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完结章)| 小鸯

作者: 于进水 | 来源:发表于2017-05-01 13:27 被阅读77次

    文/进水

    上一章|导读与目录

    十六

    在哪。

    在哪。

    在哪。

    到家我便发了疯。

    我不是凤雏,我是一只扔进汤锅烫掉了毛的鸡。淋淋了满地水,满地都是我的羽毛。有人用热毛巾盖住我头发,拖我去洗澡,我挣开他的手。

    密匝人言强聒不舍飞沙走砾地往我脑壳钻,我在找,我在找。五个饰品匣全部翻乱,物什七扭八歪地躺,翡翠手钏、怀表、满天星钻石链……一切的一切我所珍爱的一切,都随一股怪力永无止境地倾倒,我在找。

    我在泥泞混沌的边缘找见它。

    它很薄、很脆,蜷在饰品架不显眼的角落,显然是被随手扔在那的。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扭曲成一个怪异的星芒状,说它是星芒状,实际不过是信手交叠数次攒成的球。我颤巍巍拾起它,想把它展开,我的手全不听使唤,苦煞心力才将它恢复平捋的状态。它表面沟壑纵横,净是有意无意外力挤压的伤痕。我想将它捋得平整些,我做不到了。

    卧室门开了又关,他进来又离去,又进来,又离去。我充耳不闻,被包裹进一枚朽缩的核。

    敌意。称著。艳照。地震。藏区。寺院。活佛。文殊卦。

    我掀起眼皮,不认识镜中的女人。她原应青春貌美廓然不累,而今血丝充眼憔悴如铅稿。她嘶声的尖叫,尖声的哭泣,疯子般乞讨。

    她捻起四条虫子般匍匐于纸的偈文,将它的咒字反复矫正,她捧着它,仿佛捧着那年她妈妈的病危单,最后一根稻草,要么压垮她要么将她自河里打捞。她像一只鼓满了空气的起搏器兀地弹到她先生的书房,有一些动作在干扰她,它们奈何不了。书海翻飞,一本本形同扑火的蛾,她偏执且奔命,胡搅蛮缠,神经质,在经论堆中刨,目标准确无误,文殊师利法。人音噪音均如水银搅玻璃碴灌进她的耳,沉重、沉重,抽干她。她的灵魂在坍圮。她挤着她的眼左右核对,黑瞳孔摇如钟摆,撕开淌满血的清白,将虫角般相近的上加字下加字一一对正。

    她找到了。

    四句一模一样的偈文,扭扭歪歪。

    上书卦象“死水塘”——沙岸建城堡。

    日有所减徒辛劳!

    咣啷一响,她将书拽上她先生的脸。

    根基是空亦是假,往事尽然,白费工夫。

    “你疯够了吗!”一股力量将我掀翻在地,脑仁狠狠震两响。

    “我早疯了!”我失声痛哭。

    丧失感不期而至。

    我在消失。

    由零归一,由根基初始终结掉奔命之所得。我意识到时我已丧失大半自我,幡然醒悟方知幸未丧失的那一小半是多么的不理解、不接受乃至不肯原谅他。

    他忽又温柔地将我揽进怀。“舒,小鸯睡了,你也快别闹,有什么明天说。”

    “滚!”一掌掴,我抡圆胳膊咬牙切齿,“究竟是真、是假。”

    “什么真假,”他觑我,“舒,你不信我。”

    我信!

