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时候,身体倒在一摊血泊里,腹部被扎了十多刀。潮湿的地面覆盖着雨水,冷冷地映照着警车顶部旋转着的刺眼的光。
01
生命开始的时候,都是平等的——这是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也有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不劳而获的人;和那些无论怎样挣扎,都只能徘徊在人生的谷底,等不到春天和爱的人。
我的母亲是位人民教师,父亲是著名的外科医生,所以家境还算不错。小学时,我是班里的班长,成绩第一,好像也是校花。父母和班级里关系要好的女同学,都叫我“公主”。
他是降级来到我们班的,从五年级降到四年级。常和他混在一起的那些个兄弟,已经上了六年级。
开学后,班主任安排每天最后一节的自习课,学习好的同学要帮助学习差的同学补习功课,没有人愿意跟他坐在一起。我是班长,主动举起手说,“我愿意和他坐在一起。”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非常聪明,接受新知识的速度比我还快。补课时他从不抬头看我,只问跟学习有关的内容,不说闲话。
为什么成绩不好呢?我疑惑地猜想,也许是一听到上课铃声就惯性地想睡觉吗?还是一听到老师讲话就会特别厌烦?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还没来到班里以前的时候。
那天做间操,全校的学生一排排整齐地站在操场上。而校长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用无比洪亮的声音说道:你们不要和某某班的某某同学接触……
“吱”的一声刺耳的电流声,和他说话的声音,震荡在空气里,一层一层地在空旷的操场上荡出很远。
我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往同一个方向看:他转身走出自己班级的队伍,双手插着兜,低着头,径直向校门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大门外。没有人阻拦他。
我不认识这个某某同学,也不知道他从前做过什么事。可我觉得校长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会伤害学生的自尊心。
02
我家和他家住得很近,对面楼。他家的事,附近的不少人都知道。
很多年前,他妈妈跟别人跑了,父亲成天酗酒,喝醉了就打他和他的奶奶。白天里他的奶奶常搬出一把小凳子,坐在一楼家外面的窗户底下,哭着唱出悲凄的调子。
每隔几天的晚上,就能听见对面楼的楼下,一个中年男人声嘶力竭地叫着、骂着,也许是因为喝得醉醺醺的,被关在门外面了。然后啤酒瓶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发出清脆惊心的声响。
这时妈妈总会轻手轻脚走进我的房间,帮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最后还不忘帮我掖一掖被角。我假装闭上眼睛,直到妈妈走出去,才又张开眼睛听着。
最可怕的那个晚上,醉酒的男人提了一把菜刀,大声骂着,拼命地一刀刀砍在防盗窗的铁栏杆上,“砰砰”作响。就算是蜷缩在对面楼卧室里的我听来,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03
怎么做到的呢?一段感情,谁也没说过“开始”,谁也没提过“分手”,就这样自然而然,延续了十二年。中间有八年的时间,既没有见面,也没有通电话。重逢时,还能依然如故。
某天放学,我同往常一样收拾书包,走出教室。操场上,他迎面朝我走过来,竟利落地说出这样的话,脸也没红,心也没跳:
“我跟人打赌说能追到你,赢了就有50块钱。明天放学,还在这,你假装是我女朋友,得到钱咱俩半分。”
我有点懵。
“求你了,我知道你不差钱,可是我差钱。”
他补充了一句。
第二天放学,我只想背着书包悄悄溜回家,路过操场,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他用力招手,隔着大老远喊我的名字,我顿时万念俱灰。
“快,告诉他们!”
他骄傲地把我推到一群男生中间。
“告诉什么?”
“说我是你男朋友啊!”
“……说不出口。”
我看着他,憋得满脸涨红。真的说不出口,那个年纪,“男朋友”这种词根本说不出口。
“那好,我问你,如果是的话,你就点头。”
“嗯。”我点点头。
“你已经是我女朋友了,是不是?”他冲我使劲眨眼睛。
“是。”
我楞楞地点头,使劲点头。
“哈哈!我就说嘛,快拿钱吧!”
