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月亮

    1

雨刷刷刷地在下，地面上鼓着白色的水泡，水泡在一起推搡着，挤破了，新的水泡又冒了出来。院子里，积起了汪汪的水，上面漂着竹叶，打着转儿。雨中，阿黑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来，几步奔上石梯，冲到我的面前，全身湿漉漉的。它咧开了嘴，摇了摇尾巴，全身使劲一抖，雨珠飞溅到我脸上，凉凉的。“哎呀，阿——黑!”我叫起来，轻轻地打了一下阿黑的脑袋。阿黑若无其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它脸上的雨水，在我脚边坐下来。阿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歪了歪脑袋。我坐在门槛上，继续看雨，阿黑也看雨。 一阵风刮过来，水雾扑到我身上，我打了一个寒战。“阿黑，你冷不冷啊?”我握住了阿黑的爪子，爪子有些凉。阿黑的脑袋温柔地蹭了蹭我的腿，看着我。

屋檐的角落里码着新收的稻草，堆得老高，都顶到瓦片了。那个清晨，远处的青山还隐在白色的雾气中，望不到边际的稻穗上挂着透明的露珠，我们就走进田里，藏在田里的麻雀全飞走了。我们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只管割稻谷，簌簌的声音响起来了。稻穗一堆一堆垒好，太阳照在我们背上，背很烫，后脑勺也很烫。汗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汗水是咸的。开始脱粒了，我拿着一小把稻穗，稻穗挨着脱粒滚筒，滚筒巨大的力一下子把我拖过去，快要卷进滚筒了。我吓得大叫，妈妈惊呼起来:“快松手啊，傻瓜!”阿黑也汪汪地喊，爸爸停下正在摇的滚筒。我的腿软了，瘫坐在田埂上。奶奶担着两桶茶水，移着三寸金莲，慢慢走到田埂上。奶奶看着我们喝水，她的眼睛陷进去，像院子边的那口古井那么深。

一个模样俊俏的后生……什么叫后生啊?我问奶奶。我也不晓得啊，奶奶说，反正故事里就这么说的。他家里很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瞎子老母，他很孝敬他的老母，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让老母吃饱。有一天，后生来到这座井挑水。一不小心踩滑掉进井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床上，旁边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后生连忙问这是哪里?姑娘说，我是住在井里的神仙水姑娘，你刚好掉到我家里来了。我把你救活了，可是你的身体很虚弱，你先好好养养。后生有水姑娘作陪，每天吃的是油，穿的是绸，住的是楼。可是有一天后生愁眉苦脸，茶饭不思。水姑娘一问才知道，后生想起了他那在人间的老母，孤苦伶仃地没人照顾。水姑娘说这有何难?你回去把你的老母也接来同我们一起住吧。后生喜出望外，心里暗暗喜欢上了这个善良的神仙姑娘。水姑娘说，你回去的时候走后门。出了后门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就到你自己的家了。来的时候站在井边，把我给你的一把金剪刀扔进井里，然后牵着你的老母，一起闭上眼睛就到了。记住，这件事情除了你的老母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后生回来后果然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带着老母去了井里，娶了神仙姑娘，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夏日的晚上，我们在院子里乘凉，奶奶摇着蒲扇一边赶蚊子一边就给我讲这样的故事。我就跑到古井边，往井下张望。很想看到后生和神仙姑娘出来邀请我下去吃一顿，我想知道尽吃油是什么味道，临走再送我一对兔子什么的。但每次只看到里面黑洞洞的。风跑过来，撩起奶奶额前的一溜白发，我看了奶奶额头上的深深的皱纹了。我们用土碗盛起茶水，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在响，漏掉的茶水顺着碗的边缘一滴一滴地跳下田，茶水里有薄荷的味道。滚筒继续转动起来，谷粒啪啪地打着木桶。数不清的纺织娘，在稻草上蹦来蹦去，我逮住几只给阿黑吃了，阿黑吃得很香。稻草的颜色黄里泛着青，几个太阳一晒，就黄了。

我抽出一把稻草。稻草有一股太阳的气味。我的鼻子痒痒的，打了一个喷嚏。我剔掉外层松散易断的叶子，留下最有韧劲的部分，我开始编制起来。编成圆的吧，阿黑的脚印是梅花形状的，嗯，还要有两根带子来栓绑呢，编紧一些，这样经穿。阿黑茫然地看着我给它穿上草编的鞋。“阿黑，这下你在雨里走路，再也不会冷了。”我摸摸阿黑的脑袋。我们继续看雨。几只大脑袋的红头蜻蜓撞过来，透明的翅膀上滚着水珠。

阿黑呆腻了，站起来朝屋子里走。刚一站起来，阿黑像被针扎了似的蹦起来，不知所措地转着圈圈儿，嘴里开始哼哼。我咯咯地笑了。阿黑盯着我看了一眼，冲进大雨里，圆草鞋见了水，一下子散了架。雨还在下，院子里的积水更高了，四只草编的鞋漂在上面，打着转儿。我坐在门槛上，继续看雨。

“过来玩纸牌!”隔着雨帘，干妹在院子对面对我挥手大喊。“我们玩王二三五。”

