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记

作者: 青铜梧桐 | 来源:发表于2019-06-13 10:56 被阅读50次

                            (一)

    咚咚咚,咚咚……

    风声呼啸。

    “赵老爷,赵老爷在家吗?”雨太大,漱漱唰唰,人声显得不太明显。灰色的大围墙外面槐树在大风里左摇右摆,擦下了院墙上的瓦片,掉在地上“啪”一声响,也不太明显。

    “吱呀”门开了,探出来个戴着布巾的脑袋。

    “啥事,你要拆门啊?”

    “赵老爷,我要见赵老爷,快些!”来人推开门就要往里闯,被一把拉住。“我家二少爷病了,老爷在房里看着,你现在不能过去。”

    “要发大水了,没工夫和你废话,你再给我在这里推推搡搡,误了河务可唯你是问!”

    “啥?你,别……”来人一把推开这小伙,扔了伞在门口就往里院跑。布巾年轻人连忙关了门跟在他后头,在回廊左右拐了数次,来在一间侧厢房门口。扬起手来准备拍门,摆了一下猛又收回来,压着嗓子喊了句“赵老爷,赵老爷,县太爷叫你过去瞧瞧。” 便在门口等着回声。过了一刻,门开了。出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端了一盆水,“原是曹叔啊!”一边说一边把水倒在屋侧面。“我爹爹刚回房休息去了,我弟弟这下病的厉害,他盯着一天多了,这么晚了,没想到您会来。”

    “我这实在有点急事,不然哪敢来叨扰赵老爷。”年轻人把盆放回房转身说“我明白,我领着您去。”两人穿过堂屋走到后面的回廊上年轻人说“曹叔,我爹还总盼着您来我家多走动呢……”“好先不说这事,过了这次,以后一定登门致谢。”说着就到了的厢房门口。里面已经亮起了一盏灯。年轻人小声叫了句“爹,曹叔找您有点急事。”“进来,都进来,门没栓。”年轻人慢慢推开门,给后面中年人让进来,引到桌边坐下。“我去换壶茶。”准备端桌上的茶盘曹性中年人用手挡了下来“不用了,我喝一碗凉的就行,待不了多久。”端起一碗茶一饮而尽。”床上的赵老爷已经穿了衬衣坐在床沿上套靴子,年轻人几步走过去准备帮着提一把,赵老爷挥了挥手说“去吧,看着你弟弟去,我这不用你。”年轻人退出去带上门。

    “昨天我去河堤上看了,这才两天雨……”

    “赵老爷……”

    “行了,直接说事吧。”

    老曹沉默了半晌。“雨太大,而且现在出了点新问题,上游不知哪里很多书给风刮折了落在河里,在陡门的峡口淤塞了大半河道,现在水位涨的很快,眼上瞧着仁村那边的河堤就要溃堤啦!

    “县大老爷呢?”

    “陈大人在河道上看了一下午了,现在回衙门,让我来叫你快去县衙商量一下对策。”

    “他准备?”

    “现在没别的办法,河水急,只能一边囤河堤一边下河去捞树。”

    “那如何能捞,要出人命的。”

    “等河堤破了一样要出人命,田地庄子都保不住。”

    赵老爷没再说话,屋里一片寂静,半响才发声“老曹啊,你回去歇会吧,我马上去县衙。"老曹站起来抖了一下袍子“你有钱出钱,我有力也要出力,我身为本县河务现在没有休息的道理。”然后直直地出门而去。“这个老曹.....“赵老爷手半伸了一下,转向门外呼了一句"三儿,去拿把伞马上陪我到县衙去!”门外的三儿一直等着声,连忙答应“我去喊轿子吧,现在雨可大。“你也知道雨大,我平时坐几回轿子,现在是什么时候,添这个麻烦?”三儿不吱声,转身退下去了。赵老爷披上外面的袍子,拿上墙角放的一只自己给自己削来防老却一直没有用过的手杖熄灯出了门。

                              (二)

    大少爷回了弟弟的房里,发现弟弟已经醒了,坐了起来,头上盖的方巾也放在旁边的盆沿上。他慢慢走过去,坐在床边放的椅子上,面露微笑说“小二,感觉怎么样啊?”我好啦!大哥。”“那好啊,马上就要过端午了,大哥带你去庙上玩。”小二看了看半掩的窗摇摇头说:“雨这么大,到端午节天也不一定能晴。”“能晴,夏天这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下不了多久,说不定明天就晴了。”

    外面的雨势没见小,风好像更大了,屋头上的瓦片都颤颤响。

    “刚才是谁来我家呀?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咱家?”