他手一伸,有个男生垂头丧气地掏出50块钱,极不情愿地递给他。
“我们一起去买好吃的!”他又冲我眨眨眼睛,拉着我,往校门走。我领会那意思是:演戏演到底,起码要一起走出校门。
他真的遵守约定,要把50块钱分我一半,于是带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和文具,花光了50块钱。
然后,我们又去了一处凉亭,坐在里面,有说有笑,吃光了零食。走时,他把文具全给了我。
04
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我也从来没告诉过他,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哪一点呢?也许是他会在第一反应里把我拉到身后,然后一副天塌下来也自己扛着的气势。
放学路上常和他一起走,难免遇见找他打架的人。那天,一群人围成一个圈,阻断了我们的去路。他想都没想,立即把我拉到身后,从腰里抽出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些奶声奶气的学生们“呼啦”一下四散逃开了。他们哪里见过刀啊,更何况,他握着刀时毫不犹豫的眼神和架势,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有多坏?严重警告处分,记过,记大过,留校察看,勒令退学……这些处分他都荣获过。只因为他的奶奶曾经来到校长室里哭,差点哭晕过去,学校就宽容了,没让他退学。还有传闻说,他让一个六年级的女生怀孕了。我从来没问过他这件事,只装作不知道。
他对我一直都好。
很多个早晨我来到教室,就看见满满一大口袋零食放在我的座位上。
他还给我买过一部手机,为了晚上我能陪他说说话。就是那部经典的诺基亚1100,从七楼摔下来还能用的那款,当时200块钱。
学校操场上,有两排高高的肋木架,比学校的围墙还高。很多学生不敢爬,平日里玩的人很少。
每天午休的时候,我和他就爬上去,坐在那两排高高的肋木架的顶端,面对面聊着天。他说:
“以后你就叫我‘枭’,我喜欢这个字。”
“哪个xiao?”
“枭,就是枭,枭雄的枭。”
“怎么写的?”
小学时候的我,真的不认得这个字。
“真笨。”
他说着,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用手指慢慢划着“枭”的笔画。
我皮肤上的知觉实在不太灵敏,没能明白他划的是什么。
他又耐心地划了一遍又一遍,说:
“这念枭,枭,你不是好学生吗,这个字都不认识。”
划得我手心里直痒痒。
真的不认识。回到教室我查了学生字典,还顺手在练字本上写了几遍。
此后,我和他走得越来越近,无论自习课补习的时候,还是放学的时候。可是班主任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俩的关系。
那天他拿来一个打耳洞的机器,我看着就害怕。他说,“打了耳洞就不会忘记了。我打左边,你打右边。”
“你怎么会有这么非主流的想法?”我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我的理智,“人生长着呢,中学、高中、大学……大学里相处的人也不一定就能结婚。总之,女朋友会换无数个的,该忘的迟早会忘。”
“你就不想试着记一下吗?”
“家里不让我打耳洞!”
这才是主要原因。我就是那种典型的“乖乖女”,“家管严”。
“对啊,怎么忘了你是个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家庭的人啊。”
“什么意思?”
结果,他自己打了耳洞,在左耳上,流了好多血。
05
六年级。那天他的校服上戴了一个“孝”字。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着他的奶奶,病故了。
那以后,他就不怎么说话了。没等到毕业,就退了学,独自去了南方打工,连小学的毕业证都没能拿到。
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我给他发的短信,他一个也没回。再后来,拨他的电话,已经是空号。
我一遍遍翻阅着从前我们发过的短信,回忆着他:
他从来没有说过肉麻的情话,常说的,只是让我多穿衣服、多吃饭,还让我好好学习,像个妈妈一样。这样平常的短信,每次收到的时候,我都会手舞足蹈地激动好长时间。他从来没有说过海枯石烂的誓言,答应我的,都是些切实可行的事,都会办到,一次也没有落空。
临走前,他的最后一条短信,言简意赅:
我会为了娶你拼命赚钱。
……
那以后,过去了许多年,到过了许多不同的地方,结交了许多新的人,男朋友却从来没交过。也许是因为学习太忙,忙忘了。成绩一直优秀,大学没走远,依旧在沈阳,学医。
大学时候才懂得了一点穿衣打扮和自己做主。
偶然经过一家理发店的门口,看见荧光招牌上写着“无痛打耳洞”。心血来潮,走进店里,在右耳上打了一个耳洞。
我没戴过耳钉,一直戴那种透明的塑料棒。
大屏幕的智能手机早就取代了按键手机,我的手机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但是那部诺基亚1100,却一直留着,时常充电。有同学笑话我,我也没舍得扔掉。里面的电话卡是有月租费的,定期还要去交费。八年来,它一直也没有响过。
八年后,那部手机响了。
06
“你有5000块钱吗?我欠了别人高利贷。”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你在哪?”
