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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蜀四川古称天府之国,蜀都成都又有“锦城”“锦官城”之名,山川带锦、城廓含绣,实中国西南一处钟灵毓秀之地。晋左思观成都地理风物人物有感,为之做《蜀都赋》,其中有云: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故虽兼诸夏之富有,犹未若兹都之无量也。赋成则洛阳纸贵,以尽写是城水陆地理之形盛、山川风物之丰蔚、文华人才之风流耳。
这一年是明正德十五年。七月流火,正是秋风乍起时节,成都却依然踏在夏老虎尾巴上,暑热还喧盛的很,城周围四面环山,将热气圈了起来,好像个大蒸笼般将城里男女当馒头一样蒸。幸好城西郊锦江边一处地方有万千杆修竹蔽日遮阴,又为江面水汽浸透,着实是清凉境界,避暑的好所在。这处地方原是唐女校书薛涛埋骨之地,想那薛校书七岁时便作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后来虽失身乐籍,但因其清词丽句、诗才锦绣,得以与当世名宦诗人韦皋、武元衡、元稹等歌诗往来,实是蜀中千余年来数一数二的才女。她又写得一笔好字,且心机灵巧,制彩色诗笺传世,后人皆称之为“薛涛笺”。唐诗人王建曾有《寄蜀中薛涛校书》咏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这是说尽世上多少须眉才子,也要拜服在女校书手笔之下。
锦城本是文华风流之地,城里文士雅人素常便喜欢到薛涛墓旁拜祭游玩,遥想昔日女校书风采,寻诗觅句咏唱一番。又碰上暑热难耐,竹林中整日价游人不断,或只为遮阴纳凉而来,或到薛涛墓前遥向祭拜,或一群诗友雅集唱和,或二三闲人铜炉煮茶品茗终日,甚或有那不知所谓的莽撞人,只管在林中找块干净大石,酣睡半日也是畅快。大概薛校书英灵护佑,终留下这一处雅致幽静地方,大家各行其是、各得其乐,却也不显得拥挤喧闹。
这一日午后更为闷热,竹林里游人众多,空气里却忽然氤氲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气韵,引的祭拜的心绪难平,雅集的呆呆怔怔,喝茶的口不知味,便那酣睡的,也一咕噜翻身起来,睁着茫然的眼,浑不知身之所在。有心人寻觅气韵来处,不期然到了望江楼旁。
望江楼背依修竹茂林,面对锦江碧水,原是成都士子供奉魁星的一处楼阁,楼旁就是“薛涛井”——据传薛涛曾于此井中取水造笺——,寻常日子颇多士子到此叩拜魁星护佑科举中试、龙门登第,今日却从内将大门锁了。楼内一层中日常看护魁星香火的老头倚坐在柱旁草团上打着瞌睡,二层里魁星独坐,怒睁圆目,伶仃寂寥,到的三层,一人方面大耳,颌下连鬓长髯甚是浓密,头带一顶高耸方正的缙绅巾,身穿暗红色描金大花锦袍,坐于一张梨花木方椅上,手抚胡须,若有所思。他身侧有个小铜炉,炉上煮着一壶咕嘟嘟翻滚浓茶,一个带着六合帽的小僮儿蹲下用根火钳拨弄着炉中火炭。楼外另有一个男子,头带生员方巾,身着青麻襕衫,斜坐于栏杆内侧,臂扶栏杆,手指微微敲动。他面相清矍,江风微来,吹动颌下几缕长须。
楼内西侧又拉了一黄色布幔,两旁站立一对丫鬟,一个双丫髻,手执小团扇,一个低鬟垂髻,手捧着座小巧玲珑的仿古青铜博山炉,炉中烟气袅袅升起,甚是沁人心脾。便听“錚”的一声,布幔后琴声初起,似有若无。
这琴声便如空谷幽兰,花谢花开,只与白云作伴、明月为友,并不以颜色侍人;微微渺渺,纤细如丝,铮铮淙淙,空灵洁净,似乎这世间一切都隐在模糊中,只剩下琴声自鸣,于天地间独往独行。
青麻襕衫男子手指轻敲着节拍,极目望去,江水澄碧如澈,川流不息。锦江靠楼这一侧原是成都一处重要渡口,此时江面上百舸争流,平底拖船,乌篷客船,十丈楼船,甚或几十丈长的大货船,大大小小各种船只穿梭于江面之上,渡口处尚有待起航的,有要停靠的……一派繁忙景象。更有拉纤的纤夫,搬运货物的工人,叫卖的商贩,渡江往来的船客……各色人等,挤挤攘攘,喧闹不已。而他身后,则唯有薛校书孤坟一座,千年静默,以及风打竹叶簌簌之声,显得幽深静谧。以这座望江楼和楼上的他为圆心,动静阴阳,竟奇妙的交汇于一处,圆融无碍。
他忽然心有所动,掉头向竹林看去,见林中游客此时都慢慢向楼边汇集,不由心中大奇:这些人,莫不是也听到了琴声,为琴声所感么?然而琴声细微,便是坐于栏杆旁的他,也几无所闻,又如何能传出望江楼外,飘入偌大竹林中散散落落诸人耳中?《白虎通》曰:琴以制淫邪,正人心也;或者琴声,真能感通天地,汇通七情,以其韵声破开无明混浊,感动人心,弥纶道德?师旷有云“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夫德广远而有时节,是以远服而迩不迁”,诚不我欺欤?