    然他与贺翀沆瀣一气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都罪不容赦,杀千刀,诛凶殄逆,死不足惜!他怎么就不能向我坦白,予我最后的尊严。

    愤怒急遽发酵。它烹煮我的五脏,撺掇我叫嚣。

    “顾鸳,”我念他名,抽了口气,感觉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天上下的刀子,“你真当我瞎——啊!就是死,你也让我死个明白啊——!”喘息着我歇斯底里,“佛菩萨尚且讲因果,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扑上去扼住喉咙。

    鱼死网破。

    气流鼓胀而飞扬。

    他美好的五官,他的笑唇,他左脸的五指印。我才发现他的侧颊、颈部均是血痕,衣衫褶巴,干而僵,点点伶仃血斑。

    我不禁松了手,俯探指间虚空。我指甲里也是血。

    方才浑噩狰狞造下的吗。而顾鸳不打女人。

    我俩怎会走到这地步。

    到谈爱,都觉腻味。

    我失了气劲,瘫躺。

    “我仅问你,你对我,究竟是真是假。”我哑着嗓,听胸腔撕裂,肠子一截截被铰断。

    喀嚓嚓。

    彻底爆发的感觉并不舒坦,我积怨已久。

    落幕终焉,我犹想听他亲口——

    顾鸳揉了揉眼,万分疲累地盯我,什么也不说。我缓慢、缓慢地哭,像一杯臭牛奶在发酵。

    继而他道:“别把自己停留在情绪里,人有时会通过感受痛苦获得快乐,通过思维痛苦赚取快意,纵使有悖实相。”

    又偷换概念,又给我洗脑。我睇天花板的灯,起初当它忽明忽灭,后觉是泪稠如凝浆。“顾鸳,事已至此。”我哽住。

    “事已至此,舒,你想要的是什么结果?”他兀然发问。

    他背后是厅,厅后是曾挂了双雀鱼嘴鞋布染的墙,它们沉眠于暗。暗干冷而漫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茹毛饮血亦作妄想,悠悠咂咂,嘶鸣渐停。原是他抓空关上了门。

    感官放大。

    “答案有很多种,对应的结果亦不同,某些并不可爱。”他睥睨我,温言细语,“你要想好你要的,你苦苦相求的答案也许并不能为你带来你希望的结果。所以你最好先想清,然后再问我要答案,别执迷不悟。”

    我就是太执迷不悟。

    他还在给我洗脑。他以为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怎么就能腆着脸跟我讲道理,怎么就能罔顾事实安然自若——

    是我错!是我长久的态度助长他,我是他的帮凶。

    “我要真相,真相你听得懂吗?”我哑声吼,“别玩把戏,是男人你就大大方方承认,你都不敢承认你心悦你弟吗!”我搬出顾鸯,我早该这么做,“顾鸳,你毁了我的一生!”

    “我毁了你?”他似听闻好笑之事,“我收下你的选择。那么你看着我,”倾身扳我脸,逼我直视,“没这个人,有现在的你吗?”我脱力,抖嘴唇。

    “我在尽力对你好了,尽可能让你拥有正常女人的爱情、婚姻、家庭,让你快乐,因为我也觉得一定程度上是顾家对不起你。”他至诚至恳,举着他的镰刀。

    不用说了。

    不用说了。

    顾家。对不起我的只有顾家吗。

    又只有对不起吗。

    “不告知你是为你好。”

    识人不清是我瞎!“住嘴!住嘴!”我失去理智地嚷,无力地推搡。现实终然辜负我,旺盛的爱情从没活过,我还缅怀追忆?虽早有分析,但听他亲口说出,我快裂了。

    “你选的。”顾鸳不费吹灰之力箍我入怀,极轻柔地摩挲我脸,一刀刀剐,“不瞒你说,实然是在父亲安排下你我相遇。开始我是极不乐意的,这些年我和他们关系都不好,我认为不该牺牲一个女孩子。可咱们换个角度想,这些年你不幸福吗?你不得意吗?婚后我做得不好吗?我尽力弥补你,我做了这么多,你感觉不到吗?”

    他满手我的血,犹一脸仁义。前路断垣颓圮,寸步难行。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前方无路,前程在哪。一条把我缚住的蛇!

    “既已如此,不妨把话挑明。”他温存以伺,不疾不徐,“你瞅咱仨,你先前便很棒。现在也是,你乖乖的,咱们将来继续夫唱妇随,离家那点小插曲我来摆平,很简单,也会很快淡出人们记忆,我保证再不发生此类事,好不好?而你需要做的只是回到过去,这样就好乖,你该有的还会有,好吗?你忍心抹黑你自己吗?”