    “看河道的曹叔叔。”

    “哪个曹叔叔?”

    “你没见过,他是爹爹的同窗好友,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我也是很小的时候见过他,

    后来还是听爹偶尔说起以前跟他的事情。”

    “那他这么晚来干啥呀?”

    “这雨不是下的大嘛,河水涨了,他叫爹去和陈大人商量对策。”

    “哦……”小二没说话想了一会。

    “现在还早,你不再睡会了?病好了马上就要继续读书,明年二月就要去院试了。

    “好,那大哥你回房吧,我不用看着了。”

    大少爷也实在困了,就端上盆拿了方巾说“那大哥回去睡觉了啊。”“好。”老大端着盆出了门。睡觉前,准备去佛龛前拜观音像,这佛龛就在他房间的隔壁——一个小佛堂里。窗户没有关,雨水被风扫进来好多,浸湿了窗户和佛龛之间的书花架。这架子本来就是檀木的,在佛堂里日夜受香火熏染,着了味,淋了点雨嗅起来有点甜味。连忙关了窗,大少爷拿了一块干布把它整个擦了一遍。木头的东西和金银瓷器的确不同,年岁越久反而越有光泽,如果经常接触人还会上点包浆显得更有灵气。擦完了,在佛像前磕了三个头回房洗漱一下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睡不着。

    想到今晚来的稀客曹叔,是个特别拗的汉子。以前赵老爷曾经跟大少爷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他们从小就在一块玩,读书也在一个私塾,两个人年轻的时候还一块骑赵家的马出去游玩,可算形影不离,赵老爷比曹叔年长一岁,两人同一年考了秀才,三年后一同参加乡试都没中,第六年秋闱赵老爷中了举人。后来曹叔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那年乡试的考官是赵老爷祖父的门生,把曹叔和赵老爷的试卷换了,实际上考中举人的是曹叔名落孙山的是赵老爷。从此之后曹叔痛恨赵家,也不再和赵老爷交往。那时候赵老爷二十四,大少爷三岁,所以大少爷岁想起来脑子里对曹叔还有点模糊印象。

    曹叔从此再没有参加过科考,躲在原来的私塾里教书还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为妻,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一任县太爷突然把他从私塾里揪出来安排他去做了河道监察。赵老爷曾经委托县太爷去说服这老赵再去参加一次科考,可是越是劝,他反而越是愤愤不平态度越坚决,赵老爷也就放弃了。大少爷心里才想,可能爹爹是心里有愧,想补偿一下曹叔,凭赵家的关系科考的时候给一点照顾也是很容易的。但是回头想想,自己去年乡试也没考中,为什么爹爹没有去“打点”呢?想着想着困意袭来……

    早晨,雨没见小,连天粘地,到了辰时天还是熏黑。昨晚上河务、县太爷和赵老爷一块又跑到堤上,折腾了半宿这个时候回了河务平时办公休息的一个场院。三个人连同陪着一起来的差役五六个都淋了半湿。这个时候一块在商量对策。

    “照这样下去,河堤撑不到明天了。”老曹还是这样念叨。

    “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哪来这么些怪树能掩住了半个峡口。”

    “任村堤那边是这几百里最窄的地方,仁村那边又宽。”老曹回县太爷。

    赵老爷说"无论如何不能破了大堤。"

    “朝廷前年才修了堤,今年就溃了堤,我要掉脑袋的。”陈大人愧恼得很,他举人候补了足有十来年,这好不容易的得了个缺,县太爷可的确不是好当的。

    “哼……”老曹冷嗤一声,比较明显。

    “哼!”老曹特地比较明显地这样发声。

    “你不能去,一把年纪了算了,让年轻后生去吧。”县太爷其实也觉得没办法了。老曹什么话也没说,侧坐在桌旁。

    没人再说话,赵老爷起身往外走边说"发一个榜,谁愿意下河,我拿五十两银子。"

