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陈忠凡时,他正在村委旁一村民自建房工地“搬砖”。老陈今年70岁,腰板硬朗、脸庞瘦削,留着“一字胡”,乍一看以为是“林子祥”。他是个小包工头,几个年过半百的泥瓦匠跟着他干活。老陈“捣楼面”有十年了。但十年前,他却是个鹅倌。整个官庄村都知道他是那个养鹅最多的“鹅乸九”。
老陈排行第三,有个八兄弟姐妹。头两个哥哥因病早亡,父亲希望老三能“长长久久”,于是给他安了个小名“阿九”。老陈养了30年鹅乸,所以人们又给他安了个花名“鹅乸九”。官庄村南边有一条绕村而过的官庄河,这里出产一种土鹅“乌鬃鹅”。身材矮小,从鹅头沿鹅颈一直到鹅背有一道黑毛。1980年,为了养家糊口,原本耕田的老陈自学养鹅。除了养本地鹅,还养身材高大的外地鹅阳江鹅马岗鹅。“鹅乸九”专养鹅乸:能产蛋,产了蛋又能孵出鹅崽;五年后老鹅绝蛋了还能卖好价钱,如此循环不息。官庄村一下冒出了十几户养鹅户,例如“和生档”陈章春、“无口油”陈发油、“木人志”陈志然、“花沙”陈栢森等。中秋过后,鹅倌们赶鹅落河,开始一年三造的养鹅。旧历八月的叫“冬鹅”,两个月后的叫“年鹅”,又两个月后的叫“清明鹅”。鹅圈筑在河上,鹅乸一天到晚在河里自由觅食、玩耍。鹅倌则持一条三四米长的细竹竿,在岸上“掌鹅”。鹅最怕热,鹅倌要避着太阳走。日出前赶鹅回圈,日落后赶鹅出圈,朝五晚九,一日两回。“鹅乸九”嗜酒,做鹅倌时不可一日无酒;做泥瓦匠时倒戒了,原因是捣楼面“高空作业”危险。
我能认识“鹅乸九”,是因为陈初雄。雄伯也是一个泥瓦匠,干了几十年。以前帮人盖楼房,现在帮人打墓穴。他今年78岁,是熟悉村情的“本地通”。双目如一面湖水般深邃,像个印度人。而我能认识陈初雄,是因为陈枢凌。今年春节的时候,他专门发了一组官庄的图片给我,说值得写,并帮我联系了村委。我和老陈是30年前街口中学的同事,他教高中数学,我教初中语文。老陈是宝溪村人,但根在官庄。这还不算,我读高中时,我的化学老师陈炳坚就是官庄人,“班花”陈莲芬也是官庄人,双目如一面湖水般深邃,像个印度人。所以其实30年前,我与官庄的缘分已经开始了。
在村委大楼,我认识了陈初雄、陈熙然、陈国洪三位老人。三老带我游走官庄,开启了官庄村史之行。
大雄鹰航拍官古村落村委旁边就是陈氏宗祠,也叫积厚堂。大门有一副嵌头联:“积善为怀正气千秋家族盛,厚德是道名扬百世子孙贤”。陈氏宗祠坐北向南,前有一方榄核形风水塘,东有三棵大榕树。两棵百年老榕,一棵为死后在原址新栽的新榕。陈氏宗祠为三进三列。中列为锅耳墙主祠,左右两列为硬山顶文楼和武楼。文楼又叫魁星楼,比武楼略高,二层的小阁楼曾供奉泥塑孔子像。村中小孩上一年级时,家长都会带上小孩到魁星楼拜孔子,以期学业进步。
陈氏宗祠素瓦简雕,倒是三进博古脊装饰繁复。一进灰塑高山流水,二进灰塑竹林七贤,三进灰塑双龙戏珠。一进正脊两侧原来还有大鳌鱼。陈氏宗祠虽然素简,但建得气派。大门是高一丈八尺(3.78米)的麻石门,最高的中堂有十八架梁柱,承托起近十米高的堂顶。陈氏宗祠建于乾隆18年(1753年),历时6年建成。祠堂砖、木、石大多从佛冈县龙山镇富豪严玉环手中购买。严富商是大地主,登上他家的后山,能望到的田都是他家的。他把木鹅放入北江,漂流到哪田租收到哪。可是有一年北江水大,把木鹅打翻,从此严家家道中落,田房贱卖,官庄人从中获益。
忽然,中堂窜出一只咆哮的黑犬,把拴着的铁链拽得哗哗作响。这是榨油匠李家星的看门犬。官庄人以陈姓为主,少量李、文、梁、陆、唐姓。老李姓李,是因为十代前从街口门口江迁来的。老李今年63岁,干榨油匠已20年。陈氏祠堂解放后做过区公所、粮仓、榨油厂,80年代分单干后一直用作榨油厂,到老李已是第三手。老李早年耕田,后来开拖拉机搞运输。送货到榨油厂,喜欢看榨油,看着看着竟也上手了。20年前老李在龙潭墟办油厂,6年后回老家租下文楼继续办。以前土法榨油是个体力活。花生仁先用蔑磨碾碎、再上锅蒸煮、用脚踩实、最后抡锤打尖,把码好在木槽里的麸饼一点点逼出花生油。