“深圳。”
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加上这些年攒下来的奖学金,也就这么多。我跟学校请了假,谎称出去实习,就坐上火车,直奔深圳。
他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接我,多年以后的他,已然变成了很帅的模样。只是瘦了些。
那一天,我觉得他还是原来的他。无论是走路时关照着我的姿态,还是说话时温柔的语气,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他的左耳上戴着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环形耳钉,左手帮我提着不多的行李,右手牵着我的左手,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很浓,掩盖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其他香味。
我们随便在街边找了一家面馆,坐在安静无人的角落里,吃着两碗面,和一碟咸菜。当时的我并没有料到,以后再吃面的时候,连点盘咸菜的钱也没有了。
那一天他说的话最多。也许是因为刚见面,也许是真的高兴。以后,连话也没有了。
他端起碗的时候,我才看见,他左手的小拇指被切掉了。伤口愈合得很好,看来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
吃完面,叫了辆出租车,绕来绕去地开到一条偏僻破旧的街道里,找了一家隐蔽的小旅店住下。他对这一带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这以后我们又频繁地换过很多家旅店,他总能找到特别便宜又特别隐蔽的地方。
第一天晚上,他为我在隔壁开了一个房间。
第二天晚上,他成功还了5000块钱,退了隔壁我的房间,说:
“没预算了。”
原来他在这边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当初来到深圳,因为没有学历,只能做些又脏又累的工作,挣到的钱微乎其微。后来,染上了毒瘾。手指是在赌场出千被逮到时割去的,还赔了赌场双倍的钱。
他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转来转去,问我:
“这些年,你又交男朋友了吗?”
我拼命摇头。
“你呢?”
他说:“我也没有。”
“鬼才信!”
“怎么不信呢?”
就算没有正式的,乱七八糟的关系也会有吧。他从前,就绯闻不断;现在,又长得这么帅,而且眼睛贼亮贼亮的,看起来又机灵又坏。
“我有洁癖。”他笑笑说。
“不信。”
“我不会娶任何女人的。”
这话像是认真说的。
我手边的诺基亚1100手机里,他最后发的那条短信还没有删。只是,恐怕他早已经忘记了吧。
“你别勾引我呦,不会负责的。”
“连我也不负责吗?”
他笑笑,转移话题:
“耳洞什么时候打的?”
“嗯?”
“你右面耳朵上,不是有一个耳洞吗?”
我摸了摸右边耳朵,他不说,我都忘了。打了耳洞以后,愈合得很好,不痛也不痒,就没怎么留意。
他走过来,摘下自己左面耳朵上的黑色耳钉,戴在我的右耳上。用手指侧过我的脸,看了看说:
“挺好看的。”
晚上熄了灯。他抱着我,一只手臂让我枕着,另一只手臂轻轻搭在我身上。搭在我身上的那只手臂重量很轻很轻,就像呵护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
07
他确实有洁癖,屋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
他还有强迫症,门锁必须锁两道,窗外必须反反复复检查。
他每天都呆在旅馆里,望着窗外抽烟,不说话。QQ响了,微信响了,或者电话响了,他就出去。不一会又回来,带着饭菜回来。我要去街上逛逛,就自己去,他不陪我。
我常常感觉他的眼睛很坏,像狼一样,又歹毒又凶狠,那是从前没有过的眼神。尤其在他接电话的时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多数电话,他是背着我接的。
他现在的这副长相,就算跟警察说自己是冤枉的,警察也不会相信。而我呢,一张天使脸,去自首都不会有人理我。
“如果有一天我横尸街头了,你一定要装作不认识我啊。”
他总这么说。
“跟我回沈阳吧,一切都会好的。”
“不回。”
最初几天,伙食还不错,能吃上三餐。后来,我带来的那些钱也都花光了,一天能吃几顿饭,完全靠运气。来和他吵架的人越来越多,他都是背着我和他们吵。实在没钱的那一次,睡在过大街上。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冷。露宿街头那次,冷得无法思考。文艺青年们喜欢无病呻吟,编织出诸如“心中的冰冷比夜更甚”的句子,他们说这话时,身上一定裹着温暖的大衣。
也是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冲昏头脑的饥饿。连续三天吃不上东西的那次,要是能有一只老鼠从我面前经过,我一定狠狠地抓住它,咬得皮开肉绽。