    “中啊,只怕没人会为五十两冒死吧?”老曹突然语气凌厉地这么说。

    “我也下河,要死,不是死他一个。”说完赵老爷转身就走了。

    “老曹啊,你这话怎么说的呢?”县太爷看着老曹说。

    “你看看他,我太了解他了,他能舍得死?他能舍得他那么大的庄子、儿子、妻妾?道貌岸然惺惺作态......”

    “好了,你何苦这么说他,你们不还是发小吗?”

    “发小!我倒霉就倒霉在有这么个发小,要不然.哼……”

    “怎么回事?唉,现在也没空说这些了,你去带人挨家挨户问,看看有谁愿意出力。”

    “这事情我不去,钱又不是我出,说出来磕碜。”

    “我真受不了你这臭脾气啊老曹。关头你带人去,挨家挨户问,有年轻力壮水性好的愿意下河捞树为大家解围的,事情做了给一百两银子,若有闪失给一千几两。”

    站在旁边的捕头听了,答应了一声就飞奔出去了。

                            (三)

    这头,赵老爷回了家叫上了大儿子连同三儿,三人一起打着伞也挨家挨户的去问,在一户遇到了关捕头,关捕头让他回去歇一会,自己去跑这腿。赵老爷的确有点扛不住,让大少爷和关捕头一起去了,三儿陪着赵老爷回家了。到了未时,大少爷回来禀告赵老爷说,周围几个村有壮劳力的都派人问了,有三十多人说愿意干。赵老爷长舒一口气“乡亲父老还是热心肠啊!”心里想:黄河地高,现在水流湍急,是有人来了,捞树还是一个问题。回头问大少爷:“你觉得这树该怎么捞?”

    “每二人一个筏子,系上绳子,在堤上钉些木桩装上滑轮,每个筏子派五个人来拉。”

    “船上的人如何受得了,雨大风大,下了河都碰不到树。”

    “现在河里连树带沙土淤塞住了,我们只要打开一个口子,那些枝桠就能被水冲走。”

    “但是做不到啊。”

    “我们这黄河边的人,本来就是生于黄河,死于黄河,事在人为也不一定就不成。”

    “好小子,到时候我们父子俩一条筏子下河你敢吗?”

    “爹,这有什么不敢的?”

    “中!现在咱们就去堤上找知县大人。”

    临走,大少爷去他弟弟房间看了一下情况,发现弟弟不在房间,床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那边爹已经在催了,招呼三儿过来说“二少爷哪去了?”“俺也没见着,可能病好了去哪玩了。”

    “你去找一下,我现在顾不了他,找到了去堤上说一下,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二少爷一向懂事,肯定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找找。”

    大少爷没空再说,急忙和赵老爷出门了。

    两人着急忙慌往河边赶去,路上有不少乡民也在往河堤去,有的是准备去帮忙的,有的是去看情况的。一个年轻小伙搀着一位老妪,她看见赵老爷踉踉跄跄地过来拉着年轻人说“快拜见赵老爷”老赵连忙去扶“免了免了。”老妪哭道:“赵老爷,这可怎么办好啊,我家三代人种着老爷家的田,三代人命里都有水灾呀,苍天真不让人安生啊。”赵老爷止住步子说“陈家二婶,我赵某人无德,平时全依仗乡亲们照顾田亩,逢此天灾拿不出办法还要乡亲们来冒这个险,实在是惭愧。”赵家家大业大,附近方圆数里都是赵家的祖上留下的田地,这陈家二婶年轻时候丈夫在黄河打鱼遇了险,赵家对她平常比较照顾,常常会减免地租,才让她一个女人家养大了儿子。

    “老爷,我就这个一个儿子,也是托您的福才养成个人,我也豁出去了,让他和你们去。”

