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边,那条清清的小河


老家的村子叫吴家河,是一个有着上百户人家的繁盛的古老商埠小镇。村边,有一条清清的小河,名字叫淳河。它的学名是我后来在地图上考证才知道的。它发源于随州大洪山,流经枣阳、襄阳,在襄阳的东津湾处注入汉水。碧绿的河水是那样清澈,那样幽静,它悄悄地绕着镇子向西流去。在它的两旁,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绿柳,微风吹来,绿柳丝绦拂拂,芦苇哗哗作响,河水泛起层层涟漪。
每天,当晨曦初露,恬静的河水还被一层浓浓的晨雾笼罩时,人们就起来挑水了。朦胧的雾蔼中,通向河边的小路上人影憧憧,条条小径洒满条条绳索一样滴湿的水印。河上有座石桥,不知是什么年代修建的,青石条桥面已被踩磨得平遛光滑,可照人影。小时候,奶奶一手挽着竹篮,一手牵着我的手到对岸去打猪草,从桥面上走过时,看见水中那长长的狗尾巴草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地波动,心就呯呯直跳。桥两边坚固的石壁上长满黛色的苔藓,石头已成青黑色。桥中间两个石礅下靠近水面的地方,各向两边伸出两个三尺多宽的石板,与桥面呈“工”字型,使石礅和桥面间的桥孔就像一个大房间。夏天,河水从“房间”下流过,人们在“房间”里洗衣,打牌纳凉,有时脱个精光在桥上扎着猛子。

小河的水是甜的。桂成姑娘出嫁了,吃不惯山里婆家的水,就在河边抠了一块泥放在水缸底,水就变得和家乡的一样甜了。街上的供销社评了先进,城里人坐上汽车来参观,都说这儿的水好喝,走时还满满地灌上一壶。河里的鱼是很多的,每到秋冬,河南人就挑着两头尖尖的鹰子船来了,吆喝着鹭鸶鱼鹰在河里咬鱼。又光又滑的鲇鱼和肥硕的青鳝就钻在水下石缝里,人们拿他没法,只有那小圆眼闪动着阴森绿光的鱼鹰鹭鸶用带钩的长喙啄住它们时,它们才能就范。老鳖的头很硬,吞下带钩饵的钩时,任凭你怎样拽也不肯出来。鳜鱼和黄颡的脊刺很锋利且有毒,不小心被它刺中要肿痛好几天才能消去。凶猛的黑鱼在四五月间板籽时最好钓,因为它们最护仔。有天晚上,母亲收工了去河里挑水,黑暗中将一担水挑回家,回家一看,一只水桶里竟有一条活蹦乱跳的一两斤重的黑鱼。炎炎夏日的中午,老鳖会爬到岸上来晒甲,不小心在草丛中就会用脚踩到。每年正月十五十六元宵节的两天晚上,河两岸的孩子们都摇着火把拥到河边去“撵毛狗”————爱偷吃鸡鸭的狐狸,我们那里叫毛狗。边摇着火把边喊着一个古老的歌谣:
十五十六撵毛狗,
撵到张三屋后头。
张三正在打豆腐,
迸了张三一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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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两边到处都是摇动的火把,像旋转的火环,又像摇动的花环。两岸望去,又像两条闪动着火环的巨龙,一直到半夜才散去。
村东河边砖瓦窑场的老板姓刘,是个40多岁的快乐单身汉,做活时不是和妇女们开着玩笑就是一个人大声地唱。夜晚忙活完了,一个人还在河边边洗澡边大声地唱,谁也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因是单身,房子宽敞,一到秋天那些带着鹭鸶咬鱼的河南人挑着两头尖尖的船就来了,我们管这咬鱼的叫鹰子船。还有那些南来北往的窑匠同行们也都在他那儿留宿。晚上,人睡在屋里,船就斜靠在外面屋檐下,鹭鸶就蹲在靠起的船头上,用鱼网给罩着。咬鱼的河南人鹰子船常常三四个人和三四条船,他们一大早就挑着船和鹰子出去咬鱼了,留下一个河南人老头负责给他们卖鱼和做饭。那河南人老头约五十来岁,常穿着一件破棉袄,但面色红润,红光满面。白天往来于方集峪山两个集镇卖鱼,晚上为劳累一天的打鱼人打酒剖鱼煎鱼做饭。煎鱼的香味儿飘得很远,让人忍不住只咽口水。几个咬鱼的河南人虽然都穿得和负责卖鱼做饭的老头一样破,但天天吃鱼喝酒,日子过得滋润,个个都身強力壮,红光满面。以致多少年后,当我也有鱼吃的时候,我还在羡慕着那几个挑着鹰子船咬鱼的河南人,常想起那顺风钻进鼻孔的浓浓的煎鱼香味儿。由于常有南来北往的客人留宿,因此,窑场的几间屋子很是热闹的地方,我们几个小伙伴常泡在那里听那些南来北往的人讲些奇闻趣事和很村野的笑话故事。离奇不经的村野故事常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有些故事甚至让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常常深更半夜了也不愿回去,在那里消磨了很多快乐时光。