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林,二爹走了。”接到五哥的电话,我十分诧异,怎么也想不明白,上星期天回去,陪二爹过九十二岁生日。
二爹宽额头,慈眉善目,一副乐天派的气质,什么事都不操心。活着,就喜欢呡一口小酒,抽一袋香烟,悠哉乐哉地享受生活。
年轻时候,父亲和二爹都参军,二爹复员后回家。父亲参加越南阻击战,受伤,成为二级伤员,领导问父亲,想去哪儿?都可以提要求,国家安排工作。
父亲干脆回答,回老家,为父母养老送终。这样,父亲便回家乡,每月领取国家颁发的伤残金。
二爹娶二妈后,生了五个女儿。在农村,种地人眼里,姑娘都是别家的人,没有“带把”的,感觉低人一等,处处受人排挤和嘲讽。
没办法,征得二妈同意,抱养了五哥。五哥的母亲连生三个儿子,正愁眉不展呢!二妈的奶水足,将五哥宠溺得让姐姐们吃醋。
二妈是赤脚医生,走村窜户,忙着给村民看病,日子相对丰盈。二爹在家种地,做家务,带孩子,非常有耐心。
别人都说,二爹性格懦弱,凡事听二妈吩咐。二爹总是乐呵呵的,逗这个闺女,哄那个闺女,将五哥骑在脖子上,沿房檐到处转。
小时候,父亲一个人挣公分,养六个孩子,母亲一边带孩子,一边做针线,日子过得特别清苦。
二爹常常接济我们,给一袋红薯面,或者喊我和姐姐去他们家赠饭。二爹是厨师,简单的蔬菜,经过他的烹饪,味道好得无法形容。
我们都怕二妈,怕她的眼神,怕她手中的针。谁不听话,犯了错,父母训,再淘就送给二妈,吓得不敢支声,并且很久都不敢惹事。
家里家外都得靠二妈支撑,十里八乡的村民病了,二妈带着药箱,亲自上门,号脉看病。小病打几针,开点药,大病,赶紧开介绍信,到大医院治疗。
农村医疗条件有限,农活又忙,根本脱不开身。小病小灾,抗一抗,就过去了。等到真有大病,到医院看看,没钱治,回家请二妈开些中药调理,尽可能延长生命周期。
二妈管孩子严,姐姐们都怕她。兰姐长大后,嫁到河南南阳,自己学手艺,开理发店。
后来,带上菊姐,也嫁到南阳。姊妹俩都开理发店,生意兴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五哥成家后,二妈得病去逝。二爹哭得很伤心,两个小女儿还未出嫁,三女儿嫁到武汉,二妈叮嘱两小女儿,别嫁太远,彼此牵挂,又无法相见。
果然,四姐和五姐都嫁给邻队,相隔不远。
二爹一直一个人独居。五哥盖了两层楼房,养大四个孩子。二爹在五哥房子边接了一间偏屋,灶台,床,桌子满满挤了一屋。
自己做饭,自己种地,活着是一种享受。70岁那年,二爹摔了一跤,没有及时到医院治,靠土方法,弄些草药糊,结果骨折部位没对应承接。
自此,二爹走路离不开板凳,一只手支撑地面,另一只手挪动凳子,一步一步挪动着消瘦的身体。
二爹从不怨命运的捉弄,总是喜笑颜开,云淡风轻地开着玩笑。让对他深怀同情的我,羞愧不已,反而从他绵柔的语言里获得鼓励和安慰。
父母去逝得早,剩下二爹,格外痛惜。逢年过节,带上烟酒,去看望他。二爹坐在家门口槐树旁,敲着烟袋锅,呵呵地笑着,一句来了,就跟我唠嗑家长理短,姊妹间的故事,谁的日子好过,谁的“饭碗”不长久。
兰姐的老公得病离逝,二爹在家长嘘短叹,心疼兰姐,要强了一辈子,还得为两儿子,盖楼房,说媳妇,一直被生活捆绑着,不肯低头认输,倔犟一生。
武汉的姐夫,也在那一年,意外身亡。儿女都在上大学,姐姐用赔偿款为儿子买了一套电梯房。姐姐在家政市场做事,工作劳动强度大,工资还可以,儿女勤工俭学,日子艰难,却充满着希望。