    赵老爷也不知怎么说好,抓住小伙子的手对陈婶说“你家顺儿就和我们爷俩在一块,我赵某保准他没有问题。”老妇人眼泪直流,千恩万谢。众人不能耽搁,继续赶往河堤。

    这边关捕头已经把事情和陈大人说清楚了,大家都在等人到齐立刻行事。衙役们搬来了从渔民手上借来的皮筏子。按照计划连带衙役一共五十多人,每两三个人一个筏子,筏子的绑带上系上长绳,每个筏子岸上派五个人握着绳子放,等筏子到了河中,拴上树杈众人就合力往回拉绳子。问题在于,河宽水急,岸上的人和筏子上的人没有办法互相喊话沟通。大少爷出了一个主意:等筏子上的人拴好了绳子,就猛地扯三下绳子,这边人感觉到了就开始往回拉。几个主事的互相商量了一会,决定就这么干。

    时不待人,天色转瞬就要暗了,不能再耽搁,只好依此办法行事。

    来的那二三十个小伙子光着膀子,在腕上裹了麻布,各自上了筏子。赵老爷和大少爷也脱了上衣,准备下河。陈大人连忙上前劝说“你这一把老骨头就别添乱了,这些年轻水性好的后生下河去都让人捏把汗,你下河除了闪失怎么办?”“我先前就说了,我本人要带头下河,这个时候打退堂鼓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再说我老命一条,无官无职死活又有什么要紧。”听赵老爷这么大义凛然的,陈大人没法再说什么,挥挥手说“你们都是倔头,我管不了你们,下去就下去。我不会水,亲自给你掌岸上这根绳。”“那有劳陈大人了!”赵老爷做了一个揖。

    赵家,三儿到处找小少爷“这孩子能到哪去呢?”三儿嘀咕。几个可能地方都看过了,他受大少爷个老爷的影响,都喜欢烧香拜佛,平时没事就喜欢听大少爷讲一些有意思的公案……莫非是在佛堂里。三迅速跑到佛堂,发现少爷的鞋放在佛龛前的蒲团旁边,依然没有见到人。

    “怪了。”三儿这会儿心里更慌了,打开窗往外看了看,没有人影,风小了些,雨也小了些,不过还是续续地下着。三儿从佛堂出来,准备沿着回廊去后边的小花园看看。刚进后园的圆门就看见小少爷站在园子中央的一个凉亭里边,正要往这边回来。三赶快迎上去“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边来啦,害得我好找啊。”“快快快,快去开门,有人在敲门。”小少爷手中拿着一卷书急匆匆的走到了前头。“我怎么没听见声响?”“我也没听见,有人告诉我的。”“谁?”“一个老人。”“老人?哪里有老人?”“我也没见着,不知道。”三听了有点脊背发凉,只跟着这个小孩左拐右拐拿了鞋穿上,来到了门楼处,听见确实有人在敲门。

    “叩叩叩,有人在家吗,送礼物啊,贵重礼物。”

    三儿打开厚重的门,见一个驼背的老和尚,头发已经长的有一寸长了,脖子上缠着破破烂烂的念珠,一身黑黢黢的破僧衣,腿上缠着布,脚上的鞋破了洞,漏出脚趾。不过面色不错,眉毛很粗很浓密,虽然弯腰驼背但是浑身肌肉很结实,小腿肚子圆鼓鼓一看就是天天赶路跑出来的。一只手撑着一把破伞,一只手背着一只麻袋。见门开了,眯着眼抬头看开门的人。

    “你是谁,你干啥?”

    “送礼啊,喊到现在了,还干啥。”

    三有点懵,这不年不节的下这么大雨,人全跑到河堤上救灾去了,哪来这么个和尚跑过来送的哪门子礼?

    “我千里迢迢来送礼,你们就让我在门口站着?”

    三被他说的糊里糊涂的,小少爷在后面发了主声“那您快进来吧,和我们说说干嘛送礼?”老和尚点点头,挤进了门去。“这个娃娃不一般,别人都问送的什么礼,只有你问为什么送礼。虽然人人心里都是怪我怎么平白无故送礼,可是话到嘴边都是‘送的什么礼’了。”“我确实不知道老人家为何现在来送礼。”小孩给端了一张长凳,老和尚坐下了,架起了二郎腿颠了起来。把背上的破麻袋随手放在了门边。

    “你们家里大人呢?我一路过来街上都没什么人,都干啥去了?”