而他,一定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连续饿了三天以后,他说:
“我其实挺想回沈阳的。”
说这话时,很无力,眼神也变成了平常的眼神。
我不知为何就哭了。
仰面躺在旅馆的床上,望着肮脏的挂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多希望自己能够找到时光机器:回到小学的时候,回到自习课里和他胳膊肘碰着胳膊肘,补习功课的时候;回到一起花光了50块钱,坐在凉亭里大吃着零食的时候;回到爬上高高的肋木架的顶端,无忧无虑地畅谈着的时候。
如果当初的我可以更聪明一点,或许就能竭尽全力地为他做点什么。或者哪怕我早几年过来找他,也许一切还不至于无可挽回。
现在的我只剩下后悔。
后悔。
08
生活拮据以后,唯一的欢乐,就是听见那部诺基亚1100手机会真实地响起来。提醒着我,当初为什么来到深圳。
“我跟我妈说,看见一件很想买的衣服,让她汇1000块钱过来,”乖乖女有一点好处,就是说谎了也不会被怀疑,“等这1000块钱汇到,我们就买车票回去。”
“行啊。”他想都没想就随口说了,眼皮都没眨一下,语气听起来,怎么都像是敷衍。
想回沈阳的心里话,他只说过那一次。再也没有说过。
他说那话时的眼神,最真实,最让人心碎。
能让他高兴的事,就是挣到很多钱的时候。上午下过一阵雨,中午他接到电话出去,回来的时候买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还有100块钱的剩余。
吃饭的时候,他难得心情很好,我们就聊了很多。女孩子会在意的事情,也许和男孩子不太一样。我喜欢滔滔不绝地讲过去小学里的事,问他还记不记得,如果他说记得,我就会很开心。在平时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我这样问,他就不说话,皱着眉想着其他的事。可是那天,他格外耐心地陪着我聊,眼神也温和,连笑的时候,也变成了从前的那种平常而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说:
“当年跟别人打赌,其实只是个借口,我本来就是想追你,你都没发现吗?”
我一愣,顿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蔓延到全身。难以置信。
“跟你说实话,我欠别人很多钱。你来时帮我还的那5000,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当时不得不还,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一直都没和你说,我欠了很多钱,是怕你觉得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帮我还钱的。”
“你欠别人多少?一共多少?我帮你还。向家里要钱不是不行,只是需要办法,不能操之过急。而且,我已经快要实习了,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少。”
他摇头。
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说到做到,脑海里已经构想出了未来几年拼命工作、拼命做兼职来赚钱的画面了。
“你不信我吗?我会管你管到底的,所有的钱我都替你还清。只要你答应我,1000块钱收到,咱们就买车票,一起回沈阳。”
他依然摇头:
“收到钱,你自己回去。”
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对毒品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能回去。
他摸摸我的头,说,“傻样,我很感动。从给你打电话打通了的那天我就很感动。只是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毒瘾。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毒瘾,那是一个永远也看不到光亮的漫漫无尽的长夜。
那是一个让你倾家荡产也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他不想连累我。
09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我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听见一大堆人跑上楼梯的声音,头顶的墙板被震得轰隆隆地作响。
他马上机警地坐起来,我也睁开眼。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养成了睡觉从来也睡不实的习惯。
他伸手确认了一下身边的门锁是否安全。黑暗里,就这么静静等着。
“砰砰砰”,粗鲁的用力拍门的声音传来,那些人已经到了门口。
他走到门前,我也走过去,他把我拉到他的身后,问:
“谁?”