窑老板有一条很凶猛厉害的狗,但见我们去了就摇头摆尾的表示欢迎。后来那狗不小心跑到庄稼地里,误食了队里为防止牲畜啃吃庄稼而设下的毛狗弹给炸掉下巴死了,让窑老板伤心了好一阵子。墩狗肉的时候,我们都去嘬了一顿喷香的狗肉。窑老板单身一人,虽然头上长过秃子没有头发,但他很爱俏,不管多热的天,一顶崭新整洁的蓝布帽把头遮得严严实实。窑老板很喜欢孩子,谁家的孩子去他那里,他就留在那里玩,拿东西给孩子吃。刘老板一窑货能赚很多钱,但没娶女人,也没治下什么家产。有人说他与一些女人相好,钱都花女人身上了。后来,窑老板娶了娘家在本村的吴家大俩子,吴大俩子的丈夫死了,她带着几个女儿回到本村嫁给了窑老板。吳大俩子也好客,常留村里人在家里吃饭,和邻里相处得很好。拖累重了,日子就过得垮了。没过几年,吴大俩子又患了病,肚子肿得老大,是肝癌,我们那里叫笤箕鼓。折磨了些日子也死了,给窑老板留下一个痴呆的儿子。后来,几个女儿都出嫁了,痴呆的儿子也病死了,窑老板悲伤过度,沒多久也死了。
窑场对岸三汊河口处沙洲边是队里轧棉花的水磨房,我们那地方叫水鼓,也叫水搅子。秋冬轧棉花的时候,闸板一抽,水槽里清澈的流水便冲动着巨大的木辘轳转动起来,木辘轳又带动着屋里的轧花机。哗哗的水声和木辘轳转动的吱吱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常透过夜空,穿过窗户进入屋内,我常常就在这哗哗的水声和木辘轳的吱吱声中进入梦乡。这水搅子连同那四周长满芦苇的20多亩肥沃的沙洲土地土改前曾是邻居肖伯家的私产,土改时要以此给肖伯家划地主成分,肖伯说,我本姓刘,是肖家的引的养子,如果要给我打地主,那我就还回刘家去,还姓刘。结果没能给肖家划上地主,肖伯家成份还是贫农。
镇子西面河边的小学,是我读书上学的地方。我在这里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夏天,河边的凉风吹进教室,让人凉爽无比。在教室下面的柳林里,我们在那里背书,做作业和玩耍嬉戏,度过了无数美好的时光。学校也是生产队晚上开会的地方,在教室和河边的柳林里,每次运动都在这里开批判会,斗地富反坏右坏右五类分子和走资派、斗 “四不清”干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在这里演出,演《朝阳沟》,演《三世仇》,演女声独唱“天上布满星,月伢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也在这里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帮助后进的贫下中农。离学校西一里多地的三汊河口,是公社的抽水机站。每年春夏抽水灌溉的时候,抽水机站的两匹八十马力的抽水机便日夜轰鸣,抽水灌溉着北岸的万亩水田。一当抽水机停下来,渠道里便是随河水抽上来的小鱼虾,还有下游堰塘库坝里逆凫而上的鲤鱼和鲢子,人们都提着马灯争抢着去抓鱼捡鱼。
小河也发怒的时候,夏秋暴雨过后,河水便猛涨起来。汹涌的河水很快漫过石桥,淹没两岸茂密的芦苇和丝绦拂拂的绿柳。裁缝小木姐的儿子小国在河边玩耍,不小心滑进水里,被水冲走。人们都在河中打捞抢救,小木姐在河边泥泞的地上翻滚着哭号,叫人心肺欲裂。几天后,在下游十几里的淳河店的河面上,才发现了小国子的尸体,小国子的爸爸,拉板车的商业户朱金昌把小国子就埋在淳河店的河边。祖父说,民国三十二年发大水,半夜里水突然进了屋,瞬间室内水深盈尺。祖父忙带着全家搬了梯子准备登上屋顶,就在上到屋梁时,父亲的手忽然被蝎子螫了,疼得大叫,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上去,祖父只好领着全家奔向镇北面的山岗。当奔上岗顶回头再望时,大水已漫过屋脊,整个镇子一片汪洋。全家这才庆幸,幸亏了那只螫人的毒蝎。
雨过天晴,河水开始消退,人们就挽起裤脚开始从桥上哗哗的流水中淌水过河了,很多人因一脚不慎而滑倒被激流冲走,几乎每年都有人被这湍急的河水所冲没。那年,人们又惊叫有人落水,是两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因追逐打闹而落水,一个被人救起,一个被水冲走。当人们都惊慌着都纷纷奔向河边下水救人时,河边菜园老板、一身好水性的米丫头却不为所动,并幸灾乐祸地说:“淹死一个少一个,河你填得满!”他遭报应了,当人们告诉他冲走的是他的侄子时,他慌忙扔下镢头,大喊着:“我的儿呀!我的乖呀!”呼天怆地的向河边奔去。但是晚了,捞上来的已是他侄儿的尸体。就在学生出事后,每逢涨水,镇西河边小学里那个划了右派的王老师就在河边一个个背着学生淌过那没在水中的石桥。