    “都到河堤上去救灾去了。”三儿回答说。

    “哦吼,不容易啊,黄河隔三差五地泛滥,你们这堤下的人过的真不容易。所以我才来送礼嘛。”

    “那大和尚送的什么礼呢?”小少爷问。

    “就是它!”和尚手指着门边那黑黢黢的袋子说。

    “哦?其中为何物?”

    “你们自己看去吧,只是别弄洒了,今晚入夜时将它撒入江中,免你们这次水浸之灾。这也是你们自己的福德善根。这次了了。”和尚说就起身了。“一定要洒,切记。”“大和尚……”小少爷还有话想问,老和尚撑着破伞颠颠地跑上了石板街,哈哈大笑,速度极快地隐没在雨中了。“这和尚怎么跑的这么快?莫非是妖怪?”三儿小声说。“别瞎说,快看看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四)

    三儿打开麻袋口,一股米香,探手进去抓了一把出来一瞧“是小米啊”说着又放了回袋子,有几颗沿着袋子口就洒了出来。三儿刚收紧袋口,小少爷用手在地上又是扫又是捡。三儿连声说“诶呀,祖宗,怎么用手扫,给我来给我来。”弯腰去抢,小少爷仰起头单手捏着米,吸了吸鼻涕笑说“我都抓起来了,刚刚那老和尚说不能洒了。”三儿张开袋子口,把那点米添了进去。“我手粗,我手粗,不过也就这么几粒能有啥关系?”“我不知道,我连这米也不知道有啥用,但是既然要了,就要听人家的你说是吧。”三儿点头称是。

    这会雨势颓了,起码不像中午那会连天接地一般。三儿撑着伞牵着小孩,小孩背着那一小袋米人也向着河上去了。道路泥泞,三儿提着小孩小孩拽着米袋慢慢在平原雨下一条白色发光的曲折小路上前行。

    申时末,三儿和小少爷抵达大堤,这时大堤上人都聚在一起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三在前面跳着脚往里瞧,大约看见陈大人、关捕头等人站在里面,旁边站着一些赤膊的青壮年,三儿带着小少爷拨开人往里挤,连说“让让,让让,借过……”终于挤到里面才看明白,中间围着的是赵老爷,赵老爷躺在一块板上,河务老曹会坐在旁边攥着他的手,大少爷跪在另一头,关捕头和陈老爷和一个给他们撑着伞,旁边一位精壮的小伙子手中攥着一块布巾低着头。小少爷连忙跑过去,三儿追在后面。小少爷一下趴在赵老爷身边,这时才看到老曹大少爷死命捂着赵老爷上腹部,上面插了一截手腕粗的枝干,血汩汩地往外流,在滴滴答答的雨水浸润下染红了一大片。“爹爹,怎么会这样啊?大哥!”老大低着头双眼紧闭,整张脸都是水,已经分不清眼泪和雨。双手颤抖着紧握枝干和他父亲身体的连接处,但是仿佛是雨水的促进,鲜红的血把他之前泡地发白的手掌浸得绛红。

    大家都是沉默的,赵老爷双眼微闭,嘴里仿佛发出点声音,小少爷附耳上去,雨声和涛声以外什么也听不清。忽然老曹用颤抖的声音喊“赵兄?赵兄?”大少爷惶恐地盯着老曹,赵老爷的手死死抓住老曹的胳膊颤抖着。小少爷在旁边强忍着哭声,拿袖口擦拭赵老爷的脸。突然后面有人挤进人群中大喊“报,大人,上游大堤的水位已经漫过石碑了,比下游水位足高了七尺,大堤就快溃破了,我们快撤吧。”

    陈知县对老曹说“要不然在下游挖开一个口子泄洪?”

    “陈大人现在挖也来不及了,而且水位这么高,挖开一点就等于是溃堤,结果都是一样。”

    “那该如何是好?”

