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那年,天出奇的冷,得了肺气肿的最爱我的爷爷,终没能捱过这个冬天。这个顶天立地的、曾用一人之躯撑起整个家庭的汉子,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火化后大家围坐在客厅里,女婿是沉默的,媳妇儿们七嘴八舌的争辩着谁刚才哭的最凶,似乎这样算是尽了孝道。儿子闺女们压抑着悲恸,眼神冷漠的有些呆滞。
也就是在这样凝重的氛围中,我们迎来了96年的春天,也因此注定这一年的初春生机稀薄,春寒显得格外料峭。疑似多动症的我也失了去院子里撒欢的兴致,呆在屋子肆意挥霍着屈指可数的童年时光。
如果任由我自己如此野蛮生长,或许我会成为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模样,我曾臆想过自己化身一个身患轻度抑郁的学霸,举手投足间空气都结了冰。但老天爷总是适时出现纠正你的人设,撒欢的人注定与高冷无缘,他为我们送来一组邻居。
邻家姓刘,山东临清人,刘大哥是典型的山东大汉,身形魁梧,刘大嫂颀长清瘦,两人一起倒也搭配。刘大哥有一手好的白案功夫,据说和同行犯了冲,先动手亏了理所以远走他乡奔生活。平时邻里关系也算和谐,只是每天四更天刘大哥便起了炉灶,风箱声像是大兴安岭的白毛风,呼啸着吓人。我人小念头轻觉还睡得安稳,只是苦了我的父母,几近夜夜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但是我家从来没有想要赶走刘家人的意思,只因为他们的儿子,瑞杰。
瑞杰是个三岁的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的,活脱脱像年画里蹦出来的。他有点儿结巴,倒也不是先天,更像是生下来少了点教导。我从小生的伶牙俐齿,刘大哥便托我父母,让我给瑞杰做个伴,抻抻他的舌头。不过瑞杰的舌根子固执的紧,自己没抻利索,倒查点儿给我带走了,所以起初,我对瑞杰并不是很友善。
真的使我俩成为朋友,倒是因为一起“养的春”了。
瑞杰和“春"96年的立春,我上小学二年级,适逢讲到“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老师留下作业,“寻找春天”。作业布置下来的一刻,我的脑袋里便有了点子,回家把罐头瓶子清洗个干净,拿着和奶奶要的花籽儿和花土,忙着种下。瑞杰看我忙个不迭,围在我身边发问,我操着一口文艺腔:
“我在干吗?我是要种个春天出来咧!”
“我也要种!”瑞杰流着鼻涕把正在和面的刘大哥的大腿抱了个紧,刘大哥拗不过,便也找了个瓶子,从路边草池子挖了一捧土,算是过了瑞杰这关。我看他也有了,阴阳怪气的说:
“我的春天可要比你的漂亮多了”。
刘大哥听了似是生怕瑞杰再拗起来,往罐子里洒了点儿水,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春天对哪个都一样,咋分个美丑呢?”