    我就是太不忍心!

    这即是顾鸳罢,斯文败类,好话歹话全被他说尽,他自信。什么叫光脚不怕穿鞋?原本光脚你不怕,他们帮你穿上鞋,让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你就怕了,然后你就活该被蹂躏死,至死直面自己的错信错选,任不任己为境沉浮却由不得你,你再牟力颠簸也找不回孑然个体。

    回到过去?我倒想。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不一样了啊。

    他怎么就不晓得不一样了呢。

    原当真情历久弥新,不想翻手为云覆手雨。娶我是为保名声,带我出席场面为名声,连相遇相爱都是顾暝安排,给顾家留下为人称道的好筹码,一手牌,胡三把。反正朱门内外碍于顾家威严颜面没人会将当年事透露。人人恭维我,心则拿我当傻子,我还以为自己看得透、混得好。

    是啊,我连知情权都没,就陷入从根基起便是虚无的爱情,就愈虚荣愈执着愈按照他们安排的棋路走,他们得意罢!顾家人玩的就是人的心,说清楚了合作哪有真让我爱上他显得真!

    他们就这么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吗,爱语欺骗,蓄意利用,隐藏不堪真实,挑中我的瞬间即决定我的人生,我陷入虚妄美梦还当自个儿多非同凡响。顾鸳这时犹将自己美化,他不是护驳争辩,他坦坦荡荡,他是完全没觉得自己错!

    我总以为我聪明,为了我要的受很多苦,却原来最大的苦这才来,而从始至终我要的、得到的,皆空空。

    我不服。我不服!

    “那离念呢,离念怎么回事。”我却出乎淡定。

    不就是玉石俱焚、身败名裂,我俩再不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行。

    顾鸳深呼吸:“我可以告诉你,我和离念,我们是有过一段,但那是我少不经事的错误。”他瞳眸矍铄。

    他真不配他裤裆里的东西。

    “我不骗你,”他十分恳挚地看我,“〇八年我确非志愿救灾,其时他被困住,他才中学,我出于责任心非常着急。那次我也差点出事,后面你都知道了,离府、我爸都派了人,回来他便被送出国,我后来也出国读书,再没有过什么,等我回国,百般无奈顺应安排。”他把他自己也说得像个受害者,“这次我确没料到离念会当众来这一出,胡闹,不知犯罪动机是何。”他谑个趣。

    他还想骗我到何时。

    他不是没料到,他是打点好了却失策。

    这样一想离念挺棒。我晓得动机是什么,报复呗。对这么个狼心狗肺,人比我狠绝。

    “‘才中学’,”我阴阳怪气,念头一经萌芽便茁壮成树,“顾鸳啊,你弟也中学,前两年我可没发觉你对他想入非非,前头你又把自己伪得高尚伟大。可归根结蒂,你是犯错呢,还是就喜欢这年龄段的小男孩呢。”我拊手笑看。

    顾鸳突地眯起眼:“舒,你讲话太难听。小鸯听见非得伤心死。”

    他很少叫我名字。但是今天他叫了特别多。

    装孙子。我不由分说骂他。

    “伤心?他是得伤心。他哥会享受,放着他长大自己也不耽误,嗯?你少不经事的错误还真多,离念,还有你美丽的龌龊的小床伴?我告诉你我知道的远比你以为的多!”我气急败坏,嘴快得像机关枪。

    顾鸳面浮愠色,目不转睛谛视我。

    是呀,他畏惧被揭露。

    丑闻。

    “沈舒,你好自为之,不要口无遮拦。”他不怒反笑。

    我口无遮拦?我好自为之?他咋就能被揭穿还照样无动于衷,伪君子,还配衣冠堂堂?击毁他,击毁他!“我是太为你羞!想不到吧你们家人也有没擦干净的屁股,嗜痂之癖,边做边拍?不害臊,照片香艳着呢!”

