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我就等着。但我又恼恨自己恰好沉陷在城市里。印象中,城市里的雪毫无看头,一者是视之不远,凡目光所及之处,那林立的高楼们是绝不会给这些天外来客预留什么立足之地的;再者即使去郊外,也只能看到平展展茫茫然的一片,没有一点层次感,全不是我记忆中和想象中雪的模样。
小时候的雪是清俊干净的,它和城市不沾边,和现代生活也不搭界,它只跟那山凹里的村庄持守着亲密无间的情谊,从不疏离,从不背叛。
它不扭捏,说下就下了。你看吧,才刚刚入冬,它就来了,急切地像赴约似的。几分钟前还只是杨花柳絮点点飞扬,旋即便是鹅毛大雪劈头盖脸。若正好赶上朔风给力那就更疾更猛了,扑打在窗户上门帘上呼呼作响。远处的山头顷刻间戴上了白帽,门前的枣树杨树槐树也都赶紧笼上了围脖……再看院里屋前脚边,一地狗的脚印鸡的脚印人的脚印,有的像梅花,有的像竹叶,有的像花生,都像是给谁一个一个摁上去似的。那脚印边上虚伏着松软的雪,脚印窝里塌卧着磁实的雪,虚实相映,好不雅致。泥土呢早已给严严实实埋在下面了,不到天开雪化怕是再难瞅得见它的面了。
故乡的雪雪继续在下。山卯上渐渐鼓起来,山梁上隆起来,山坡上也拱起来了,个个像动画世界里突然得了特异功能的精灵似的。不过,这对于那些见惯了雪的人却不算什么,在他们眼中,最有趣的还数那挂在树梢树叉树枝上的雪。它们有的锤成了扁平的剑,有的抻成了长长的戟,有的蜷成了弯曲的蛇,有的则像偷吃了架上的玉米陡然胖起来的小鸟瑟瑟缩成一团……排列在一起又巧妙地聚合成了一个天然的冰雪展馆,造型各异,姿态万千,让人简直景仰得不行。但你可别太高看它们的气势,它们其实个个弱不禁风外强中干,不信就来一阵风,要不你索性朝那树干中间猛踹一脚,可别忘了要赶紧跑开,听到身后满树雪花倏然落下,回身再看那几秒钟之前还好好的剑呢戟呢蛇呢小鸟呢全化为乌有无影无踪了。眼前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木残枝,让人不免有些垂头丧气。但也大可不必因此而懊恼,在画家的眼中,这样的黑主体白背景说不定正好是山水画的好素材呢。
故乡的雪雪还在下着,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这不,牛圈顶上的玉米高粱秸秆首先受不了了,它们开始向下垂搭着肚子,颤颤微微,风一吹过就发出不胜负荷的喘息声,像要被压跨了似的。主人不敢怠慢,赶紧抄起一张木锨奔那牛圈冲过去,用木锨从底下向上顶几下又晃几下,将它上面已盖得厚厚的积雪给抖腾下来,那棚顶便又恢复了精神,继续忠于职守庇护着它下面那群全不知危险近在咫尺的憨家伙。而那清理积雪的人手脚再麻利,跑回来准已经成了一个白发白眉白胡子的雪人了。
雪还在自顾自地下,一点也不感到累,即使天已经黑下来了,它也不打算回去。它就继续冲你的院子里飘下来,从你的屋檐上落下来,毫不吝啬它的赐予。倘若你去关那院门顺便拿回便盆准备睡觉,准保你每一脚都会被那厚的不成样子的雪给吞进去,你拔脚出来,陷进去,拔出来,又陷进去……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中,那雪已深至你的脚脖甚至到膝盖那里了。你满心欢喜地骂它两句它也不气恼,它依旧抱着你的双脚一个劲地腻歪个不停。但你放心,它把握好了分寸绝不会伤害你,只要你回到屋里一跺脚,那鞋上粘附的雪全都会乖乖滑落下来——鞋又变得干干净净的了。
故乡的雪雪仍旧没有停。整个晚上,耳边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既像悠扬的箫曲,又像是天上的仙乐,正好跟你的打酣声组合成了一首天然的交响乐。你翻一个身,它转一个调,你说一句梦话,它留一个过门……准保每次都能合上你的节奏。这一晚,它奏它的,你睡你的。你醒了,它也正好停了。