每次出差,经过南阳或武汉,总是去看望姐姐们。她们待我无限恩宠,好酒好菜款待,问长问短,尤其念叨,愧对二爹,远嫁,不能伺候二爹,家事繁琐,脱不开身。
好在二爹的身体好,只是行动不方便。五哥的孩子们都大了,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
五哥夫妻俩进城,帮儿女带孙子孙女。若大的家,二爹守着,一只老黄狗作伴。一群鸡,散养着,一只猫,时而蹭二爹肩膀上,时而躺二爹怀里撒娇。
二爹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和猫狗絮叨着,倾诉着内心的牵挂。独居老人,在时光里捡拾温暧,用爱串起一件件往事,嘴角上扬,一抹微笑洒落在屋檐下。
二爹心态好,每餐,炒两个菜,煨一壶酒。坐在桌上,一边喝酒,一边吃菜,细嚼慢咽,一个人将日子过得津津有味,无忧无虑。
离家近的姐姐,时常来看望他,给他做蒸肉,包饺子,蒸馍馍,洗床单被罩,缝制衣服。二爹的体面,全靠细心的儿女,精心地呵护着。
姐姐们想接二爹去玩,二爹哪儿都不去。在家,自在,城里楼房住不惯,自己像圈在笼子里的“动物”,碍眼受限。
真孝顺,没事时,回来,看看,就够了。二爹从未绑架儿女孝顺,家家都有事,只要平安,不让我操心,就是最好的福报。
五嫂六十岁,得脑萎缩病。五哥又回到老家,五哥得照顾五嫂。五嫂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二爹还笑五嫂,活成了“孩子”,时刻离不开人。
二爹依然独自生活着,习惯了。好在,晚辈孝顺,尤其是孙子,隔三差五回来,给二爹带上好菜,陪他吃一顿饭,二爹心满意足,逢人便夸,孙子孝顺,不枉疼他一场。
六月初一,二爹生日。我回去陪他,两位姐姐,孙子孙女,满满一大桌人,热热闹闹给他过生日。孙媳妇厨艺好,大家都祝福二爹,活过百岁呢!
二爹没有任何疾病,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能吃能喝。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匆匆往回赶,一路上,心情沮丧到极点。眼前不断浮现二爹慈善的笑容,他是我们家族寿命最长的寿星呢?
五哥门上,人影绰绰。大家都在忙碌着,两位先到的姐姐,守着二爹,嚎啕大哭。
文暄姐姐拉着我的手,抽抽嗒嗒地说,每隔三天,来看二爹。前天,给他洗了床单,被罩,晒冬天的棉袄棉裤,还在嘀咕,今年要给他做新棉袄了,旧的不能再穿了。
昨天,收拾菜园了,弄了两筐菜,今天,一早,上街卖菜。碰到五哥,他也来城里办事。
心一直慌慌的,莫名的慌,九点钟左右,菜卖完,急着回家。换衣服准备去看二爹,接到五哥电话,二爹没了。我连滚带爬赶回去,哭得肝肠寸断,苦命的爹呀!怎就走得无牵无挂呢?
二爹早上,下的鸡蛋面,吃饱后坐床头吸烟。也许要上厕所,不小心绊倒了,头磕在床头柜上,额角破了,血流在脸颊,到处都是。上身在地面爬着,下身倦缩在那旮旯里不能动,不知道他挣扎多久,在地上打转转,就是起不来。
五哥不在家,五嫂大脑意识不清。二爹喊破嗓子,寻求帮助。没有人伸手拉他一把,挣扎到最后,二爹多绝望啊?养大一群孩子,身边空无一人,活着,本没有多大价值,还不如……
五哥回家后,直奔二爹,发现二爹爬在水泥地板上,脸上都是血,怎么喊,没回应。用手摸鼻孔,早没了气息。
最先通知文暄姐,离家近。然后通知儿子,南阳、武汉的姐姐和家门的亲人。
人生苦短,二爹活着,一直遭罪,没有人伺候。也许,死,对二爹来说,是种解脱,是解开儿女的精神枷锁呢!