    可我给烧了——我怎么给烧了!

    晴雨表崩盘,我约没能控制住自己神色的微变。既而顾鸳放松道:“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害了妄想,舒,没有什么照片。”

    够了!

    是我被愤怒冲昏头脑,忘了他是学法的,是善于甄别、察摩、揪漏洞的人呐!而他始终在观察我,诚惶诚恐不是他的作风,刚那两句兴就是激我呢罢。

    “咱们不要撕破脸,撕破脸不优雅。你可以控诉我,但你要讲证据。”他不愠不火从容不迫,嘴皮子一直在动,然我再听不见人声。

    脑子飞转。离念,找离念对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受伤了,要报复,要抓紧时间,离念万一今晚就被送走——鸡蛋碰石头——怎么办——怎么办——

    轰然几音巨动。

    物件落砸的闷响揉夹响亮的“铮”。

    我乍得惊回神。顾鸳亦慌了,推门去瞧情况。一团漆黑的空气,顾鸯就在拐廊,倚靠那扇墙。

    顾鸳松了口气,将灯打开。顾鸯穿着棉睡衣,极度苍白,背手撑墙勉强立着,干净得不像话。顾鸳复忧心上前,边走边问:“不舒服?刚发生了什么?”我跟去。

    顾鸯乖巧地乐,好甜美,好安详。

    “鸳鸳,抱。”

    不正常。我踮脚睹见地上的古琴,顾鸯中秋后就再没碰过它,是手……一个念想在我脑中冒出,针扎神经。

    “好,抱。”顾鸳声也颤了,试图搂他。

    “鸳鸳,”他伸出一只手抚他哥面颊,“鸳鸳,鸳鸳你的证据。”另只手自背后一扬。

    措不及防。

    肉体。汗水。灯光下五彩斑斓。我看不到顾鸳表情。顾鸯咣当栽倒在他胸膛。

    后面的事情很混乱。

    我几乎是脑袋空空跟着秒针走。所有片段都被牵成十分细腻的光影,编织成一条笔直的尖锐的线。

    待我冷静。

    我会想,如果我没妄自尊大教诲顾鸯就好了,顾鸯要还是那个有脾气就发、有不满就踅法作的任性崽子就好了,那一天在葡萄架下,我要没打那一巴掌、我要不祈求他教他爱一个人是该心疼该隐忍就好了,我究竟传授了什么歪理念给他。或者我要再坚强点,我要再多加留意他,我要不发狂不嚣张不咄咄相逼而让事态稳定就好了。

    任一成真,或皆不会演变至此。

    回想频繁出差那阵子,回想昨天,“少小如昨日”,小篆字字诛心,这孩子早有反常,可我从头到尾只在纠结自己——

    我真傻。

    他也是顾家人。

    狐狸生狐狸,哪有不挂色的果。他会演戏,把他哥跟我都糊弄了;抑或是我俩,都掉以轻心。

    他成长得太快。

    我一介常人,顾鸳亦无神通。堪堪十六岁,谁能预见一个少年不蔫不语竟成长得这般快,快得像狂风里失控的风筝,让我后悔,让我期待——他要是从未长大过,该多么好。

    我在医院的长廊,惆怅得流不出泪。

    衣服干透,污浊贴于胸脯。才冬至后几个钟头,雨夹雪磅礴聒噪,乌云黑沉,白昼匿于天际。二十四小时前那孩子尚在玄关送我,问我跟不跟他哥一并接他。

    我仨。我仨。我为什么烧掉照片,他为什么将它匿藏。他亦是想保护我仨罢。

    到底为什么寄给他!

    肉欲,旧爱,以及我口不择言诹得多少馊话,若全被他听去足能杀了他。转忆上回他住院,他的逼问质询,他不解内幕,他无辜。大人们这点脏事,业力凭什么背给他!