    “现在没什么办法了,让乡亲们往西撤,寻个地势高点的坡暂避一阵吧。”

    “可是这底下几千亩的青苗?”

    “没有办法了陈大人,现在只能先逃命了!”

    “可是赵老爷这……”

    “没事了,他已经去了……”

    一行人抬着赵老爷,蜿蜒排着长队快速下河堤,大少爷抬着担架走在前头面色惨白,老曹抬着后头。三儿牵着小少爷,拖着步子,小孩眼泪不停地流,但是强忍着不哭出来。走到中途,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丢下三儿和队伍就往回跑“诶?少爷……”三儿追了出去。天色此时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雨还在下着,大堤摇摇欲坠。大少爷走在前头,雨水顺着脸滑下来,几乎睁不开眼,并没有注意小少爷的动向。腿快的已经回了村,都在收拾东西准备迁移到西边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去。磅礴的雨声中嘈杂的发出些争吵声、哭声、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老曹和大少爷把赵老爷的尸体抬到了县城外的龙王庙里。

    大少爷迟迟不肯动。

    “赶快回家带着家眷到原阳去吧……”

    大少爷猛地一惊。“小二呢?”老曹迟疑道:“我刚才还看到在边上呢……”

    大少爷看了看老曹,好像在思考。“曹叔你回去吧。”说完就冲出了门。

    “哪里还有什么家眷,家里几个仆人应该早就回家去了,娘死了十二年了,现在爹爹也去了,除了小二还有什么家眷……”大少爷发了疯的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跑。经过一天的折腾,腿酸痛难忍。扑倒在水洼里又爬起来,继续往前移动。天色暗沉,只有道路上的水泛着点微光。远处河堤像一条笔直得线把昏暗的天和漆黑的大堤分割开来。“啊~”大少爷低吼着,踉踉跄跄地朝那里目标并不明确地前进。

    天完全黑了,大少爷又到了大堤上,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混沌。混沌中有一条宽阔的发着些光的长长带子。听到轰隆隆的雷声呼啸的风声和河水的浪涛撕咬河堤的巨响。

    他的声音很微弱了。

    “小二!”

    “小二?”

    “小二……”

    “赵宁……”

    他沿着河道快走到堰塞的地方了,再一次摔倒。他没力气爬起来了,翻过身躺在泥中,仰面对着天。天和地已经没有区别了,只是背靠着地,才知道这是地。他甚至已经开始可以睁开眼了,因为眼球已然适应了雨水了,他们冰凉、沉重有冲击力。但是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的轮廓。

    他就这样意识渐渐模糊了……

             

             

                                  (五)

    “大哥!大哥,你醒啦!”

    睁开眼,光线特别刺眼。大少爷眯着眼看到坐在旁边的二少爷。“小二……你跑哪里去了?”

    “昨天我想起一件事没有做,就准备回去做了再回家找你。后来我回到家里也没见你,等到天微亮雨快止了,曹叔来我家……”

    大少爷平躺着,看着灰暗的屋顶,听着赵宁在旁边说话,经过怎么样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便自然地想起昨晚做的奇怪的梦……

    雨更烈了,风更大了。他觉得浑身发抖,半匍匐着爬到了旁边搭建的一个小木棚边斜靠着。眼下整个河道更亮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一个没有坐标系的混沌空间,只有这一条白绸横亘在面前,噩梦一样。

    河床上淤塞的杂物越来越多了,黑乎乎的一大片。天地作响,雷声、涛声、雨声…………其中似乎多了些别的声音,窸窸窣窣地,本来以为是幻听,现在竟越来越明显了。从远处,发亮的河流好像被墨渍污染,黑黢黢的一片朝这边渐渐蔓延过来。

    “那是什么?”