清清的河水也是很多人的归宿。一些人和家里呕了气或因别的什么事,一时想不开,便来这里寻短见。一头栽进河中,寻求彻底解脱。杀猪的屠户吴六爷因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夜里一个人悄悄跳入河中。当人们打捞他时,惊异地发现他竟是站着死在河里的,像活着时一样,以致他的故事流传了很久,每当大人吓唬啼哭的孩子时说:“吴老六来了”,孩子便吓得不敢再哭了。土改时,开茶馆的二爷给划了地主,便和二奶奶一起钻进筒子被里,把被筒口从里面扎住,二人夜间同时从桥上滚入河中。几天后,当他们的尸体漂上来时,被子里只有二奶奶一人,二爷已挣开了被子漂在了下游一里外的地方。也有来假寻短见的,一些姑娘媳妇与家里呕了气,先是一直在桥上呜呜地哭,见有人来了才向河里跳去,看见的人必下水相救。一次一个妇女跳河后,被晚上收工回来的东邻木匠刘伯看见,忙下水相救。见有人来救,那妇女一把抓住前来救他的刘伯的手臂大喊救命。上来后,引得人们一阵哈哈大笑。
对岸吴庄的河滩水草丰美,但不准外村的牛去放牧,更不许外村的人去采割。看护那片河滩的是个30多岁的妇女,身体很瘦弱,大热的天头上还包着头巾。听说她丈夫参加工作后和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女干部好上了,要和她离婚,她不离,那男的十几年也不回家,就这么给拖着。我们常偷着去那边放牛割草,我们去时先悄悄将牛赶过河去,然后带上镰刀竹筐泅过河去,等那妇女发现时就连人带牛再泅回来,那妇女看着干气没法。一天下午,喂着一条大水牛的张婶眼羡那边的肥美的嫩草,也和我们一同去了,她是从桥上走过去的。没多久就被那妇女发现了,我们很快从水中游了回来,张婶不能游水,只能从桥上绕回来,在桥上时被那妇女撵上了,两人在桥上吵了起来。那妇女说着说着突然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桥两边忙活的人们,河边洗衣的姑娘媳妇们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近前来看个究竟。只见那妇女颜面青紫,悲噎得说不出话来,口中喃喃地泛着白沫。劝了半天人们才知道,原来是两人在争吵时张婶说:“你恁能行,你男人不要你!”一句话触到伤心处,便气得昏了过去。张婶自知理屈,在人们责备的目光中一边呐呐地说:“我没说,我没说……”一边忙从人丛中走开了。那妇女在人们的劝慰下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抽噎着说:“是我有病,队里照顾我,要我看管庄稼,我跟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呀!”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这时,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和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也来了,和她一起哭着,劝的人也都陪着流泪。在人们的好劝歹劝下,那妇女才在两个妇女的的挽扶下泣不成声地和孩子一起回去了。夜里,我怎么也难以入睡,那妇女悲噎的哭声总在我脑际中萦绕。……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早已离开了家乡,全家也早已随父亲迁到城里,房子也卖与了村里。中间曾回去过几次,旧屋早被拆除,两边邻居在老宅基上盖上了新房,早已是物去人非。那静静流淌的小河不见了,河水清可见底,已近干涸;小石桥不见了,早改为水泥护栏桥。那茂密的芦苇套和水辘轳更没了踪影,两岸都种满了庄稼。但那清清的河水、清石条小桥、茂密的芦苇套,以及吆喝着鹭鸶在河里咬鱼的鹰子船,哗哗声响的水辘轳,那每年正月十五十六的撵毛狗,和我就读的河边小学,那日夜轰鸣的抽水机站,多年来都时刻留在我的记忆中。还有那乐天派的窑老板,因失去儿子在河边哭号的小木姐,和那看护草滩的吴庄妇女,都魂牵梦萦在我的脑际。村边的小河,我的童年,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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