了。
明日便是和修泫的约定,如何向他交代?阿爹说不要让修泫知道,那月钩和修泫到底有什么瓜葛?
她坐了许久,饭菜都已经凉了,她啃了一只鸭腿,倚在洞口前的老槐树上唱歌:风轻轻,水蓝蓝,小蝉不休不知眠,月儿高高挂,勾起我的心尖尖。
她一遍遍唱着,歌声跳跃着穿过树林、飘过山谷、越过河流,萦绕在月钩的耳畔。他放下手中腐烂的动物尸体,抹掉嘴角暗红的血迹,疾速朝着歌声行进。
司媞只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钳住,还未抬头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被那人紧紧摁在怀里,眼前是飞速掠过的风声和混沌。
然后她落在了一片万年红中间,那人把她放在草地上,立刻退出几米,与她保持了距离。
“月钩?”司媞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他站在高处,侧着头,挺直了脊背,散乱的黑发猎猎而动,挡住了他的模样。
司媞走到他身旁,踮起脚轻轻为他梳理好长发,然后用露水将他的面容清洗干净。男子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一颗心脏欲要跳脱出胸腔。
司媞终于看到了月钩的真实模样,他那双瞳眸如黑曜石般灼灼生辉,透着坚毅和果敢,他的唇角是上扬着的,似那弯弯的明月,笑意浓浓。
“为何带我来这里?”司媞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月钩结实的胸膛。
许久,他才开口,却是让司媞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缓缓地说:“我……想……吃……你……”
司媞撅起嘴,羞赧至极。
“……做的饭!”他突然补充道,眼神里透着些许得逞后的笑意。
“可惜你将我掠到此处,我给你送的美味佳肴还留在山洞口。”司媞摘下一朵难闻的千年红插在月钩的发间,月钩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弄。
待她插好,月钩突然仰天呼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长鸣。一时间,整个朝歌山的生灵都跟着鸣叫起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扑闪着翅膀自林间飞来,爪子上勾着一个竹篮,司媞一看是留在洞口的篮子。
月钩取下竹篮,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鸟儿的羽毛,那鸟儿温顺地闭上眼睛,然后展翅高飞,转瞬即逝。
月钩抬头去看司媞,她已经坐在离自己颇远的一个树枝上,正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
许久,她笑了,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对着天空吹响哨子。然后,她抱着胳膊一副得意地望着月钩。
林间几只老鸹啊啊几声,扑闪着翅膀在树梢掠过。
一切又归于宁静。
不可能,她是山神的女儿,向来都是一呼百应。她又吹了一声,依然是安静如初。
月钩低头啃着手中的鸭腿,唇角上挑。
“我……你!你是什么人?”司媞转到月钩面前低头瞅着他。
“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畜生吗?”月钩扔掉骨头,抹抹嘴。
“可现在的你分明和两百年前不一样了,而且,你如何会召唤万灵?”
月钩起身望向天边,夕阳残红,如血喷薄。
同样在那样的残阳下,是那只浑身赤红的野兽救下了他。
当时的他被一片芭蕉叶包裹着,被一群野狼叼着抛来抛去,激烈争抢,似乎要被撕裂。
野兽救下他便带着他纵意山水间,教会他奔跑、捕猎、追踪以及逃逸之术。
后来,他才知道它是百兽之王,庇佑着朝歌山周遭的土地,每年的蝗虫之灾都是兽王带着月钩将蝗虫驱走。
山下的百姓称它为兽王,将它视为神祗,还教会了月钩当地的语言,为它们建造了一座赤王庙,一座兽子庙。
一百年过去,他渐渐长大,变得强壮,虽然无法用语言沟通,可月钩早已视兽王为自己的再生爹娘。
直到有一日,兽王将他用藤条紧紧缠在自己身上,拼命奔跑,天边一男子手持黑羽箭,箭箭狠厉,兽王纵是身形矫捷亦逃脱不了这箭雨之势,瞬间变成了红刺猬。它将月钩解下,用舌头舔着他的头发,眼睛里满含泪水。
