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秘藏

作者: 萌芽论坛 | 来源:发表于2020-03-19 12:47 被阅读0次

    “你试过么?或者想试一次?”

    “我不知道” 


    秘藏

    作者|沐晞

    01 

    在那栋教学楼被拆之前,我曾坐在其中一间教室靠窗的位置,斜上方的吊扇嘎吱作响,叨念着单调的咒语,老让我担心它要掉下来。

    一阵冗长的的杂音过后,我听见凳脚与地面细微的摩擦,知道是璇子转过身来了。她照常顿起手肘,托住下巴同我讲话,她尽力控制嘴唇上下噏动的幅度,把持好每个字眼迸发的音量,以免让某些蹿跳的“耳朵精”捕捉到。

    璇子喜欢收藏秘密,“收藏”是她自己搭的词。她说“耳朵精”们窃听秘密后总爱大肆宣扬,但她不会。我是个例外,她很乐意同我分享,理由是我比她更会保守秘密。其实我对那些尘埃一般的东西并不在意,听了这么些,只记起一件∶住在璇子家附近的语文老师,某天被一条发情的公犬吓得丢了自行车,赤脚跑了老远。那时我想起我也被狗追过,幸而鞋没掉。我承认我不是个合格的倾听者,我的注意力暂时停靠在墙角,光柱倾斜着打下来,被悬浮的尘埃填满,无数灰白的颗粒做着往复运动,不知疲倦。

    璇子从前和我不熟,在营地军训前,我们只是上传下递的前后桌。军训期间的某天晚饭过后,我照例抽身离开人群尾末,绕过饭堂,走上傍树的小道。道路尽头的古樟约莫两人合抱,树干底部空出一个洞。婆婆说,树洞是最忠诚的倾听者,但我从未尝试过,我没有可以分享的秘密。

    那天我远远看见两抹身影在古障附近,没有重叠或紧贴,只是同时在一帧画面上出现。待我走近,其中一摊黑色的长发蓦地切换成一双眼睛,就在树荫的底幕下,与我对视。维持不到一秒,她扭过头,抚着树皮转了小半圈,然后从那个方向离开,她从阴影中走出去,被夕阳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我反应过来,她就是璇子。

    “你也来给树洞说秘密吗?”

    我摇头,向着西面,女孩从山头的暖黄色里走过来。她穿一身黑,却只称出牙齿的白,裤管鼓鼓囊囊,兜住四蹿的风,下面套一双洗的发白的鞋,两条颜色不一的带子系着死结。

    “你试过吗?或者想试一次?”

    “我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树荫底下了,和我一起。

    然后我们一起沉默。

    天空的色阶开始变暗,一记哨声刺穿残余的一卷绯色的云,提醒我们该回饭堂去,那里即将放映一部抗战片。

    我用手撑着地站起来,几步之后,她在我身后∶“我们同班哎,你记得吧,我……”

    “我记得你,你是小益。”我转头,或许带着笑。

    那天晚上,我裹着军被陌生的气息再一次失眠。我的鼻子对气味的熟识停滞在很久之前:婆婆的棉被,溢满清淡的皂香,我在皂香中揉眼,窗户的玻璃被敲响,一下,两下。婆婆走来床边说,小益来了。

    一整晚我都眯缝着眼看窗外,临床的鼾声起起伏伏,直到窗外的天翻上鱼肚白。

    “昨晚谁打的呼啊?”

    “我也听见了,每晚都有,好像是下铺的。”

    正叠着豆腐块的璇子迟疑了几秒,转身去拿漱口杯。

    “那边发出来的,是璇子吧?”