    马凡综合征,并发心血管病突发时会引发剧烈的撕裂痛。他那般怕死怕痛,他得怎么撑才撑到——

    ——还是就不想撑了。

    我往那头瞄。无论如何,顾鸯出事绝不是顾鸳希望的。我吐息。

    很奇怪。你或也曾这样,明明几近开裂,想报复亦想抽离,想快些了断,快些结束战斗,可一旦所处环境发生事端,你终不得不背起你沉重的包袱,贴上你那枚标签,撑下去。

    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而我。

    我忘了,我不仅是顾太太,我也是嫂子。

    我坐到了顾鸳身边。

    “今天别上班,一同守着罢。”我拍他肩膀,瞅他颈侧的血道子。我已无心争闹。

    顾鸳缓缓抬起脸来。他寒着面色,猩红的眼是兽皮猩红的伤口。它们扑朔谲异。

    “沈舒,这不是你跟离念一起设的套罢。”

    我讷了一秒。

    “以你性格若收到那照片你会不发作?你对小鸯早有不满离念又恨我于是你们通力合作……”

    他没讲下去。他一定也觉可笑。

    是很可笑。真没劲,到头来我连人品都被怀疑。“顾大律师这一点不像你智商说出来的话。”我揶揄。

    顾鸳把头扭去。半晌他道:“抱歉。”

    抱啥歉呢。他掌控一切掌控惯了,且从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定要给意外变故寻个托辞、借口、理由——一个别人的错,好逃过内心的谴责。

    他难道不知道是他一天天睁眼闭眼守着他弟,是他守漏了心,是他疏忽大意。

    我没必要点破。他可悲。

    确然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这一刻我决定我要做“宽恕”那方,这一次,我不会让他觉得他能弥补得起我了。

    而如若他当年都能为离念奔赴灾区,那或许他真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失常无措的。只可惜,那个人永远不会是我。

    旧爱与棋,他均不在乎。因故这一刻我心明朗,不管是我、是离念,都报复不了现在的他。只有顾鸯,顾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痛快!

    身败名裂哪有身心俱焚有意思。

    我不介意火上浇油。

    “顾鸳你想过为何我不发作反将其处理掉吗?想过你弟一反常态把它藏起来自己忍了所有疼的原因吗?”我望通明红灯。顾鸳沉默。

    因为我们都想保护你。

    因为我有多爱你,他就有多爱你。

    你不配获闻。你甚至懦于承认你曾爱与爱。

    离念恨你。我恨你。

    “你说那时你违背不了你爸,现在总有本事?”我暗示。

    然我清楚得很,有本事他也不会反抗,他爸的选择已然也成为他的选择,他或不苟同却不可避免地被同化为一样的人。他可能确曾少不经事,但可惜,我遇见的已是为势禄所染的世故的他。

    “小鸯能陪你耗多久呢,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我嘲谑。我抚慰。我剐。

    “均先放一放。”他难得暴躁地摁太阳穴。

    我就知道。

    所以你可悲。所以我很高兴我再不与你同流合污。虽皆虚假,诚然我也感谢——让我孕育这么多爱愿的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只是我恨你。

    当天冒出数位海外专家,全是离家调的。离殊行动多快。

    日后我将工作能放下的都先放下了,每天奔波于医院。顾鸳呢,索性住下,天天陪护。所以你看,死生事大,你珍重之人殆危之际你那些身外之事功名利禄还不是说放就放。顾鸳终究是怕失去的。

    因果不爽,简直是对我们的惩罚。我亦怨怼离念,其虽非祸根,但难苟恕。斧钺之诛怎一个“狠”字了得!有本事冲我跟顾鸳来,怎能……我抱紧臂肘。

    顾鸯被送进手术室,病势时好时坏,犹如一裁被雨打湿的宣纸昏沉于泥塘。整整三日意识微薄,纵然转醒,睁开眼亦失焦涣散,叫他没反应。

    那曜之哭成泪人,在病房外间跟顾暝吵架,奔六十的人了,嚷嚷着是你年轻时造下的孽,害我儿子背业——你崩了我啊,你把我们娘俩都崩了啊——你就没想他活,没想我们母子活;顾暝半句不回。亲卫队将这层封得风雨不透。我纯当看笑话,看够了,象征性劝劝架。顾暝不多久走了,再没来过,走前笑呵呵捏我肩:“好儿媳妇。”