就在月钩被兽王抛下山谷之时,他看到兽王化为一团赤红的烈焰,奔向那男子……
月钩被抛下了山谷落在湍急的河水之中,浑身骨折,在山中休养了五年,待他下山之时,一切都变了模样。
山下的百姓不再谈论兽王,赤王庙和兽子庙也成为一片废墟,孩童见到月钩吓得到处躲藏,百姓知晓了月钩还存活的消息,不但没有出来迎接,反而拿着铁杵、弯刀追打他,喊他为妖人。
这五年里,月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他只好躲进山林,做了新的兽王,却再也无法得到百姓的拥戴,每次肚子饿了只能去无人的山野、荒原,靠食动物的尸体为生。
同时,一个名唤修泫的男子,在天地间追逐着他的脚步,于是,他开始了亡命般的生活。
6
月钩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司媞将月钩脚边的竹篮拾起,笑着说:“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明日本姑娘会下山,将你逃脱之事告知修泫,然后听一听你与他的故事。” 司媞斜睨了一眼月钩,想看看他的反应,却看到月钩一脸的满不在乎。
他只是望着夕阳,晚霞映红了他的半边脸颊。 司媞心中猛然涌上一股悲凉,这世间竟有他这样的男子,孤独着,却不在乎着。
两百多年没有下山了,为了不迷路,司媞将万年花撒了一路。
出乎预料的,山下并没有她想象的繁华热闹,家家户户房屋紧闭,寒风吹过,萧条不堪。上空飘着一团紫黑色的乌云,如一朵硕大的罂粟花。
“姑娘,你还不快回家,今晚有妖兽出没!”一个身形佝偻,手持兽骨拐杖的老翁,颤颤巍巍地说。 话音刚落,一阵刺骨凉风掠过,瞬间将老翁卷走,速度之快犹如长龙吞雾。
紧接着,一道紫色身影如鬼魅般追过来,他手持龙骨锁,长发飞扬,将司媞一把揽入怀中。 “你这丫头,不怕妖兽把你吃了?!”他笑着,嘴角上挑。司媞抬眸,心抽了下冷气,他的唇角都是鲜红的血,如地狱修罗,嗜血妖魔。
可是,他是修泫,他是万人敬仰的神灵!
“吓坏了吧,丫头,这妖兽的血溅了我一脸,已被我制服!”修泫笑了笑,用修长的中指使劲拭抹了一下唇角,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司媞勉强扯了个笑脸,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撞击着。
“你平时就是这么抓妖兽的?”
“那要怎样?”
“能告诉我,你和月钩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司媞只觉得身子一震,一股幽怨之气将她紧紧束缚,她望向修泫,只觉那股气力愈来愈大,五脏六腑欲将碎裂,疼痛得几乎窒息,修泫虽面无表情,但司媞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正如惊涛骇浪般将自己吞噬。
司媞绝望地闭上双眼。
突然,身体猛然一松,然后被一个黑影甩起来。耳边是呼啸的狂风,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她趴在一个温暖而壮硕的脊背上,却辨不清他的模样,身后一道紫色闪电紧追而来,在身后炸开一条条裂缝,整个镇上的房屋全部陷进地缝,生出一根根黑紫的藤蔓,如匍匐着的地狱鬼奴。
一条硕大的铁链带着沉闷撞击的火花,自身后劈过来,眼见要劈到司媞的后背,身下的身影突然一跃,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司媞身体擦过地面黄土,虽微微疼痛,心底却如刀割。
电光火石间,她明明听到了一声闷哼,那熟悉的声音,不是月钩,还能是谁?
她心里的痛,有些莫名难辨,不知是为了修泫的冷绝还是月钩的伤痕。
“抓住它,抓住这个妖兽,它又跑出来了!”随着一声呵斥,一个老翁将手中的弯刀扔过来。
一时间两旁所有的门窗全部被打开,人们都一脸愤恨地冲出来,男丁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石斧,妇孺挎着盛满鸡蛋硬果的篮子。
“二百年前,我们祖先为你建庙将你和兽王奉为神兽,你们却忘恩负义,在村子里专门靠吸食老人的脑髓为生,几十年不知道伤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这个畜生肩负的血债,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能偿还!”