离开老李,我们来到最后一进的后堂。后堂墙壁筑有一座神台,两侧立柱分别书有朱漆大字,依稀可辨“官庄原本立,独石显家声”。这是已故乡贤陈镜清的字迹。1988年,陈镜清与父亲陈锦铭父子二人收集、整理、手抄了官庄村仅存的两本族谱《陈氏家谱》。立柱上的十个字,揭示了官庄村的源流。
官庄陈氏的远祖为北宋年间入粤始祖陈軝。軝公字彦约,原居江西泰和乡。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19岁的陈軝到广东南雄(保昌)讲学,居珠玑巷。地方长官以“经明行修”推荐其为保昌尉。后来軝公辞官南迁卜居广州府番禺凤翔乡(今白云区九佛镇)。軝公配曾、吴氏,生了7个儿子,其后散布番禺、南海、增城、顺德、东莞、龙门、清远、从化各地。軝公八世裔孙陈本立从番禺凤翔徙居番禺独石,又因为做生意客于从化鼓楼岭北闸村。明朝洪武元年(1368年),新朝之初“兵燹扰攘路途难归”,本立公又认为北闸“非发迹之所”,故而“于潖江朔业于官庄”,开启了近700年的繁衍。本立公也成为了官庄村的开基祖。本立公字树先,配郑氏,生了祖屏、祖福两个儿子。长子祖福生鑑、铨二子。次子陈铨字积厚,积厚堂即为后人纪念他而建,立意“积德厚道”。清康熙年间,本立公8世孙陈学文携子兰桥分支到官庄村以北1公里的月荣村。此地为“七星伴月”地形,原叫“月影”。当地方言“影”“荣”同音,后改叫“月荣”。月荣村留有很多西式风格的青砖大屋,大多是解放前富人所建。其中位于古村落中轴线的吉昌堂,正面为牌楼式建筑,大门为拱形门。吉昌堂有两层,面积4800平方米。吉昌堂东北角有敏慎草庐,首层是四柱三拱的大门,二层阳台设漏明栏杆。还有利贞家塾,竟被后人拆掉建私宅。月荣人做生意怎么做怎么有,如陈大湘、陈大汪等人,足迹跨清远、鳌头等地。积攒的财富多数用于买地,如同月荣版的“严玉环”。解放前夕大多数富人避走香港,生意同样做得风生水起,甚至有条小街被命名为“月荣街”。
积厚堂的背后,原有一大片茂密的风水林。后来建屋、修路,铲除殆尽。积厚堂的东北角,还有一座私塾崇本学堂,首任校长是陈仲週,学生有几百人。官庄人重学识,未建积厚堂,先建崇本堂。官庄古村落以积厚堂为中心,逐渐建开。
看完官庄村最重要的古迹,只剩我和雄伯俩人。他忽然拉起我,说,我带你看一处“宝贝”。在祠堂前的其中一棵大榕树脚,斜放着一条两米见长的麻石方条。石身苔迹斑斑,顶端已嵌进榕根,看来已有相当年月。雄伯说,这根石条是阉猪石,祠堂前的一大片空地以前是热闹的墟市。日子尾数逢5、10日,四邻八乡的村民来此赶集。卖谷米的、卖食品的、卖三鸟的、卖农具的、卖农产的,声音鼎沸传播很远。我仿佛也听到四肢反绑在阉猪石上的小猪的惨叫,但早被人声湮没得不知所踪。
原来官庄村解放前就是从化西部的一个重要的墟集。官庄人无师自通式的善商,由来已久。
官庄距小城西北25公里,面积3平方公里,近三千人口,12个经济社。发源于民乐的官庄河在官庄西南边绕了一个圈后,在月荣村与发源于鳌头的潖江二河成“h”形交汇后北上汇入潖江河。潖江河在佛冈龙山镇往西拐至清远最后汇入北江。东北边的低矮延绵的松岭、高帽岭、瓦联山与西南面的官庄河围出一片广阔的平原。官庄的村落分布,状如一只巨兽饱沐官庄河后,在北岸平原上留下一只湿漉漉的巨足。掌心是陈氏祠堂所在的中和村,以及中华、下围、德生等村。从南到北,一趾是大留村,二趾是大禾塘村,三趾是瓦联村,四趾是松岭村。松岭村因位于松岭山下得名,松岭因山顶原有一棵巨松得名。与官庄河并行的,还有一条紧挨官庄西边的交通大动脉106国道。官庄位居枢纽,成为北上清远、韶关,南下广州的重要节点。早在明朝洪武五年(1373年),当局就在官庄村设置驿站,至清代进一步发展成为墟集街市。因为此地有官驿,这也是官庄村名的由来。