    “不是我。”还没踏出房门的璇子回呛道。

    “你又听不见。”女同学的指尖转向我,“不然你问她,她就睡你旁边。”

    “我不知道。”

    “那也可能是你啰。”

    璇子又一次与我对视,很快,她拉起我的手,跑出去。

    军训结束后的一段时间,璇子出现的地方,总有人不时的冒出一句“呼噜大仙”之类的话。他们也笑我,璇子把我拉到一边,压着嗓子说,打呼的是她。我说我知道,这些不要紧。她的秘密分享,大概自那时起。

    02 

    璇子用不撑下巴的那只手夹住一块橡皮,来回翻打桌面,继续她的话题,而我的目光依然散在墙角。后来橡皮从她的指尖滑落,掉在地上,我瞬间回过神来。

    其实是因为有人来了。璇子的腰弯到一半,橡皮已经平摊在她面前,她对那人道了句蚊子哼似的“谢谢”,转回身去。

    来的人是小益,她放下一本《城南旧事》:“书我看完了,里面夹着一片银杏叶,给你做书签。”

    “嗯,好。”我在回应的同时,考虑着要不要多说些什么。关于情节的∶你知道“妞儿”吧?她其实是“小桂子”。或者关于我们的过去∶从前拾的银杏叶,你还留着吗?但我什么也没说,在她走之前。

    我翻开扉页,一片银杏叶安静地出现,就像教室的玻璃窗外,小益枯瘦的背影。在银杏叶的下方,我小心地签名,写下“藏书”二字,接着注明时间,我想了一下,那天是星期五。

    每个星期五放学后,我都会去书店,我不像那些会被父母催喊着回家的孩子,我有大把的时间在书架与书架之间游弋。我踮起脚尖拿顶层的书,或者蹲下浏览底层的书名。不是所有的书都能看,那些裹着薄膜的精装书,总是被分好类,整整齐齐地等待买主。有段时间我极其耐心地攒着钱,为着其中一本《城南旧事》,故事我看过,但我想拥有,作为我的“藏书”。

    那天我攥着换好的新票子,熟练地拿下一本《城南旧事》,听见脚步声后,侧身腾出位置,来的人却没有动。

    我的名字在灯下破裂开,声音像小益。

    出店门,小益再一次叫住我,问我能不能把书借她。我没有立刻回应,她笑了笑说:“没事,就随便问问,走,我带你去玩儿。”

    我们的初见,在木格窗下,阳光滴落到成片的银杏上,她从金黄的水槽里掏出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玩儿。”

    我们穿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停在一个简陋的摊子前,摊主是位老妇,她面容和蔼地问我们要些什么。

    “一杯绿豆汤。”小益说,伸手递过去两张起皱的纸币。

    “好呦。”她打开其中一个锅盖,盛满一杯。小益接过,递给我。

    “每次来这儿,我总会想起你婆婆的绿豆汤。”小益说,“她还留在小院里吗?”

    “嗯。”我点头,吸进一口温热的汤水。

    我想问∶你呢?这些年你们去了哪里?你妈妈还有姑姑她们都还好吗?但我只是抿了抿唇。我尽力关紧回忆的龙头,仍有遗落的水珠,划过手背,带来轻微的灼热感。

    婆婆刚揭开锅盖,便听见有人敲门,一下,两下。我猜到是小益,给开了门。她就站在门口,两只手背在身后,她是来借熬药的炭球的。婆婆叫她快进来坐,端来一碗绿豆汤:“不急,先喝碗汤,婆婆去帮你装。”桌上的绿豆汤腾腾地冒气,热气的那头走来一个女人,她盛上一小碗汤,又拿来一个空碗,来回地倒,差不多能入口了,便开始喝。我看着她喝尽最后一颗破皮的豆,放下碗,起身回房。她身上香水味挺好闻,不像小益的妈妈总带着涩涩的药味。可是她没有过来抱我,或者笑着喂我喝一口,像小益妈妈那样。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你想什么呢?”小益扯了扯我的衣摆。

    “没呢。”我捏了捏已经变凉的杯壁,迈开步子。

    分岔路口的街灯挨个儿亮起,临别前,我把书递给小益:“借你吧!”

    “五”字末一笔落尽,璇子已经转过半个身子。她往窗外的廊道刮去疾风似的一瞥,小益的发正散乱在风里。

    “你们早认识?”