    是挺好。

    由于顾鸯此次病势太沉,各家均来人探望,离府是离夫人和贺翀。有趣吧?离念惹得祸,来俩姓贺的,且又是调专家又是深居简出的离夫人身怀六甲都来,必是知与离念撇不清干系,离家欠了顾家一个大人情。

    值不值得开心呢。在顾暝心中,这自小体弱不招他待见的幼子换来了继〇八年后又一笔离姓人情,应蛮合算。利益共识,息事宁人是这里一贯的做法。

    我只心疼顾鸯。

    离家人来时,离夫人与我抱了抱,道:“小舒,你自当世尊拈花,心无旁骛照料小鸯是紧。”

    我能不懂她意思么。那我唯有祝她和她的腹中肉幸福了。她我曾同病相怜,而我再不愿自讨苦吃。

    末她独自入里间给顾鸯念经,贺翀叫顾鸳出去说话,顾鸳说就在这儿说罢,贺翀还没来及睇我,我拍拍屁股走人。我一点不想听内容,跟我有没有关系我都不想听。我恶心。

    等下他们回去,我给顾鸯擦身子,收到贺翀消息:鸳嫂嫂好好的昂。我没回。还有必要吗来这套,——许是戏做多了摘不下面具了罢,摘下是要撕层皮的。

    而我与顾鸳再没聊过前事。顾鸯清醒前,我想得过且过。

    我承认,我是想听顾鸯再和我怼一次,什么都好,再难听都没关系,我会笑着怼回去。

    至少他是真的。

    过往一概消散如灰烬。深恩负尽,爱侣美眷浓情厚意荣华富贵皆然假,唯我肝肠寸断锥心刻骨的爱与顾鸯这孩子是真。

    顾太太是假,他嫂子是真啊。

    第四天夜,我跟顾鸳在。

    顾鸳坐顾鸯身畔瞌睡,我怕扰他,熄了灯,一人跟外间对着莹光屏写我拖到不能再拖的年终报告。一笔笔账,留款我印的,加来加去却总加不对,肯定哪有问题,然已过子夜,总不好吵下属睡觉,一筹莫展之际只听仪器吧嗒狂吠。

    我吓惨,开灯冲进去,顾鸯一口一口困难地倒气,像条脱钩、脱水的鱼,一开一合间我似能嗅见他胸腔内破碎的肉泛着血沫子。顾鸳转身即撞上来的医生,此后又一片混乱。我和顾鸳缩门角,我仅有的一点视野看到顾鸯眼珠子上下左右乱窜,充了血般在踅寻什么,可能他自己都不了解他陷入了此等对境,而当他向我们这处投来时,两行心电图猛然不规矩地蹿。

    他发了一个音。

    顾鸳急得要去,直觉帮我将其扯住。“你出去。”我说。顾鸳没动作,我厉声重复:“出去!”

    本该出去。

    至外间,顾鸳倚门伫立,落寞,好像遇到了连他都难以置信的事,他困惑。我柔言:“刚……”

    “刚才,”他拭额角,全沁了汗,“我睡醒发现小鸯睁着眼睛在看我,我下意识握他手在他耳边唤,他就出状况了。”

    “你唤了什么?”

