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晶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初,自己受到强烈冲击的时候,看到幼儿不堪折辱而生病的时候,曾经发出过悲愤的质问,当时就被苏醒安抚下去了。今天,看到了冷庆贺安于现状的清贫生活,她的心情控制不住地倒海翻江。
“咱们不等一下孩子吗?”李瑞晶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寻找话题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三儿放假回K市看她爷爷奶奶去了。”冷庆贺拿起筷子,一边给李瑞晶夹菜,一边淡淡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的父母亲都还好吗?”李瑞晶扭头看着柏硕勋,脸上终于露出真诚自然的微笑。她心里想着,当年柏家虽然比不上冷家显赫,也还是K市数得着的大户人家。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肯定会冲击到他们家,就是不知道老人们是否能幸免于难?
聪明如柏硕勋,立刻明白了李瑞晶简单问话里的言外之意。他用手扶了一下眼镜,一脸学究气,一板一眼地回答李瑞晶的问题:“运动初期,群众比较狂热的时期,家父家母受到了一些冲击。幸好,他们身体状况尚好,算是平安扛过去了。后来被强制劳动改造,他们的身体状况反而好起来了。现在运动方向转变,他们也就舒缓多了。”
寥寥数语,带过了柏家老人几年来的生活。在座的人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惊心动魄,甚至伤筋动骨。
李瑞晶长舒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对柏硕勋感叹道:“柏家伯伯伯母平安,是儿女们的幸福啊!”她突然莫名的眼圈一红,悲从中来,止不住的眼泪流了满脸,泣不成声地说:“我爸爸、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都不知道!”
冷庆贺赶紧搂住李瑞晶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试图安抚李瑞晶的悲伤情绪,一边自己忍不住泪水长流。
李瑞晶伏在冷庆贺的怀里,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红着双眼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泪总是控制不住。”
柏硕勋已经去拧了一个毛巾把,悄悄送到了冷庆贺的手里。冷庆贺接过了毛巾,直接亲自动手为李瑞晶擦拭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李瑞晶的脸,她又随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李瑞晶惊讶地看着冷庆贺自然而然的动作,心底又是感动,又是悲凉。她感动于冷庆贺这么多年来,还是丝毫不和自己见外。悲凉的是,曾经锦衣玉食,丫鬟仆人环绕伺候的冷庆贺,日子过得如此简陋粗糙。她刚刚勉强压制住的情绪,又在心底翻腾着,想要呼啸而出。
“好了,好了,咱们接着吃饭吧?”柏硕勋露出笑容,再次夸张地说:“好不容易改善伙食,可不能让菜放凉了。”
三个人重新在饭桌旁坐好,再次拿起筷子,开始吃饭。这一回,每个人都刻意挑一些让人愉悦的话题,慢慢地边吃边聊。
柏硕勋嘴里的“改善生活”,就是饭桌上多了几盘小菜。
一盘黄灿灿的醋溜土豆丝,一盘红黄相间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碧绿的拍黄瓜,一盘一清二白的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盘红艳艳的油炸花生米。还有冷庆贺特意为在南方生活了多年的李瑞晶,焖的一小锅大米饭。
李瑞晶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在饭桌上了。她看着面前红黄绿颜色鲜明的菜肴,忍不住赞叹连连赞叹道:“宝珠,你真行!你真是太棒了!这菜看着就很有食欲。”
说着,她夹起一筷子豆腐放进嘴里,顿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惊奇地问:“宝珠,你这个小葱拌豆腐怎么热呼呼的啊?”
“嘻嘻,”冷庆贺看着李瑞晶讶异的表情,轻轻笑了起来。她告诉李瑞晶说:“这个不是通常的小葱拌豆腐,这个我们叫鸡扒豆腐。”
“鸡扒豆腐?”李瑞晶好奇地追问:“哪儿有鸡呀?怎么扒的呢?”