    “嗯,以前是邻居。”

    “那她家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啊?没,她这学期才转来,我们好久没见……”

    重回璇子手上的橡皮停止翻动,她的嘴凑近我几分:“你难道没觉着她跟我们不一样吗?”

    “不一样”三个字电流一般侵入大脑,很快往两臂逃窜开,那里正突起着成片的疙瘩。

    我发现自己打了个寒战。

    “有次我路过修鞋摊,看到小益,你知道她……”

    “叮——”放学铃拖着长长的裙摆扫过教室,我及时抓住这棵救命稻草,匆匆收拾书包:“我还有事,就先走啦!”

    出校门右拐有家小卖部,璇子常拉我去吃些零嘴。路过小店,老板娘眼尖地认出我:“不吃点什么?今天怎么一个人呀?”

    我赧然一笑。她搁下一把蒲扇,抓了几颗廉价的糖果塞给我:“阿姨送你的!”

    放学潮这时候涌上顶峰,一群高个男生拥进小店,老板娘的关注点老早不在犹豫着如何婉拒的我身上,想着再不走该碰上璇子,我把糖装进口袋。

    抬头之际,我被不远处孤身闪进窄巷的一道背影钉在原地。

    小益再一次出现。

    03 

    我和她,各握有对方缺了一角的秘密,离开小院后,所有的记忆被我了上锁,直到她再一次出现。

    往来的人晃作重影,企图窥视秘密的眼睛埋伏其中,缠绕着要将我围困。我在人群中撕开一个小口,突出重围,踏上小益走过的路。

    两面墙壁渍痕斑驳,四处流动着溺过水的霉气,头顶的一线天透着隐隐的光。

    不时踮起的脚尖略微发胀,我的视野总归开阔起来。眼前是完全陌生的街景,店铺的阅历大都不浅,脚下的板砖像老太松动的牙齿,左前方的水泥地面上,竖着几把半旧的塑料伞,伞下的缝纫机在一些妇人的手里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水泥地空间有限,一辆三轮车在楼间道勉强站住脚,车主的膝上放一只正修补的黑鞋,同样黢黑的脸深埋下去,挤作一团黑浆糊。

    一只红书包挂在车头,那是婆婆给小益的,颜色已经不再鲜艳。

    这时小益抱着几瓶水跑来,车主用一根拐棍撑起萎缩进裤管的右腿,一手接过一瓶被小益拧开的水。

    然后我看见小益朝我走近,她说,这是她爸爸。

    小益在院里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们坐在银杏树底下,我问她:“你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爸爸了?”她说:“是啊,姑姑说他在城里挣钱,明天我们去找他,我就能上学,妈妈的病也会好……”

    傍晚,我们靠近婆婆和小益姑姑谈话的小厅,靠近无数深不见底的叹息,门被小益姑姑推开,她笑着让小益先带我去吃饭,却忘记揩去眼角的泪痕。

    饭菜寡淡,小益却连汤汁也没放过。她很快吃完,边叫我吃着,边起身盛了一碗米粥,端往另一个房间,那里不时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我在咳嗽声的缝隙里听出另一种声音,杂乱、急促,它们从饭厅的窗外闯进来,源头是我家。

    我放下碗筷,抄一条需要跨过水沟的小道……

    当双腿交替的频率归零,屋内的画面和声音放大到极致。

    女人冲男人咆哮:“她是你妈弄来的,要带你妈去带……”

    男人直直站定,推了一把扑上来的女人,女人身子后倾,跌坐在铁桶旁。

    铁桶哐当一声被重新站起来的女人一脚踹倒:“你带她走,你们两个去过!”