    顾鸳迟疑,审视我瞳孔中的他自己。

    “……我是鸳鸳。”

    哈!报应不爽。

    我想了想,觉得难过,又觉天助我也。我又揪心,又对不起。

    之后顾鸯的意识频繁浮现清明,脱险,转几天则开始有了肢体动作,按说好现象。可他鲜少发声,也不喊疼,任人摆弄,只对顾鸳产生强烈反应。

    非依赖呼唤。

    是抗拒。

    他概念浑浊时总呓呢着鸳鸳抱鸳鸳抱,而当顾鸳真抱了他,他就会惊醒、抵触,最可怕的一次是抓自己皮下的针头。他小小的孱弱的身体里不知从哪迸来了力气,要顾鸳必须把他双臂揣住方能遏制,但此举马上迎来下一波虐行,最后是我把他稳住了。而其实每一次只要顾鸳消失,此现象亦会随之消失。随即他便抽干了髓液般坍陷,半睡半醒间犹呢喃着鸳鸳,抱。

    可令男人由内至外开裂者唯其在乎之人或物的受难,顾鸳整颗心裂开成几瓣。他不表现,我却瞧得出。

    毕竟夫妻。

    毕竟我付出的爱是真的。

    我便会对他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小鸯心里你脏了,你有离念、有小床伴、又和我结婚,却独独不认他,你做着矛盾重重还美其名曰为他好的事,又保护不了他,把他里外里弄得不是人,你拖着他的命,不认他又不放他,硬把他卷进你的节奏苟延残喘。而他不想再被你拖了。他拖不起了!”

    我用我的馊话伤害他。

    顾鸯活刮他,我不介意撒盐。我痛快。

    而自负如顾鸳,“认错”、“示弱”诸类行径皆为达到某样目的才有存在的意义,在他心里,他永远不会觉得他有错;傲慢如他,恁不会对我这类小人物恼羞成怒。遂他虽不睬我,但为证明我不对,为证明他对,为证明顾鸯仍是他的,他就会一次次尝试靠近顾鸯。

    我就达到了我的目的。

    凭心论,假设顾鸯发病前确是听下全程,即必识其虚有其表衣冠禽兽。而顾鸯是他一个娘胎里带下的血肉,他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得来同样的反馈,他是真疼。

    我拊手旁观,当顾鸯抗拒得不到解脱时,我就会一脸仁义——是的就像顾鸳对我那般仁义——道:“求你避避,小鸯受不住了。”然后顾鸯下意识为逃避,紧紧投靠我,我就轻声细语地哄。

    诚是顾鸳明悉我所图为何,然碍于顾鸯病体,他不能发作;碍于他也是凡夫俗子,他爱欲炽盛,一次次意图证明、抢夺,一次次落空。他也会躁郁心累,也会犯烟瘾。

    他是真可笑。

    我亦可笑。

    你爱一个人时,你眼里都是他的好,他颠倒黑白犹能被你说成术业专攻、高风亮节,你细数渊薮,你的心依然护他佑他。你不爱了,就知他不过是具人间臭皮囊,和你一样,还不如你。

    他也有他的牢。

    故他只能眼看着他亲爱的弟弟只依偎在我胸前获得半分安宁,只吃我喂的饭,甚面对母亲都表现抑郁,只听我哄。

    我痛快。

    我剥夺顾鸳的血肉以此达到舒缓。我在利用顾鸯,我也心疼,我也怀喟,我也疚悔。我一次次告诫自己别再这样,下一次又开解——没关系,只要好好照顾顾鸯,因果终不负我。

    然而我给我的期限是,顾鸯出院。

    在那之前,日复一日,元旦,腊八,小大寒,西南下了好几场雪,我仨往前走。一六走进一七,太阳普渡我与我们仨。

    偶尔归家,真够冷清。彩印照早被人敛了,不知所踪,与我无关。

    我的家一砖一木皆未损,一草一花皆菩心,却不是我愿意回去的地方了。家是人一辈子的酽念,我话说得好听,原是家里有让我托付终身的人,人没了,家不过一碗凉茶。我还打理它,是因为我希望顾鸯回家的时候,能想起的都是我仨的好事。

    我也不能总当那种人,否则我饶恕不了自己。我想我全烂了,唯一还可称道的是,我尚存良知、善意与天真的正义感,我永远做不到做了亏心事还满嘴仁义礼智信。

    我也知道,再远的路,都是会有尽头的。

    时针的腿有条不紊。

    我再未查杳离念音讯。小年夜,贺翀复来探望,带了好多礼,顾鸳和他在外间聊了会儿,不差么儿隔玻璃往内望,心仍全放顾鸯身上。

    顾鸯双瞳空茫,袖外半截腕子枯折干瘪。

    老实讲我不喜人总探病,冬天霾大空气脏,且生动静,妨碍顾鸯休养。再者,来探病的有几个是真上心?