“杀了它!杀了它……”
声音震天动地,带着铿锵的仇恨,如血海扑将而来,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黑压压一片,似战场上哭泣的幽魂。
司媞毛骨悚然,愿赶快逃离此地,可是却发现月钩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她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身子起伏,起伏……
月钩回转过身子,匍匐在地的双手,松开泥土,他缓缓站了起来。
空中的乌云猛然炸裂,一道紫色闪电划过,光亮映在月钩污秽却坚毅的脸上,他紧蹙着眉头,唇角微微颤抖,眸底满盈悲凄。
“月钩,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司媞还是问出了她的疑问。
月钩回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只是嗤笑了一下,并没有应答。
“放下那个姑娘,速速就擒!”大家喊着,手里的武器挥舞着。
“不要,不要放下我,挟持我,带我逃离吧,否则他们会杀了你,修泫也不会放过你!”司媞紧紧抓住他破烂不堪的衣衫,将指甲狠狠扣紧他的肌肉。
“哈哈,世间之事,总要有个了结,否则我怎能安睡?”月钩突然大笑道。他身体一抖,衣衫撕裂,司媞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松开,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指间残留着的一块破布条……
7
司媞身体飞起,直直落入人群,耳边是不绝于耳的怒吼声,黑压压的人群朝着月钩奔赴过去。
铁器声、谩骂声、哭泣声……
月钩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他不怕死,即使是逃离也要逃到朝歌山,即使是死也要死在朝歌山。
鲜血洒了一路,他却没有还手,只是后退,后退……
“阿爹,你看畜生并不还手!”
“那是它在忏悔!”
“阿爹,你看它哭了!”
“它的眼泪不足以弥补罪过……”
“阿爹,你看,它不动了,是不是死了?”
“阿爹,你看,它的嘴角是笑着的!”
……
乌云退去,金光乍现,将暖阳的光芒洒向人间,所有的人瞬间安静,同时望向天空,那洁白的云朵之上,站着一黛紫色的身影,黑发飞扬,犹如神明,身边是一绿衣少女。
人群齐齐下跪俯首,脸上满是敬畏。
“这就是传说中的司猎大人,两百年前就是他的父亲修弶将那头害人的兽王杀死的,兽王燃烧了自己与修弶同归于尽,然后它的孩子,也就是这头畜生为了报仇杀光了我们镇上所有的老人!”
“可是,阿爹,我们的祖先亲眼看到是它杀的吗?”
“《遗神怪诞》上记载是司猎大人亲眼看到的!”
稚童抬起头望向天空,又歪着头瞅了瞅身旁那头满身血迹的“畜生”。
神明消失,人群散去,山林归寂。
司媞终是没有忍住,她朝下望去。
隔着氤氲飘渺的雾气,她看到在漫山盛开的万年红中间,月钩仰面躺着,浑身都是刺红的鲜血。
他望着天空的方向,瞳眸里定是决绝和悲凄。
修泫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她绝尘而去。
他不知道,司媞没有月钩这样敢爱敢恨的勇气,她只能看着那一抹红点化为虚无,最终死在心尖里。
可又有谁知道,此时,那个被万人践踏,被百姓唾弃的月钩,是笑着的。
他唱着:风轻轻,水蓝蓝,小蝉不休不知眠,月儿高高挂,勾起我的心尖尖。
阿媞,阿媞,我还是那个月钩,若我今日随风逝去,就葬在这万年红下罢!
那样,每年花开时节你就可以看见我冲你微笑了。
8
七十年,白云苍狗,忽然而已。
“姑娘,你还不快回家,今晚有妖兽出没!”一个身形佝偻,手持兽骨拐杖的老翁,颤颤巍巍地说。
一个头戴锥帽的绿衣少女拉住他的手,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不见。
身后是一团紫黑色的迷雾如鬼魅般席卷而过。
“老人家,你明知今晚有妖兽,还出来做甚么?”
白发老翁叹了一口气,“七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儿,也遇到过今晚的情形,并且也参与了一场杀戮。”
“你是说那头畜生?”
“是的,可是,没有人知道,每年的蝗虫之灾,那头‘畜生’都会出来躲在一个山洞里,将蝗虫引到它的身上,直到满身伤痕,这个秘密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因为当时年幼,所以不敢告诉大人们,后来我一直游说这里的百姓,可是没人相信,当年参与杀戮的祖辈、父辈渐渐地都不在了。”
“你是说,畜生其实一直庇佑着山下的百姓?”
“后来,我研究了《遗神怪诞》,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绿衣少女屛住呼吸,白发老人却只是长着嘴,双目圆瞪,似木雕一般,动弹不得。
那道黑紫色身影掠来,如鬼魅般,张开如盆血口,鲜红的长舌将白发老人卷起,只一瞬间便成了他的腹中之物。
“司媞,你还是不肯信我!”
“修泫,我终于知道那个秘密了,你才是真正的妖兽!”
“我并不是妖兽,我曾经也悲悯天下苍生,怀揣仁爱之心,我只是为了我的父亲而堕落如此,那个疼爱我的男人,被那只兽王杀死了!”
“可是你并不知道,那头兽王杀死的其实是堕入魔界,杀了全镇老人的前司猎,也正是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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