    ……

    那天晚上我依偎在婆婆身边,她戴着老花镜,给我跨水沟时擦伤的手背上药。

    “婆婆,我不跟他们去城里上学,我跟着你好不好。”

    “不上学的小孩,婆婆也不喜欢……”

    ……

    往后很多个夜晚,这些上了锁的秘密被我反复临摹,结成手背一道暗红的疤。

    小益说那位车主是她爸爸时,脸上没有吹起丝毫的波澜。

    我跑着回家,这些画面尾随了我一路。

    夜里窗子半敞,有风往房里灌,我闭紧双眼,努力不去听流言似的风带来的“没人要的小孩”的悲鸣。

    半梦半醒之际,有人轻声推开房门,替我把风赶走,把窗合上。

    一段安静的睡眠之后,我在拂晓的灰蒙中挣扎着起床,打开台灯,一本作文薄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同样刺痛眼睛的是标题——“我的母亲”。写或不写,我开始新一轮的衡量。

    我还是下了笔,挥动范本里那些经典的温暖,主人公可以是任意一个孩子,除了我。

    04 

    往后一段时间,璇子没再转过头来,她有了新的秘密倾听者。我开始绕远路,只为和小益一道走,我请她吃糖,她用糖纸折跳舞的小人给我。而那篇习作,似乎被遗忘了,我以为一切会以遗忘的方式过去。

    所有的“我以为”最终还是碎裂,就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璇子与邻桌的低语,刮散我浅薄的睡意,朦胧中,眼前的两人共看一本小簿子,肩膀不时地耸动。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她俩一起离开座位,被草草塞进抽屉的簿子滑到座椅上,我凑上前一看,是小益的作文簿。

    我拿着簿子责问回到教室的璇子:“你凭什么偷看!”

    “我偷看?那你呢?你不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么?现在知道了?”

    “知道什么?”

    璇子将小益的那篇“我的母亲”摊在我面前:“你刚才不会没看吧!”

    我愣住,首段的“去世”二字狠狠钳住我的眼皮。

    “我……”

    最后一句话被敲黑板的“啪啪”声淹没,老师扫了一眼那本作文簿,笑道:“还没叫起立,你们这么急着站起来呀!”

    我红着脸坐下,耳边嗡嗡作响。

    下课后,我将作文簿还给小益:“对不起,我不知道……”

    小益拉过我的手:“我决定将这些事写下来的时候,就没把它们当作秘密,秘密多了,藏着掖着也会累的……你还记得之前那个树洞吗?离开小院后,我们一家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妈妈在那里看病。有次我在医院发现了一棵带树洞的古树,我就把想说的都对树洞说,那时没有人会听我讲话,只有它……”

    我低头,那些秘密慢慢抽出枝条,试图撑破上锁的密匣。

    几天后,璇子被老师叫走,回来时眼眶泛红,她走到小益座位旁,俯身说了些什么,又朝我走过来,说老师找我。

    老师将一本作文簿递给我:“现在该还给你了,希望你以后能写出属于自己的温暖。”

    我抬起头说:“好。”

    “快去吧,你爸爸在校门口等你。”

    出校门,从车里走下来一位男人,他不高,脊背很直,两只眼睛凹进留有胡茬的小麦色的脸,背部汗渍一片。我发现自己是第一次仔细看他,他为了我同那女人争吵时,他夜里回家后替我关窗时……我都没好好看过他。

    婆婆病重,他接我去探望。

    下车时天飘了些小雨,他的伞向我倾斜,他说他另找了一份工作,可以时常回家,做好吃的给我。他还说婆婆一直拿我当亲孙女,他也是……

    “这个学期结束,就要搬家了,跟我一起走,好吗?”

    “好,婆婆也一起。”

    他苦笑:“当然,她会一直陪着我们。”

    ……

    再次回到小城已是十多年后,爸爸指着一片高楼:“这里原先是你的小学……”

    _THE END_

    作者简介:沐晞,爱弹古筝更爱文学的少女,喜爱发掘生活中的“小特别”,相信万物风情由自然孕育,期待所有非刻意的浪漫,希望能做一个行走于山姿水色间的读者与笔者。

    写作初衷:以童年时期某些身影为原型,写真情与虚妄之间的成长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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