    速度很快,顺流直下很快就到了眼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从眼前划过去,涛声变了节奏,很多细碎的声音。再后来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开始冲击堰塞体,像潮水冲击堤坝一样,还有一部分渗透到杂物里面。伴着河水顺流下去,堰塞物一点点地开始崩溃。先是细碎的一些,后来一大块一大块的,开了口子,河水又湍急,堰塞体整块整块的随着那片黑乎乎的东西一起流向下游宽敞的河道去了,那里汪洋一片,上游的水位迅速下降。就这样堰塞大坝代替大堤完全崩溃了。河水奔腾而下,那片黑云也散在下游广阔的河道中的渐渐远了、淡了。

    回过头,他往里靠了靠,感觉很冷,蜷缩在那里了……

    “这是哪?”

    “曹叔的看河的房子,早上还下着小雨,衙门的关布头去看河水,发现你在棚子里,他和两个差人把你抬到了这里。”

    小孩端了一碗热汤,大少爷用力靠坐起来,觉得浑身都疼。

    “他们说你像打摆子,吓死我了。”

    大少爷喝了点汤“没事,现在没事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那些木头怎么都没有了?”

    “不晓得,可能叫水冲下去了吧。”

    “我也在想,大堤都能破,那些木头还能比大堤还结实嘛?”

    “但也不是,大堤又长又窄,那些木头只是堵在一块,中间也能过水。”

    “哦……”

    傍晚,大家都在处理自己家里的事,小镇很宁静。赵老爷入殓了,陈老爷说明天就在龙王庙给赵老爷办白事,他为百姓解围,又是为救年轻后生去的。大家都要来拜赵老爷,还要拜龙王。大少爷小少爷下午的时候来了龙王庙,小的掺着大的。今晚在这里守灵。

    第二天葬礼和龙王的祭祀活动一块进行。来的人很多。中间大少爷问老曹“昨天我父亲刚上岸的时候就要见您,他和您说了什么。”

    老曹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半晌“都是以前的事了,是我对不起我老哥哥。”

    “我爹他?”

    “我是个小人。”

    大少爷不好再问了。直到后来才通过同届的叔辈人讲的话勉强拼凑出当年的一些故事。那年试卷泄题,后来考中举人答卷有问题的都被查了出来,剥夺了他们的功名,还有很多人被治了罪。赵老爷的卷子就是有问题的,但是因为他祖父的影响,只是不准他再考,并没有公开治罪。后来科考更清明了,很多之前没考上的秀才都中了举。大少爷似乎明白了他父亲为什么劝老曹再去考了。

    这几天忙完之后,赵家只剩下兄弟俩和几个仆人了。端午节快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兄弟二人守孝,都在家不怎么出门了。端午节前一天晚上兄弟二人一块出去散步,转到了镇子边的龙王庙旁,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什么声音?”小二说。

    “好像是在庙里。”二人又听了会,的确有人声,似乎是小孩的哭声。

    大少爷按住小少爷“你在这别动,我去看看。”

    “我也想去……”

    大少爷不敢带他,最近发生的事也有点怪。

    “听话,你在这里,我去看看就回来,你站在这能看到我。”

    小二听惯了大哥的话“那你小心点,不行就往回跑。”

    大少爷也觉得二人有点太鬼鬼祟祟地了便说“别自己吓自己了,可能是谁家孩子走丢了而已。”

    赵宁现在一颗大榕树下远远看着他哥哥走到庙门口看了看,惊讶地跑回来。他盯着哥哥看,等他说话。大少爷也看着弟弟,不知道怎么开口。薄薄的月光下两人站在树下,四下蝉虫、蚯蚓、青蛙叫成一片。半晌,高个子的对这矮个子又是说又是比划,两人来来往往说了很久,都从大树下悄悄地往庙里走。过了好一阵子,两人又跑出来回了家,叫上了三儿,赶了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有人上车,然后车又悄悄地往河堤上去了。

    半夜,河堤上有影子,赵家兄弟俩、仆人三儿还有两个小姑娘。那两个小姑娘一大一小,大的可能有十小几岁,小的看起来不到十岁。两兄弟对那两个姑娘作了揖,她们还礼,然后从大堤上走下去,跳到水里不见了。

    第二天端午庙会上,人群里忽然有几个人在讨论。

    “听说昨个半夜有人赶马车去河堤上了?”

    “马车,是不是从龙王庙那边过去的。”

    “我早上听人说昨晚有人跳黄河里去了?”