五哥请阴阳先生,选墓地。我们忙着修路,路上的杂草丛生,派人去城里买烟、酒、鞭炮、烟花,订制祭祀馍、花圈等。
二爹年龄大,算是喜事。请办丧事的人,来唱孝歌;请办酒席的人,来置办酒席。一切都交给别人打理。
农村办事,都是这样。主人家只管掏钱,按程序走。从人死时算,第三天早上,准时抬上山,安葬。
知己的客人,陆续来到。武汉、南阳的姐姐第二天上午赶到;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第二天下午赶来。
花圈一摞摞摆在灵前,帐篷下,接踵摩肩的人,大汗淋漓,五个大电扇,呼呼转着,根本不解暑热。
正值伏大最热的时候,临时搭建的戏台,铺着红地毯,支着钢琴,吹鼓手忙着,锣鼓喧天,鞭炮凑热闹。来一批客人,热闹喧哗一阵。
侄亲的人,爬在二爹的棺材板上,撕心裂肺哭一阵,上一柱香,烧一些火纸,跪着磕头,拜祭二爹。念叨着二爹的生前往事,老好人,一辈子。
里屋的人,记账簿。姓名,多少钱,火纸,烟花等。来的人按人头发孝手巾,上烟,递水,大家都乐呵呵的,忙着各自手头的事。
七点钟,正式开席。一次十桌,十个菜,两个汤。先让远道亲戚坐席。菜味道不错,桌上摆有白酒,啤酒,会喝酒的人,自己倒。这种流水席,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晚上,坐满三十桌。有些客人,吃过晚饭就走了。
女儿,侄女,家门的亲人,一个队的人,都留下来,陪二爹,在家度过最后一晚上。
台上的戏班唱《二十四孝歌》《曹仓儿》等等,侄亲的人掏钱点歌,一首歌,二十元,一台戏,一佰元。
兰姐,代表姐姐点歌;小姐,代表侄女点歌;我,代表所有的兄弟点歌。歌声一直不断,为二爹送最后一程,唱到破晓时分才结束。
吃过晚饭,所有的孝子孝孙,带上孝巾,浩浩荡荡去报庙,敲锣打鼓,一边走,一边跪下烧纸。意思是给土地爷报到,二爹属于他们一个世界的人了。
到了最远的庙上,所有的人跪着磕头,烧火纸。姐姐们放声大哭一阵,又相互扶携着,往回走。每走一段距离,烧纸,虔诚跪拜,给阴间的人洒钱,保偌二爹在那边,不受人欺负。
接着,女婿,侄女婿去二爹墓地,烧纸。这里的习俗,一切花费由女婿掏钱。双手握着大公鸡,将鸡冠刺破,鸡血一滴滴往下渗,在二爹墓穴里三跪六拜。
墓地上站着都是亲人,看哪个女婿表演到位,不合格,再来一遍。笑声一阵一阵漾出来,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岔气;有的前仰后合。感觉不到一点悲伤,像“结婚闹洞房”似的热闹喧嚣。
回去后,近十一点半,又一次开席,吃宵夜。大家都聚精会神坐在账篷下,听歌,分享着二爹活在时的趣事。
姐姐们也哭累了,时不时去上柱香,烧烧纸。人都要死亡,二爹已活够本钱,看到新世纪的大变化。
十二点,开棺。让没看到二爹最后一面的亲人,围着棺材转一圈。二爹双目紧闭,慈祥得睡着一般,没有任何诡异的表情。
五哥将二爹嘴里的铜钱拽出来,主持人吩咐将冰棍取出来,四个角塞一些草绳,将二爹生前最爱的衣服,烟袋锅,放进去。盖上被子,又多铺一些皮纸,以防二爹上路时,身体和棺材碰撞。
姐姐们围着二爹,哭得上气接不着下气。总想着,二爹最后时刻,倘若身边有人,不会离奇死亡。
盖棺。砰的一声。棺材严丝合缝,亲人们都走到外面歇息。静心地听歌,看舞台上人表演节目。
我们一夜未睡,早上五点,出棺。放烟花鞭炮,将棺材从屋里抬到屋外。锣鼓声不断,哭声震天。所有回家的人,又都赶了过来。
六点钟,正式抬棺材上路。孝子孝孙举着花圈在前面走,一步一跪,哭声连绵不绝。
抬棺材的十六人,穿着草鞋,垫上坎肩,肩膀上碗粗的木棒,一起用力,嗨哟嗨哟,一步三浪。听棺材上站着人的指挥,往前往左前行。
吹鼓手,鼓着腮帮子,一首高昂激越的音乐“倾巢而出”。敲的敲鼓,打的打锣,人声鼎沸,哭声似海浪一波一波淹没所有。
到平坦的大路,抬棺材的人,像玩“龙船”似的玩起了花样。骑在棺材板上的人,时而左腾空飞翔,时而右旋低转,只听到嗨哟嗨哟的号子,像鼓点似的密匝匝地响起来!
不多时,二爹的棺材抬到墓地,五哥跳入墓穴,向四个角落跪拜,烧纸。五哥起来后,落棺。由主持人讲话,洒贡香馍,谁捡到, 谁发财。
烟花,鞭炮声此起彼伏,姐姐们放开嗓子,掏心掏肺地哭喊着,悲情似海。再也看不到二爹了,活着,是累赘;死了,大家都相安无事了。
除了砌墓的人,留下。其余的亲人,都回去,吃早饭。
一场葬礼,就这样隆重谢幕。
二爹入土为安,大家津津乐道谈论着,二爹平凡普通的一生,没有丰功伟绩,养育六个孩子,安分守己,看家护院,献出一颗赤诚烈胆之心。
唯愿二爹,一路走好,安享太平!
唯愿所有亲人,健康为本,平安是福,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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