终于不知道是几点,太阳还没有出来,窗外早明亮得耀眼。开了门,院子里已发胖得不成样子了,鸡犬们还安然卧在窝里,没在上面留下半点叫人扫兴的痕迹。这一院展展的细细的松松的软软的白,任哪一个也不忍心破坏。在有趣人的眼中,这一地洁白又像一块天然的琼玉从天而降,纯洁无瑕一尘不染,叫人满心欢喜无法言喻。一时间,你就这样怔怔站在门口,只感觉万籁俱寂,天地安然。
故乡的雪然而,那最无趣的事——扫雪也就紧跟着来了。你还没看够呢,他们已经动手了,并要你拿着扫帚随同去扫开村叉里的路。你极不情愿跟在后面,耷拉着脑袋,出工不出力。但这饱饱的雪几乎让每个人都变得宽容起来了,他们于是也不怎么责备你,任由你有一下没一下地边扫边玩。你就这样应付着他们,思想习惯性地开着小差:一边听着鸟雀开始愉快地叫,一边看着那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白——就像是在平日里的课堂上。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总觉得没有扫过的雪那才叫干净,就像没有扫过落叶的院子那才叫干净一样。后来你读书读到一个禅宗的小故事,大概是说一个老和尚叫一群小和尚去把院子打扫干净,他们就有的拿扫帚,有的拿铁锨,七手八脚把院里扫得纤尘不染,但那老和尚看来并不怎么满意。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跑到院子当中的一棵树跟前,抱住使劲摇起来,树上的叶子就纷纷落下,在地面上铺成了一层。其他和尚大惑不解,还在暗地里替这个小和尚捏着一把汗呢,但他们的师傅却早已在那里颔首微笑了。不过你那时是绝没有这么纡曲的思考和悟性的,你只是无端地觉得扫雪的人一概都是不知趣的人,都是些多此一举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人。
被人扫过的雪就不地道了,开始融化的雪更加如此,它们衣衫不整二流八塌的样子望之便让人生厌,自然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它了。唯一可给人安慰的,是等雪消开露出少许空地可以来煨火,就是将已经敲取尽果实的玉米芯呀豆荚呀谷壳高粱壳呀找一堵土墙倚着攒起来,攒成一个锥形的碎柴禾堆,再用秸秆干柴这些容易引火的东西引着它们,让它们慢慢隐燃。这种燃烧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既看不见一点火焰,却又可以白天晚上不熄灭,只要你堆的这柴禾堆足够大,那就是着个十天半月也不在话下。就着柴火堆取暖那是最基本的了,你把手啊脚啊伸向火堆,烤着烤着就有了热气暖意了,或者再把屁股脊背朝着火堆,换换角度姿势,照样能烤得热烘烘暖腾腾的,全然不知寒冷为何物。乖巧的人还会从自己家里拿来红薯埋在里面慢慢煨烤,纯粹是文火的火候,不用翻动也不必担心会烤焦,就坐在那里放心地烤你的胳膊屁股吧,等着掩埋在红薯上面的柴禾渐渐燃尽,那红薯从灰烬里露出来的时候,这外焦里香的烤红薯就出炉了……捡一根柴棒把它扒出来,取在手里,正烫手,便在两手之间一来一去疾速转手,又喜爱地向它吹着气,一边这样降着温,一边拍打一下它外面粘的灰呀土呀这些,然后就趁热开吃吧,准保是甜香可口,不香不甜不要钱。有经验的人是不剥皮的,皮有皮的营养呢。况且不干不净吃着没病,烤的焦焦脆脆的皮,熟的软软绵绵的瓤,在那柴火香红薯香混合酝酿到的香味之外,又给人唇齿间留下多少转折递进的口感啊!以这种天然的土法煨烤出来的红薯,岂是现在那些碳火炉子烤熟的滋味单调却还洋洋自夸的红薯可比的……
故乡的雪这些都是我记忆里的雪。此刻我身陷城市,远不知那些美好的旧日光景会不会重现:那远道而来的雪会不会下得还那样尽兴,白得还那样地道,美得还那样精致?会不会化山河为那片净土,护生于斯长于斯的众生和善温良?会不会进而化身为今夜的天籁,赐天地间所有的过客所有在生住异灭里轮回的灵魂一夕久违的安眠呢?
故乡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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