2

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妈妈从背篓里倒出一只狗，胖乎乎的身子贴着地面蠕动，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低着眼睛怯怯地看着我，我也盯着它看。全身黑黝黝的，没有一根杂毛，阿黑这个名字和它很相配呢。晚上，我们熄了煤油灯，睡觉了。迷糊中，又细又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我屏住呼吸仔细听，是阿黑。我从床上爬起来，寻着声音摸到了阿黑。阿黑全身发抖，鼻子凉凉的。我抱起阿黑，对着它的耳朵悄悄地说“别害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我抚摸着阿黑的脑袋，阿黑不叫了。阿黑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低低地发出嘤嘤的声音。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放下了阿黑。我刚爬上床，阿黑又叫唤了。我抱着阿黑睡在窗边的小摇床上。月亮停在窗前，桂花树的枝条伸向我，阿黑把头埋在我臂弯里，暖暖的一团，小肚子一鼓一鼓地。

我抱着阿黑爬上窗子，跳进了月亮。月亮颤悠悠地上了天。“快看，阿黑，那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房子变小了，蒙上了薄薄的白色，像是洒落了一层霜糖，真想去舔一口。小桥边的水草里，有数不清的点点亮光在动。昨天晚上还跟二娃去那里捉了萤火虫。我捉了满满一瓶，现在还挂在蚊帐里呢。月亮沿着石子马路向前，路过荷花塘。塘里有青蛙在叫，我想要一支荷花。每次去外婆家，我就这样想。月亮下去，我到塘里摘了一支荷花，我使劲吸了一口气，荷花的香被吸出来了。“你闻闻，阿黑，真香!”我看见了外婆的房子，瓦沟里栽满了生石花，院子边蹲着一只石狮子，狮子的鼻子没了。在茅草厨房边的柴堆边，阿黑看见它妈妈了。阿黑使劲地叫，月亮落下去了，阿黑跑向它的妈妈……

白天我常常坐在大门槛上发呆，看天。天有时是蓝色，有小鸟在飞，唧唧喳喳地叫;看雨，夏天的雨噼里啪啦在地上打滚儿，或者蹲在院子角落里看蚂蚁，蚂蚁举着吃的在跑，排成一根黑色的线;到竹林里捉蜻蜓，大脑袋的蜻蜓很多，在林子里神气十足地飞。妈妈叫姐姐带我玩，姐姐早就一溜烟出了门。现在有了阿黑，我想跟它一起玩。

"阿——黑!"我站起来对着雨喊。阿黑跑回来，身上的毛变成一绺一绺，嗒嗒地滴着水。我进了屋，阿黑围着我绕来绕去。“我们去偷妈妈做的松花蛋好不好?”阿黑摇了摇尾巴说好。剥开皮，蛋液哗啦一下流出来，“哎呀，还没变成松花呢!”我懊恼的很，阿黑几下就把蛋液舔光了，阿黑知道，不能让妈妈发现我们干了这些事情。

3

阿黑站起来有我的腰高，是一只大狗了。它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跟着我走东窜西。我们家养了很多蚕。蚕整天吃桑叶，一个劲儿地长，屋子里总是响着沙沙似的小雨声。蚕到了第三期，也进入了初夏，蚕很快就要上山结茧了。可是我们自家地里的桑叶吃光了，妈妈急得哭。我下山崖去摘桑叶。对面那片山垂下一根白带子，落到幽深的谷底，哗哗的声音回旋上来。林子里响起笃笃的声音，准是啄木鸟又在找虫啦。拐来绕去的山路上，我一个人在走，我有点害怕了，阿黑呢?阿——黑!我喊起来，阿——黑!山谷也跟着喊，阿黑从林子里跑出来，围着我摇尾巴。“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跑!”姐姐去了更远的山摘桑叶。我们在草地上晒太阳，白云在天上跑，细风吹过。我吹蒲公英，蒲公英在空中东倒西歪地飘，阿黑疯了般跳起来去追 。我捡了枯英在空中东倒西歪地飘，阿黑疯了般跳起来去追 。我捡了枯草去挠阿黑的耳朵，阿黑直直看着前方，耳朵一愣一愣地煽动，我就对着阿黑的耳朵大喊一声阿黑，吓得阿黑怪叫一声，爬起来就飞奔，我笑着打滚了。太阳下山，我背着满满的一背篓桑叶回家，阿黑在我后面；

4

午后，太阳正旺，大人睡觉了。我跑到沟里抓鱼，阿黑站在沟边看我，我扔了一条小鱼到阿黑面前，阿黑瞪圆了小眼睛连连后退，汪汪大叫，一下掉进沟里，拼命挣扎，我哈哈地大笑起来。我时常呆里呆气，姐姐嫌我做事、走路慢吞吞的，不愿带着我。我也总是惹恼干妹，干妹就不跟我玩，也让其他孩子不跟我玩了。只有阿黑，即使我打了阿黑，骂了阿黑，阿黑还是跟我玩。"晚上有客人来，我们有肉吃哦!"我喜滋滋地对阿黑说。