Y型碾布石陈氏祠堂的西面就是官庄街。东西向与南北向的主街各一条,两三米宽,原来的石板路已改造成水泥路,原来两旁挨肩接踵的店铺多数改造成楼房。这里,曾有满足村民一切生活所需的各行各业;现在,墟集的喧嚣归于沉寂,铺头闭户人去楼空。东西向的街口是一列米铺、金银铺、酱油铺。往里走是当铺,厚厚的大麻石门框,水泥横梁屋顶。丁字路口相交处是烟丝铺、豆腐铺、车衣铺、劏猪铺。走进南北向的街道,是陈什英的农具铺,卖镰、锄、刀、铲;然后是陈国基的福安祥木铺,卖棺、床、门、柜;再走是荣利栈染布坊,当年的Y型石碾已成门前巷道的乘凉石。官庄街西南面有利昌织布厂,十多台织布机织声隆隆,皆织白布。白布来到荣利栈,会被染成黑或蓝色。伙计把布匹放进滚烫的染桶,搅拌、淀色,然后置于石碾下碾平。石碾上方垂一绳,伙计一人手握绳子,脚踩石碾两头,像踩跷跷板般把粗糙的布匹碾平碾顺。村民将染布置于河中漂净,晾干后各自裁剪造衣。
荣利栈创办于民国初年,经营染布与卖布。掌柜叫张定标,是龙潭西向村人,有伙计十多人。荣利栈后来生意做到广州光复北路。文革前结业,辗转回到官庄街复铺。张定标有个儿子叫张文暖,与官庄贩牛大户陈德友是好朋友。陈德友出身武术世家,当年贩牛足迹遍清远、佛冈、龙门等地。后来耍练的大刀变成解牛的小刀,陈德友在官庄街劏牛卖牛肉。后来张、陈干脆联了姻,张文暖的儿子娶了陈德友的女儿。张家的后人张勇转型到佛山南海经营有色金属公司,但仍沿用祖上遗下的“荣利栈”字号;陈家的后人陈啟然既耍大刀也操小刀,贩牛卖牛肉,还成为乡村武术教头。
官庄街处于枢略,通衢四方;店铺林立,商贾云集。不但是南来北往的要塞,还是兵家必争之地。1949年从化解放前夕,官庄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谍战”。当年春,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解放战争势如破竹。中共地下武装东三支队四团也积极活动,打通官庄这个横亘南下大军面前阻碍。地下党人熊燎找到了韶关师范的同学陈鹏。陈鹏的父亲陈泽和正是潖江区泰安乡乡长(龙潭、鳌头、高平、泰安四地)兼自卫大队长。3月,陈鹏带着8名大学同学回乡做父亲的策反工作;4月,陈鹏与东三支队四团团长黄信明接上了头。而陈泽和的副手、自卫大队长副队长陈建宁早被黄信明部做通了思想工作。官庄起义一触即发。7月,潖江区警察局长李再芳一行巡视龙潭、鳌头,把革命党人谭仲通扣押在泰安乡公所,准备当日押回龙山区公所。二陈当机立断释放谭仲通,就地起义。参加起义的70多人在黄信明部的接应下,在高平村截击李再芳部,次日到各村清缴民间枪械,在佛冈洛洞村与黄信明部胜利会师。起义部队后来整编为“潖江人民抗征大队”,陈泽和任大队长,陈建宁、谭仲通任副大队长,参加了龙田、汤塘战斗。官庄起义为从化、乃至广州的解放打通了西北通道。
我与雄伯的第二次见面,是他的一通电话,说,我带你去看我家附近的一件“宝贝”。雄伯的家就在松岭脚下,三层的小洋楼,也是雄伯一手建起的。在二楼楼梯的照片墙上,我在“全家福”里竟然见到了“校花”。原来“校花”的父亲就是雄伯,这也太巧了。雄伯领我穿过一片荔枝林走过数十米,来到一条灌渠边。这里铺了一块过坑石,抹去石碑上的灰尘,赫然见到端庄的楷书“壬辰科会试,殿试一甲第三名,钦点探花及第”等字眼。原来这竟是一块记录清代探花陈伯陶的功名碑。陈伯陶(1854——1930)是东莞市中堂镇凤涌村人,清光绪18年(1892年)中进士,殿试中探花。陈伯陶虽不是官庄村人,但同为陈姓子弟,也为陈门争光。陈伯陶中探花后,到各处陈姓聚居地报喜,官庄村亦得此功名碑。雄伯说,此碑原竖于积厚堂前,因广场改造,此碑移走,辗转竟成为踏脚石。幸遇雄伯,此碑终明去向。
探花功名碑成过坑石雄伯虽然年近八旬,但却像后生般使用智能手机。相比于我的只会用“老人机”的老父,可谓个人一小步,用机一大步。但雄伯不会打字,也不会语音,他只会“笨方法”。此后我与雄伯的几次“交往”,都在微信上完成。对于我所有的问题,他都会一字一句的在纸上认真写下来,然后拍照片发给我。
2018.6.21
官庄村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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