心有所感,和着节拍,吟道:
倾暉引莫色,孤景流恩颜。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
帘委兰蕙露,帐含桃李风。揽带昔何道,坐令芳节终。
结佩徒分明,抱梁輒乖互。华落知不终,空愁坐相悞。
眇眇蛸挂网,漠漠蚕弄丝。空慙不自信,怯与君尽期。
陈国郑东门,古来共所知。长袖暂徘徊,駟马停路岐。
随着他的歌吟之声,琴声也起变化,一时时有滞涩,微弱的似乎没有了一般,一时却又突然拔高几分,显得奇谲傲兀;原本一味空灵舒缓的韵律,也弦响急促,甚或不时流溢出不协和音调,如虎嗅蔷薇,电闪空谷,冰中烈焰,贞人幽闭,种种委屈难伸,欲语还休,却终倔强情志,孑孑独行。
就在他最终一句“駟马停路岐”甫一出口,便听“叮”的一声,琴声也戛然而止,干脆利落,再无余响。这楼中便似空气都被抽走一般,陷入绝对的寂默之中。良久,那连鬓长髯、暗红锦袍男子方放下呆扶胡须的左手,双掌一拍道:“妙哉!休矣!不意今日得闻如此这般的《碣石·幽兰操》,尽得孔圣君子含瑜握瑾之妙,这时便死,此生也不妄了!”
又对襕衫男子道:“用修,贤伉俪琴声歌啸如若符节、相偕相和,真可谓天作之合、神仙眷侣了!”微一沉吟,又道:“只是鲍参军乐府终嫌寒酸了。用修,你不久即要返京,圣上必有大用,正是激浊扬清、退小人进君子、扶社稷于将到、显圣明于当世之时,如何出此寒酸语耶?以区区不敏之意,韩文公‘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更符曲意才是!”
襕衫男子微微一笑,待要说话,便听楼外渡口处突然喧声大作,探出身子,见到一二百人分成两伙,各执刀枪棍棒,似要打将起来。遥指楼下,道:“子庸,你且看来,楼下这群人恶狠狠地,莫不要打死了人?”
锦袍男子踱到栏杆前,往外看去,摇头道:“川人狡悍,便是这都府善地,也多不法之徒。左右不过是渡口吃生活的闲汉群氓,为了三钱俩钱,甚或为哪开暗门子的婊子争风吃醋,说不得就拔刀子拼命,将王法人命视作无有一般。似这渡口上,那日价不出个斗殴伤命案子,像这种百十人群殴,也十天半月必有一遭,衙门里管捕盗治安的捕头衙役,又都与他们勾连了,只是不管。用修,你在京中一向是清正翰林,回家后又只是闭门读书,不知道地方上多的是此种悍不畏死的刁民,都府老爷们又不重学校、不施教化,时间久了,可不是就这样的官将不官、民将不民……不说他了,不说他了,这些刁民,打上一会也便散了,出不得什么大事,我们且继续喝几杯闲茶,论说些古今掌故学问,以消永昼——日前你信中说京中老师另有安排,却又如何……”
襕衫男子只是一问,却引起他无数牢骚,不禁一怔,微微摇头道:“不是这等说法。君子出则以直事君,安国家、济黎民;居则以身为纲,抚慰乡里、宁靖地方,我等且吃着朝廷俸禄,如何能放这种聚众斗殴不法之事不管不顾?再说他们这样打法,刀是刀棍是棍的,一时伤了人命,彼等也是爹生娘养的,说不得留下孤儿寡妇哭天抢地——这般人伦惨事,让人如何看得下去?怎么着也得劝散了他们。”说罢,走进楼中,向布幔里只一作揖,道:“夫人且稍待,我只去去就来。”布幔中施施然走出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头面上不着首饰,只是挽着个一窝丝杭州攒,黑油油乌发覆顶;身上衣衫素雅家常,上穿水纬罗对襟衫儿,下着白杭绢挑线裙子,外罩沉香色比甲。她面容端庄秀丽,低首敛眉做了一福,道:“相公尽管去,只是小心。妾身自有人陪着,又在这楼中,不必挂怀。”
襕衫男子转身往楼下就走,锦袍男子一怔,喊道:“用修莫急,且再计较……”见他已下了二楼,急急追了下去。到的一楼,看楼门大开,襕衫男子已在楼外数十步,忙忙出了楼门,紧追几步,与襕衫男子并步向渡口处径直而去。不一会便到了渡口前,见东西各有百十号汉子,或锥髻露顶,或交领短衣,甚或有人赤裸了上身,露出古铜色皮肤,各各举着刀枪棍棒叉子斧头,齐声呐喊。中间空地里另有两人,一个攥着条齐眉短棍,一个拿着把白刃钢刀,斗在一起。襕衫男子待要举步往里挤时,锦袍男子扯住,道:“用修莫急,哪壁厢不是本府专管捕盗的黄都头?这事正归他管,我们且去问个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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