门外没有应答,又“砰砰砰”敲了三声。
他打开门上的锁,没等开门,门就被从外面推开,门板撞在墙上“轰隆”一声。
外面站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人,面目凶险,指指屋外,意思是外面谈。
他紧紧抓住在背后的我的手,说:
“我把她送走,看着她上出租车。”
十几个人紧跟着我们下了楼,凶狠的目光一直监督着。
来到旅馆的楼外,风很凉,那条路很窄,没有路灯,下过雨的地面湿哒哒的。我俩并肩走在路左面,他们十几个人与我们平行走在路右面。
从旅馆出来,一直走,要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巷子,才能看见前面被路灯照耀着的马路。到巷子中途,两面都是居民楼的背面,没有店面,也没有行人。他停下来,把100块钱塞进我的手里,说:
“打辆出租车,走得越远越好,找家旅馆住下,我没给你打电话就别回来,去吧。”
我点点头,沿着巷子继续朝前走,那条巷子又黑,又冷,又狭窄,又潮湿。我很害怕,也很想回家。我感觉自己努力地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出那条巷子。
来到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停下,我打开车门,回头望望,他依然站在巷子的中途,那十几个人,也依然站在他的对面,没有动。
他在当地,还是有些名号的,所以人们很遵守他的规矩,按照他说的:看着她上出租车。
10
我让出租车绕了很远,挑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睡觉的时候手里一直握着电话,一直也没睡实。每一个钟头都很漫长,几乎是每隔一个钟头就看一眼时间。终于熬到了凌晨3点,窗外的夜不那么浓了,却依然是黑的。我忍不住给他拨电话……
只能打电话,不能发信息。这是他说的,所以我从来没给他发过信息。当着他的面没法说出口的话,比如,喜欢他,很多次我都编辑成短信,点击发送,再点取消发送。
电话的那边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知道,这说明他已经把卡扔掉了。每次他想换号的时候,或者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就会把手机里的卡取出来,折成四块碎片。换了新号以后,他会第一时间打给我。
我实在等不及他用新号打过来,于是退了旅馆,直接回去找他。
出租车停在了巷子口,依然是那条长长的巷子,我走进去,看见警车顶部闪烁着红蓝交替的灯,警察们走来走去,不知说着些什么。救护车也到了,医生们却都坐在车里,没有人过去看他。
他的身体倒在一摊血泊里,腹部被扎了十多刀。潮湿的地面覆盖着雨水,冷冷地映照着警车顶部旋转着的刺眼的光。
我扶着墙,无力地一点一点坐下来,牛仔裤浸满潮湿的地面的水,冰冷彻骨。我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我没能在他决定去南方以前阻止他,是我没能改写这段结局,是我始终听凭着命运的摆布,终于让一切走到了这个不可逆转的时刻。
我声嘶力竭地哭着。世界,希望,价值观,爱,所有的一切全都在这一刻里倾覆。除了能再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再触摸到他真实的笑脸,已经再无他求。
我没有去找警察,也没有去找医生。在这个世界上,为他流过眼泪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我只是仰起头,望着头顶上灰蒙蒙的苍天,恳求着:
“救救他……”
11
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我也从来没告诉过他,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哪一点呢?也许是他会在第一反应里把我拉到身后,然后就算明知道天已经塌了下来,却一个字都不说,自己扛下来的气势。
我回到了家里,和一家人吃着餐桌上丰盛的饭菜,睡在卧室里又大又柔软,挂着粉色幔帐的公主一般的床上。推开窗,又看见对面楼的一楼,那扇防盗窗已经老旧了不少。回想起多年以前,蜷缩在被子里的夜晚,总能听见一只只啤酒瓶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惊心的声响。一夜又一夜。
偶尔,还能在小区里看见他的父亲。趿拉着拖鞋,拎着空酒瓶,从家里走向棋牌室。他的背明显有些驮了,脸上布满凌乱的胡茬,苍老了许多。眼睛里好像有着什么粘稠的东西,浑浊不清。
他每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喝酒,打牌,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又或许,他早已知道,只是依然无动于衷。
再次路过小学的校园,惊讶地发现,那道围墙比记忆里矮了许多。而那两排高高的肋木架,年头久了,已经锈迹斑斑,下方被铁链锁着,旁边立着牌子,写着:禁止攀爬。
想起那个时候的他,眼神还很纯净。我们爬上高高的肋木架的顶端,面对面坐着,坐在蓝天里,他拉过我的手,一遍遍地划着:
“这念枭,枭,你不是好学生吗,这个字都不认识。”
划得我手心里直痒痒。
现在认得了。我苦笑着,抚摸着右耳上那颗冰凉的黑色耳钉。现在的我终于相信了,原来打过耳洞以后,真的不会忘记……
我居然永远也忘不了他。
在医院里的实习期很快就要结束了。那天晚上,我正专心背着医师证考试的题,母亲端来放了很多补品的粥,走进我的房间,摸摸我的额头,说:
“实习结束后,就留在那家医院吧,大医院毕竟待遇不错。各方面都已经打点好了,试还是要考的,但是不用有压力,不管考多少分,都是你被录用。”
我愣愣地点头,望着她。
生命开始的时候,都是平等的——这是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也有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不劳而获的人;和那些无论怎样挣扎,都只能徘徊在人生的谷底,等不到春天……和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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