    “谁见的,做什么跳河?”

    “谁知道,摆渡的何二早上来我这买香说的,他昨晚收筏子远远瞧见的。”

    “你听他瞎说,他疯疯癫癫的。”

    “他怎么疯疯癫癫了,就算是,何必诌这事来跟我说?”

    “没准,我昨晚过这庙门口好像听到点奇怪的声音,我吓得跑回家去了。”

    “算了算了,别说了,怪渗人的。”

    他们这么说着,旁边地上坐着个老和尚,靠在树边也不说话,就听着,听着又笑了笑。他们说完,和尚拿着破伞背着口袋站起来颠颠地走到庙门前看了看里面的龙王像。这次危机之后,大家又把龙王庙重新修缮了了一下,龙王的石像也被重新修补上了金。不过和尚觉得这像修的有点怪,这庙建成的时候是洪武年末,如今已入嘉靖年。其中经过多次修缮,这龙王看起来确实有点怪怪的,每次修补都会找能工巧匠稍微做得更像龙一点。

    和尚转身走了,摇摇头。“当年明明是个鲤鱼模样……”

                     

                          (一)

    咚咚咚,咚咚……

    风声呼啸。

    “赵老爷,赵老爷在家吗?”雨太大,漱漱唰唰,人声显得不太明显。灰色的大围墙外面槐树在大风里左摇右摆,擦下了院墙上的瓦片,掉在地上“啪”一声响,也不太明显。

    “吱呀”门开了,探出来个戴着布巾的脑袋。

    “啥事,你要拆门啊?”

    “赵老爷,我要见赵老爷,快些!”来人推开门就要往里闯,被一把拉住。“我家二少爷病了,老爷在房里看着,你现在不能过去。”

    “要发大水了,没工夫和你废话,你再给我在这里推推搡搡,误了河务可唯你是问!”

    “啥?你,别……”来人一把推开这小伙,扔了伞在门口就往里院跑。布巾年轻人连忙关了门跟在他后头,在回廊左右拐了数次,来在一间侧厢房门口。扬起手来准备拍门,摆了一下猛又收回来,压着嗓子喊了句“赵老爷,赵老爷,县太爷叫你过去瞧瞧。” 便在门口等着回声。过了一刻,门开了。出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端了一盆水,“原是曹叔啊!”一边说一边把水倒在屋侧面。“我爹爹刚回房休息去了,我弟弟这下病的厉害,他盯着一天多了,这么晚了,没想到您会来。”

    “我这实在有点急事,不然哪敢来叨扰赵老爷。”年轻人把盆放回房转身说“我明白,我领着您去。”两人穿过堂屋走到后面的回廊上年轻人说“曹叔,我爹还总盼着您来我家多走动呢……”“好先不说这事,过了这次,以后一定登门致谢。”说着就到了的厢房门口。里面已经亮起了一盏灯。年轻人小声叫了句“爹,曹叔找您有点急事。”“进来,都进来,门没栓。”年轻人慢慢推开门,给后面中年人让进来,引到桌边坐下。“我去换壶茶。”准备端桌上的茶盘曹性中年人用手挡了下来“不用了,我喝一碗凉的就行,待不了多久。”端起一碗茶一饮而尽。”床上的赵老爷已经穿了衬衣坐在床沿上套靴子,年轻人几步走过去准备帮着提一把,赵老爷挥了挥手说“去吧,看着你弟弟去,我这不用你。”年轻人退出去带上门。

    “昨天我去河堤上看了,这才两天雨……”

    “赵老爷……”

    “行了,直接说事吧。”

    老曹沉默了半晌。“雨太大,而且现在出了点新问题,上游不知哪里很多书给风刮折了落在河里,在陡门的峡口淤塞了大半河道,现在水位涨的很快,眼上瞧着仁村那边的河堤就要溃堤啦!

    “县大老爷呢?”

    “陈大人在河道上看了一下午了,现在回衙门,让我来叫你快去县衙商量一下对策。”

    “他准备?”

    “现在没别的办法,河水急,只能一边囤河堤一边下河去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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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鲤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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