后来故事的发展和我的初衷背道而驰,天从立春到了雨水,我的罐子安静的一如既往,倒是瑞杰的草根子从土里冒了尖。再后来是春分,再到谷雨,距离交作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越来越急,我养的春倒是不骄不躁,成长的杳无音讯。
终于到了交作业的头天晚上,我抱着那捧如初的春土嚎啕大哭。爹娘起初是笑着嘲讽,后也烦了,把我扔在里屋让我一人放纵悲伤。这时,家里的门响了,打开了门是刘大嫂,刘大嫂问起我为啥哭,我娘笑着说:“春没养出来,连副画也没做,交不上作业咋个不哭。”刘大嫂笑了笑,转身回了屋。没过五分钟又有叩门声,再一看,还是刘大嫂,只是多了个瑞杰。他捧着草瓶子,一句话不说放在我家窗檐下,默默的回去了。刘大嫂说:“瑞杰养的,说是送给哥哥”。这下我有了宝儿自然不悲反乐,但是听得隔壁,轮到瑞杰嚎啕大哭了。
那堂课后作业,瑞杰养的春助我拿到了班里唯一的“优+”。瑞杰也成为了我打心底认定的朋友。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童年时光,快乐到逐渐的融化了从95年冬天起我内心的冰雪。
但世间好景多短暂,虽然刘家与我家甚好,却挡不住其他街坊四邻的反对,那些对刘大哥馒头赞不绝口的,对刘大嫂的热情受之无愧的,纷纷露出了自己的爪牙,在街道协调办的面前无边的放大了风箱带来的叨扰。我看着那些丑恶的人张着血盆大口,肆意的撕碎着刘家的尊严。刘大哥、大嫂低眉顺目的对大家一个个赔着不是,并许下承诺,找到房子马上离开。
这个马上来的太快,仅一周时间,刘大哥就找到了房子。那天四更天的刘家仍然是忙碌的,只是没有了风箱的“呜咽”声。后来听爹娘说,起初的夜晚他们还会醒来,再后来就不会了,但是却感觉没了声音的夜晚无比寂寥。
瑞杰就这样走了,甚至没有和我道个别,他把养着春天的花罐子拿走了,留下了长势无比繁茂的春草,不只是给我聊以慰藉,还是故意让我触景生情。
两年后的春天,我娘说要带我去看看瑞杰,我喜出望外,赶快套上了外套,端起了每年都茂盛的不可一世的草罐子,牵起了我娘的手。
他们住的地方蛮偏的,刘家人确是实诚,恁是怕叨扰了别人。但是临进院子时,我发觉不对了,因为我迎面望见了一尺白绫。
刘大嫂坐在院子中央,无声的呜咽。瑞杰还是那样虎头虎脑的,站在刘大嫂的身旁,看着吊唁的人来人往,眼里没有悲伤,只有好奇。看到我的时候,他先是恍惚了一阵,之后转而喜出望外,赶快跑过来,像曾经那样拉着我的衣角。脆生生的叫道:“哥,你来啦!”再看到我手里的春草,又小脸一拉:“哥,那个花我年年都看,你的春养不出来。”
瑞杰的口吃没了,我却开心不起来。此刻的我已经泪眼婆娑了,赶紧把怀里的罐子交到瑞杰手里,瑞杰虽然嘴上说的不用,但是眼睛里却耐不住的开心。
从吊唁的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我知道了事件的始末。勤劳实诚的刘大哥,凭借着自己的手艺和人格,在我们这座小城硬是闯出了一片天,订单络绎不绝,慢慢的攒出了自己回乡东山再起的资本。而此时和他犯冲的同行被市场淘汰掉,操起了别的行当,给了他返乡的底气。就是这天早晨,刘大哥穿着崭新笔挺的西服,骑着摩托车去收最后一笔账,在归途中,一辆奔驰了一页疲劳驾驶的大货车逆行使来,把刘大哥卷进了车底……我看着刘大嫂手里捏着三张字迹早已模糊的车票,她哭的歇斯底里,眼泪一直没断过,我便明白了,真正的伤心,眼泪是哭不干的。
这时有个人过来问瑞杰,你爸去哪儿了。瑞杰答道,娘说爸爸出远门了。那人继续追问,去哪儿出远门了啊,我把瑞杰拉到身后,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或许这是我这辈子最最阴狠的一眼,因为我明见到这个比我大了不止30岁,高我三头的人打了个冷战。
等娘把白包递到刘大嫂手里,我便要求娘带着我离开了。车过腹痛,冷暖自知,节哀顺变无法真的节哀,至亲之人的离世无法顺变。
后来,刘大嫂带瑞杰回了家乡,我们就再也没有了联系。倒是10年前,我路过刘家曾经住过的院子,看到院里的花池中草木众深,而一支君子兰于其中茕茕孑立,方知天地之大,春万万是养不得的。
天啊!地啊!望往生人无牵无挂,现世人幸福安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