我夹了一块肉，想给阿黑吃，妈妈眼睛一瞪:人还没有吃的呢，哪轮到它?不许!阿黑坐在我脚边，看着我。我把肉藏在手里，伸到桌下，阿黑悄悄地吃了，把我的手板儿也舔得干净了。 一年到头，我们家也吃不上几回肉，我有时跑到村口去看旷三卖肉，白白的肥肉红红的瘦肉，挂在那里，苍蝇叮在上面。没人买肉的时候，旷三就躺在椅子上睡觉，有时候一个激灵挺起来，红着眼睛，拿起苍蝇拍，对着肉狠狠拍下去。看着看着我的口水流出来了。趁旷三不注意，我抠下凝固在案板上的肉屑，飞快地跑了。一颗钉子那么大的肉，一半我吃，一半给阿黑吃，生肉也好吃的。

晚上，村子里的鸡会被偷，多半是没有养狗的人家。大人说贼的身上带了一股杀气，鸡见了贼就被吓傻了，一点声音都不出，闭了眼睛一个个被拧着脖子带走了。失主哭着叫骂，整天整天地骂，我的鸡要下蛋卖钱啊，你这贼娃子挨千刀万剮的，生的儿子没屁眼…… 前几天，六儿家进了贼，他家没养狗。他爸爸听到动静去追，最后鸡没有追回来，在黑咕隆咚的夜里，手还给刺了一刀。现在在家养伤，一提起这事，六儿爸就唉声叹气的。

5

干妹辍学了，再也不用天天做作业了，真羡慕。天下着雨，我撑着小花伞在门口磨蹭，阿黑等着我出发。阿黑一向要送我到学校门口，放学来我接回家，老远就会看见阿黑吭哧吭哧地一路小跑，向我扑过来舔我的脸，湿湿的舌头弄得我好痒痒。雨水顺着小花伞一滴一滴地落下去。我转动小花伞，蓝色的小花朵模糊成一片，雨水被甩出好远。

爸爸在马路上走夜路。走到一个陡坡的地方，从一辆货车上滑下一包东西，货车没有觉察到开走了。爸爸捡起来一看，里面有一把小花伞和一双小雨鞋，给我一穿，正好!

我穿着这双绿色的小雨鞋，踩着雨坑，一跺脚，混浊的雨水溅射出去。不上学，哼，我也可以做到，我下定了决心，在门口大声喊起来:“爸爸，我，我不想上学了……”“才上三年级就不上了?!”爸爸出来了，从桑树堆里抽了一根桑树条，朝空中挥了挥，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挨鞭子呢还是去上学!”爸爸可怕的脸色把我吓坏了，我的心跳得飞快，转身就跑了，阿黑跟我跑。哪怕数学经常考零分，也必须读书吗?我想不明白。哎呦，上数学课跟听天数一样，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答不上来。为此，老师气得朝我扔粉笔，我听见我脑袋上砰的一声响，嗡嗡地站了一节课。

早上一觉醒来，太阳上三竿了。“天啦，都没人叫我起床，尤其是姐姐，上学也不叫我。”我飞奔到学校。语文课上的是《画》这首诗，可是已经上完了。我搞不懂为什么人都来了鸟还不惊，老师让我背，我也支吾了半天，一个字儿也背不出来，被罚站了一节课。我觉得窗外才是一副画，槐树上，小鸟在里面转来转去，没有人去，自己就惊走了。

下午放学回家，阿黑没有来接我。“嘿，你的保镖呢?” 小东对着我挤眉弄眼。我没有理他，他是坏蛋，经常用石子打我的阿黑，好像阿黑是一块水田。小东经常用扁平的石头在水田里打水漂，厉害得很，有时候可以打出四个漂亮的水漂来。我打水漂的时候，石子总是扑通一声就钻进水里去了。我一溜小跑回去，看见了阿黑。阿黑趴在门口，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干呕。“怎么啦?阿黑”我摸着阿黑的头。阿黑耷拉着眼睛，蹭了蹭我的手，软绵绵地，止不住地干呕。阿黑慢慢撑起前腿，喘了一口气，后腿站起来，颤悠悠的。阿黑走了几步，仿佛身体太重，四条腿不堪重负地摇摆不稳，差点倒下去。阿黑顺着自家房子的墙根从门口向屋后慢慢走去，又从后面顺着房屋的另一面墙根走到大门口。阿黑干呕着，又有血从嘴里流出来了，顺着墙根一滴一滴的撒下去。阿黑围着自家的房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我跟着阿黑后面 ，不知道阿黑怎么回事?第三圈转完，阿黑靠着我的脚趴下去，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我看着阿黑，跟做梦一样，嗓子眼儿堵得很紧。过了很久，我问阿黑“阿黑，你为什么突然就不跟我玩了呢?”。 耳朵边有人在说，这下有狗肉吃啦，剥了皮炖了吃吧。我听见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死死地抱住阿黑不松手。我抱着阿黑一直到天黑，阿黑温软的身子渐渐冰凉，月亮出来了，我把阿黑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阿黑，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吃了别人给的毒药呢?"

晚上，我躺在小摇床上，看窗外的月亮。月亮变得湿漉漉的了，像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