    下午贺翀,哪料六点宋筱筱冷不丁又现身,还说是背着爷爷奶奶偷跑来的,要陪最爱的小叔过小年。顾鸳厌极,好言相劝未果,留她坐了坐,不许进里间。

    我窥顾鸳:“这要小年夜晚上再被人劫了。”

    顾鸳知情理应当,不情愿犹执意亲自送她。等人一走,我感觉世界都清静了。

    天全黑,夜是个晴朗的夜。

    我给顾鸯喂红豆粥。他吃好慢,每一勺皆咀嚼许久,吃力地下咽,喉结一抖一抖,难过地起伏。我仔细望,除愈发瘦,他人没多大变化,仍是葡萄架下的少年,蔚蓝月色洒落面颊,他皮肤晶莹薄白,如初春开化的雪水,睫翼窸窣流淌他的星光。

    我行了恁多苦事。唯我自知,我舒缓痛苦的同时,未尝不是在争取着他们留给我的最后也是唯一的真实。

    暇满人身苦。我舍不得他呀。

    餐后给他揩嘴。我靠拢,凑近他,待他出院我兴就再瞧不见他。我以纸巾柔缓地抚他唇角,面孔离得非常近,他不躲,我可以看清他领口下枯朽的肉身,凹陷,颓唐,蜡黄,并不美好。

    突然他道:“真蠢。”

    我愣了。

    自他转醒,凡正常时基本不与人有交谈。因而我止语等候他。他却仅凝神盼望窗台那盆被我自家中捧来陪伴他的姬玉露,指尖轻轻地触。

    一些冰雪堆积在窗棂,弯折枯枝掩映,借光氲出斑驳光影的廊。

    “你无需愧疚。”良久他说。

    严冬暴风雪裹挟暖阳的碎片在我脑海席卷。泪泉蓦然自心井喷涌。

    我早该作此预料!我怎么可能利用得了他,除非——

    “你开心就好。这是我替我哥,对你这些年的报答。”

    报答。

    感恩之心。

    我等了多久。顾鸳但分有它,我都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夫妻情是假,但做过夫妻呀。我跌倒在椅,魂魄似浮于山顶的雪一般蒸发。

    外面很远很远的天空炸开几朵烟花。他很沉静,“而我只欠你一句赞美。”他说。

    我听见了。

    我泣不成声。

    数分钟后我扶他躺下,抚弄他细软的发丝:“那你打算装多久?你也不好受罢。没必要为我爽快跟自个儿过不去,你多疼呀,人该跟自我和睦相处。”我尚没缓过劲,噎着音。

    “你,”他眉心若有若无飘着厌烦,“你尤好说教人,说自己都做不到的漂亮话。别哭了,我睡了。”他气若游丝,阖了眼。

    我想,他不全是装。

    奔八点顾鸳回,先冲了澡,将室外寒气、霾气全洗去,换上干干净净的衣物方进里间。顾鸳极小心地守着他,生怕惊动他,俄尔将脸轻伏在他颈项。

    就这样罢——。

    我长叹,关上病房门,往家去。

    明天除夕,饭必由我来烧。我步伐不疾,走完这个猴年。

    古朴之绸缪天地,愿与非愿,岁月荣枯,添新痕,融入荏苒长流,切心,淌温暖的血。长廊在我身后烟消云散,我的左边,是新生的啼哭,右边,是临终的凄嚎。烟自火生,烈火炎炎中我化为一抔凉灰,谁又晓得,灰中有没有舍利。

    春鸡早年,见字如面。好梦,小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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