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玫瑰
穿过闹市,她买了一支玫瑰,剪掉茎干上的刺,洒上水,把它放进玻璃罩里,安放于窗边的露台。城市夜色将尽未尽,人群喧哗,它沉默绽放。
清晨在雨水中醒来。
她收拾好背包决定远行,去往沙漠。
窗边的玫瑰被囚禁在玻璃的世界里。
目的地是敦煌,选择了最朴实的交通方式——火车。
夜晚,她躺在卧铺,身体被陌生人的气息包裹,有鼾声、梦呓与时钟的声响,滴滴答答。夏夜的北京时间十二点,窗外天空澄澈,黄昏多情地挂在针叶林木的枝头,车窗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无端拉近她与夕阳的距离,那轮炎阳的热与透彻就贴在她的脸颊,遥远的戈壁在眼底,陪她一同静默。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
她读了一遍《雪国》里的句子,合上书。
梦里是去世的外公。
未曾谋面,关于逝者的印象都来源于母亲。他是援疆建设的军人,带着家人从四川远赴边疆,在颐享天伦的年纪罹患胃癌。在最后留下的照片里,老人的身体瘦骨嶙峋,裹着墨绿的军大袄,即便是杵着拐杖也显得摇摇欲坠,面容上却精神矍铄。
她在梦里第一次见到外公,雾里看花似的,是一层含糊不清的面影。醒来时天色尚早,有人在睡梦中翻身。狭仄的空间里,她想起第一次去外公的墓前,两人合葬的墓碑上只刻着他的名字,她跪下来,地面的石子被晒得发烫。
“我来看您了。”她朝燃烧的火堆里扔了一把纸钱,“外公。”
戈壁上忽然起了风,灰烬纷飞,仿佛一种无声的回应。
梦见一些人,心中有留恋与悲恸,醒来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我们最终所得到的训练无非是,面对无所知、无常、虚妄,时时抚平心绪,保持警惕,平静、坚强、有方向地生活下去。并且静观这个世间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过。」
这是多年前读过的一本书的摘录,在一本已经破旧的笔记本里。常年来随身携带,对她而言,是一种记录和提醒,一种准备与对照。
火车在中午抵达柳园,距离敦煌尚有一段距离,还需要坐车。
她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店,西北的面食劲道,泼了一层油辣椒,汤底清亮。同桌的男生询问她是否愿意一同拼车去敦煌。
她答应,两个人结了账。走出店里,日头正盛,赤裸裸地,没有一丝遮挡。远处的平矮房屋外挂着经幡,在起风的时候猎猎作响。
干燥的气候让人不适,像一尾离开深海的鱼,呼吸都变得艰难。不得已,她开始往鼻腔里灌矿泉水。
同行的男生接过她的背包。她礼节性地拒绝,对方却执意如此,她不好再三推脱,将背包递给他,瞥见他的手指,颀长而有力,指甲剪得平而干净,指尖处有细茧。
寒暄过后,话题变得开阔。在开往敦煌的车上,男生讲起自己在西藏的旅程:布达拉宫、喇嘛、活佛、酥油茶。
“在纳木错的时候,坐在路边休息时遇见了一个藏族母亲,她抱着一个小孩儿,就坐在我旁边。那个小姑娘很可爱,眼睛大而清亮。也许是生病了,眼睛里闪着泪光,小脸被风吹得皲裂,皮肤被晒得发红。那位母亲在身上摸了很久,才找出一块儿糖递给孩子。”
“去纳木错之前,导游警告说如果在纳木错遇见要钱的小孩子的话,千万不要理他们,如果给了一个,就会有一群围上来。我也有所犹豫,最后还是从包里翻出巧克力交给了他们。那位藏族母亲四处张望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接过,用不怎么熟练的汉语跟我讲谢谢你。她把巧克力塞到小朋友的手里,可是小朋友握着巧克力,脸上依然没有笑容,眼睛里还噙着泪,看上去难受非常。”
“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也一下子变得难过起来。”
“在西藏,我见过太多姿态虔诚的佛教信徒,他们长跪、磕头、顶礼膜拜,渴望被宽恕,渴望得解脱。可是他们连眼前生活的水生火热都无法挣脱。”
“他们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因为从出生就被强加了这样的宗教意识而不得不如此生活吗?还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种苦行一般的生活,认同那些来世福报的美好教义?”
他的眼底流露出困顿与认真。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炎炎烈日下,绿色的藤蔓沿着道路生长,霸道而野蛮,在干旱的大地上。
“人不必执着于相。”
一段旅程的短暂陪伴,分别前,她同他说道。
前往沙漠的旅行被定在第二日。
夜晚,在异乡的街头散步,她买了两三张明信片,莫高窟的画像,神秘而令人心生向往,却不知该寄给谁。明信片传达的是一种深刻的情感,因为能在旅途中被想起的人,都有举足轻重的分量,意味着归处。
在邮局外,靛紫色的黄昏里,她想起午后烈日下的那双手,骨节分明。男生面容上生发的困惑,透露出一种年轻的气息。她猜想他会弹吉他,拨弄琴弦时眼底充满暴烈与对抗的情绪。那眼瞳里浮现的热,既属于残存的少年,又偏于尚未发生的成熟,像待摘的浆果,摇摇欲坠着。
但他们彼此没有交换任何联络的方式,甚至姓名。
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年纪,她早已过去。
回到旅店前,她在路边买了一些水果,充足的日照和干旱的气候使它们比南方的水果拥有更多的糖分。一种自然生发的甜,没有经过催化,也不存在纠葛。
人与人的缘分也该如此。
第二日的早晨,她终于抵达那片由沙漠形成的山脉,被命名为鸣沙。
平沙莽莽黄入天的景象,细沙累叠而成巨型山脉,山脊蜿蜒。漫无边际的荒漠绵延起伏,仿佛能听见海的声音。而不远处有绿洲,站在沙漠的高处向下俯瞰,月牙形状的泉水被一片洁净的绿环绕,亘古地存在,美丽得像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但她明白它最终会消失,这是自然的秩序。
人应当学会接受,容纳,最终变得宽容。
在沙漠上的行走困难得让人几乎断气,没有支撑,每一步都是陷落。深浅不一的脚印是世人在此活过的证明。风过无痕。
她东倒西歪地走,拍了几张照片,最终失去力气,跌坐在柔软的沙子上。
周围成群结队的旅客在惊叹、嬉闹、玩耍……快乐是此刻的缩影。
天地广阔,慈悲地注视众生的执迷与渺小。
能与宇宙永恒相匹敌的,或许只有生生不息的欲望。
她想起那支玻璃里的玫瑰,她见过它盛开的美丽,在白露未已的雾霭里。她也曾想将它豢养,温柔灌溉,在城市的一隅,让它永久地盛开,枝繁叶茂。
但它只在有限的空间里呼吸,供人欣赏,不能靠近。
「爱不是索取。」
独自一人的旅途是生命中亟待完成的任务。
她明白自己还需要跋涉。
她再度回到喧哗的城市,早高峰的地铁里挤满面无表情的人群。气味混杂。
每个人都怀抱未可知的伤痛,能被理解或者不能,终将随波而去。
露台上,玻璃里的玫瑰早已凋谢。
她将它收拾干净,一如往常的生活仍在继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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