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语言 16 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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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人工打磨白石头被均匀地平铺在女生宿舍楼前空地的圆形花坛里，看起来就像一张仙人的座毯。

门前台阶上，站着两个头发正往下滴水的女生，要不是亲眼所见，你是不会相信，她们这种年龄，已经开始拨开璞玉那一层坚硬的壳，像个成熟女人似的，在吸引看客们的注意了。

从宿舍门里，吹出来一股四季绵延不绝的阴风，吹在恬恬的的身上，让本来就觉得潮湿的天气更增加几分刺骨。玻璃门上，残留着模糊一片氤氲，和几颗没擦净的米粒。

门里的墙壁上，挨次贴着四张褪色的大幅海报：不吃校外餐，不穿奇异服，电器安全险，按时休息足。

女生们自是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走廊里铺着古老的碎石子拼成的颜色暗沉的小方砖，墙壁涂着混杂着蓝色颗粒的白色涂料。头顶上是裸露着的两排走线架，在那上面无遮无拦、有序地排布着几个可怜的小灯和一排单薄的灯管。门的颜色是带着绿色调的蓝，有的门已经一条条地往下掉漆，露出里面一丝丝的木头纤维。

有四个人缩手缩脚堵在宿管的小房间门口，一会儿互相捏手，一会儿递眼神。最前面那一个女生，用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方法，同时将眼睛中的诚恳，嘴唇上的礼貌和鼻孔中的憎怨排布在一张巴掌大的脸上，看起来就像一个精雕细琢的面具。

恬恬直走过门廊，才听出她们是在向涂着口红的宿管求一个被没收的粉红色卷发棒。

这位宿管很瘦，脖子很长，从衬衫里蜿蜒出来，头发直直地贴着头皮，毫不修饰她缺少肌肉支撑却骨架齐整的方脸。她一边认真听着苦诉，一边不移地用目光守住两平方米的门廊。

所有人，对刚刚跨过青春期，或者还没跨过青春期的这一大群学生有着莫大的管教欲望。在功课上，老师用分科习题把他们埋起来；在生活上，宿管让他们戒除所有与生存无关的需要，包括对美的需要。

上楼时，孙雨虹险些被一个往楼下疾跑的女生撞倒。“对不起啊，我急着取东西。”她回头道歉，眼神很灵动。

在报道当天，恬恬在孙雨虹的掩护下抢到了临窗的床位。自此，宿舍里的人际关系就被涂上了微妙的底色。

长得像个男孩的女生正脸朝窗户，坐在床上翻漫画。她叫张婷，性格有点粗狂，个子却很小，每天跟在男生身后，像个没发育的小尾巴，显得幼稚。她自己一人时总低着头，不太爱笑，有点怀才不遇。但有时候，她又跟你亲近异常，说话时鼻子顶着鼻子。

与男生相处的时间久了，张婷就越发地不喜欢在女生面前为琐碎多费口舌。但尽管她的很多习惯跟室友们不合，她都尽量忍着，装出一副和睦的态度。

挨着张婷的，叫李雪，她正梳头，工具是一把很大且有弧度的白色梳子。她用一只手把一缕头发捧着，恨不得一根一根地梳。

在她的床铺上挂着一张大帘子，只要她一上去，帘子就拉起来，把她严严实实地围在里面，像要表演皮影戏。

虽然总是骄傲地与世隔绝，但李雪缓慢的梳头动作，修长的脖子，细白胳膊，挺直的脊背，还是让这个房间里有了几分赏心悦目。

一看见孙雨虹进来了，李雪赶紧放下头发，把椅子慢慢推到桌子下面。

她们四个人都不是靠成绩考进这所学校的。

挨着门躺着的，是两个优等生。她们很看不起靠关系进来的人，经常连多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在生活上，这两个人都很无能，其中一个胖的，很懒，叫汪全丽。她总是很晚回宿舍，在宿舍的时间又基本都是睡觉。每到月底，她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满脏袜子的塑料袋，狠命塞进皮箱。此时，她正在一粒接一粒地把手心里的圆形奶贝投到嘴里。

最后一个女生叫芷莎莎。她近视得厉害，刚滴了眼药水，闭着眼，用手指揉睛明穴。她有一个男朋友，除了学习的时间，两个人总贴在一起，几乎不跟别的人来往。

孙雨虹把饭盒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脱下校服，盖在上面，拉住恬恬，推门往走廊拐角去说话。

安静的走廊里不时传来临近宿舍中时隐时现的尖锐打闹声、手机铃声和一只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小奶猫的低鸣。

“魏堒欺负你了？”

孙雨虹语气温柔。

赵恬恬摇头。

“那是老师课上骂你？”

赵恬恬还是摇头。

“肯定是你父母吵架！”

恬恬最不喜欢被这样温柔地逼问。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故意嘲笑。可是她阻止不了被问，因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实在不想自己一个人难过。

恬恬抬起头，把脸偏向一边，眼瞪着，不让泪水立刻流出来。

孙雨虹最不理解恬恬这种处事的方法——既不去解决，又放不下、忘不了。一件本来没什么的小事，被想来想去就变成了一件大事，像个大石头压在肩膀上，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沉。

恬恬的脑子早被父母吵架中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话给压住了，陈悠然还不停地向她身上增加重量，弄得她整天像背着个大石头，想多走一步都难。

“你个傻丫头，他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孙雨虹咬牙切齿，但也顾不上别的，把恬恬抱在怀里，手在她背上不住地拍。她望着窗外，暗自算计着宿管来检查午休的时间。

恬恬就把头塞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僵硬。

“他们……离婚了。”恬恬一边说，一边把额头抵住孙雨虹的肩膀。

孙雨虹早就预视了恬恬父母的离婚，可是突然得知消息，还是惊了一下。她抱着赵恬恬，身上那股巾帼英雄似的气力一下子消融了。

“装咳嗽会吧？”孙雨虹一边用袖子替赵恬恬抹眼泪，一边小声地问。宿管一来，恬恬就立刻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咳嗽起来。

一出宿舍楼门，孙雨虹像个猎手似的环顾四周。说是去医务室，却拉着恬恬奔食堂去。

天地间空空旷旷，操场上有几个男老师，穿着短裤和长袖上衣在打篮球。一个岁数不大但头发花白的男老师正对着一颗干枯的山楂树拍照。他身后的过道上，走着一个穿风衣的女老师。女老师的脚有点问题，走起路来呈外八字形，还有一点跛。

据说，那位拍照的男老师名声不太好，在男女关系上受过处分。

她们从后角门进入食堂。

保洁员戴着口罩，一边大声和食堂经理说话，一边用很长很宽的拖布擦地。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露着两条细腿和盘了四五圈水晶手链的胳膊，端着个瓷质的大碗，走向麻辣烫窗口，在每个调料盒子里用小勺仔细称量。

“咱们吃饭。”孙雨虹把书包打开，拿出倪鹏买的那些饭菜，到公用微波炉去加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