“噗嗤。”在一旁的柏硕勋听到李瑞晶的问话,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冷庆贺瞟过来嗔怪的眼神,和李瑞晶莫名其妙的神情,柏硕勋摸摸自己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鸡呢,就是你宝珠姐,具体怎么扒的,还真得她来说明。”
“你胡说啥呢?”冷庆贺娇憨地嗔怪道,同时媚眼飞了柏硕勋一个眼刀。
柏硕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冷庆贺这样的表情了。他很受用地接下了妻子的眼刀,美滋滋地“呵呵”直乐。
“宝珠是鸡?”李瑞晶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还在疑惑中。
“别理他,咱们吃饭。”冷庆贺说着,伸手给李瑞晶夹了一大筷子炒鸡蛋。
“噢,我明白了!”李瑞晶忽然想通了,她冲着柏硕勋说:“你的意思是,这豆腐是宝珠做的菜,所以……”她没有说下去,只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频频点头。
不久前的低落沉闷氛围,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李瑞晶好好地品尝了一番冷庆贺的厨艺。她一边吃着,一边连连称赞,同时大叹自愧不如。
柏硕勋这个昔日的大家公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完全不会做家务。但是,他头脑睿智,言语风趣幽默,很容易就把气氛搞得很轻松活跃。李瑞晶对他刮目相看,最初的那一点点不满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事实上,柏硕勋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是世界级的顶尖科学家。虽然文化大革命剥夺了他进实验室做实验、搞研究的权利,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放弃对专业研究的努力。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成为了第一批接受国务院津贴的五百名科学家之一。他的研究成果被广为应用,他的学生遍布全球。这是题外话。
当天夜里,李瑞晶和冷庆贺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躺在一张床上,秉烛长谈,直到夜深人静,还迟迟不想睡去。
后来李瑞晶和苏醒谈起自己在冷庆贺面前的种种失态,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住闸,情绪几次到了失控的边缘,感觉完全不符合自己豁达开朗的性格。她有些困惑,为啥会是这样?
苏醒看着李瑞晶纠结不已的表情,条理清晰地帮妻子分析了原因。苏醒微笑着说:“你和冷庆贺是自幼相知的、无话不谈的亲密好友,你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关于面子、形象的心理负担,很自然地会流露真实的内心感受。”
李瑞晶听了,频频点头,感觉是这么一回事儿。她觉得在冷庆贺面前,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不需要遮遮掩掩地言不由衷。
苏醒接着分析了,当时李瑞晶突然闻知父亲去世大半年,自己却一无所知,内心的悲痛一直被压抑,不敢在母亲面前过多流露。说到这里,苏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搂住李瑞晶的肩膀,带着歉意地沉声道:“你遇到这么难过的事情,我不在你身边,……”
李瑞晶把身子往苏醒怀里偎得更紧一些,抬手摸了一下丈夫瘦削的脸庞,温柔地轻声细语说:“醒,你也别自责了。谁也没有想到我爸爸他早就、就—”她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地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苏醒紧紧拥抱着李瑞晶,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头,轻声说:“瑞晶,岳父他一定不希望你提起他就流泪,他老人家一定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好好生活的。”
李瑞晶的悲伤情绪被苏醒轻易地抚平了,她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和苏醒讨论自己心底曾经疯狂滋生蔓延的念头。
她谨慎地看着苏醒,小声地说:“醒,看着宝珠的家和生活状态,我心里一直很难受。我不知道我们这么积极努力地投入革命工作,难道是为了生活越来越窘迫吗?我原来以为咱家的状况够糟糕的了,没想到,宝珠她过得那么清贫,还甘之如饴!我,我真的接受不了,也实在想不通!”
苏醒看着李瑞晶困惑和烦恼交织的脸庞,久久沉吟不语。没有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到底翻滚着什么样的思绪。
“醒?”李瑞晶受不了苏醒锐利的眼神和一直沉默不语。她忍不住轻轻推了推苏醒的胳膊,低低呢喃着:“我说错话了吗?我不应该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你吗?”
“诶—”苏醒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尖锐锋利的眼神,轻抚着李瑞晶的后背说:“我是你的丈夫,夫妻同体,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感受都应该和我分享。我们夫妻之间交流思想不必考虑对错。”
“哦,”李瑞晶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表示认同苏醒的说法。她忍不住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醒,你刚才的眼神好可怕,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让你非常不高兴呢。”
“是吗?”苏醒温和地笑笑,又是一副清俊儒雅的样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