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远的山村,一年有两件大事:一为碾场,一为过年。碾场为了丰收,过年为了庆祝丰收,这是传承了数千年的农耕文化中最为重要的两部分。
一进七月,人们打完种子,捋完麦杆,一边翻耕土地,一边准备碾场。这不仅是一家的大事,更是全村的大事。我们村小,三十余户,只有王宋二姓,聚族而居,抱团取暖,同呼吸,共命运,必须精诚团结,齐心协力,相互帮扶,才能完成许多大事。这是几千年来形成的农耕文明。
我们村共三个打麦场,方地场和肚子场户数少,各五六户,大场人多,将近二十户。按照往年惯例,先碾方地场,再碾肚子场,这两个场小,好商量,今天碾你家,明天碾我家,后天碾他家,口头约定,谁先谁后都无所谓。最后碾大场,由于人多事杂,必须公平合理。抓阄,是乡村处理问题最为公平简捷有效的方式。找一张纸,撕成大小相同十八块,从一开始按次序写上十八个数字,抟成小球,装在草帽里,抖两抖,晃两晃,一人抓一个,哪天哪一家一清二楚。抓过阄,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兴高采烈,有事的、错不开的当面调剂,乡邻一家亲,好说话,最后大家都心满意足,乐乐呵呵。
碾场最怕两件事:拖拉机抛锚与雷雨。
拖拉机一抛锚,满场的人抠脚挠手,干急没奈何,一遍一遍地催问拖拉机手。东家急得求天告地,进进出出,胡打转转。拖拉机手满身油污,满脸热汗,找问题,换零件。一耽搁,就得碾夜场,太阳还高,早有乡亲拿来电线灯泡,布线接电,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明明三天来连续报道没雨,可下午偏偏就飘来几朵黑云,害得东家提心吊胆。“咯噔——”一个响雷炸响,吓着了整个村庄。鸡飞狗跳,人叫马嘶,收拾粮食的,抱麦杆的,捅水口的……救场如救火,家里再忙,也得扔给老弱病残,男人们必须得去场里,迟了看也得去看看,站也得去站站,这同样是山村多少年形成的文化。打麦场上忙而不乱,苫草的,操麦杆的,推拉粮食的,卸碌碡的……乱纷纷一片,又井然有序。雨点未到,麦场上已收拾得整整齐齐,遮蔽得严严实实。还没来得及抽根烟,松口气,突然想起牛儿拴在外面树上,水口还堵着,割草的孩子还未回家,又急急忙忙,疯疯癫癫往家跑去……
两三天前就已观察好天气,收听好天气预报,专门花一天时间上四门采集好烟醋糖茶,辣椒黄瓜豆腐。提前一天蒸好馒头,煎好油饼,炒好臊子。“日子再紧也不能亏了下苦人。”这是母亲的口头禅,也是大家的口头禅。
拖拉机早已在乡亲们的前呼后拥下进了村,“实突突”喷着浓烟,有点迫不及待。碌碡从草底下滚出来,两端安上木橛,就等套上木框,跟在拖拉机后大显身手了。
天还未亮,东家早已起床,观星家,生炉火,准备茶家当,扫场,安碌碡。进进出出,脚下一刻也不停。
天一亮,睡梦中传来吆喝声:“摊场来——”,妇女们揉着惺忪睡眼,接二连三来到打麦场。中间立一捆麦,女人们围成个圆圈,开始摊麦。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东家长西家短,南家猪北家鸡,欢声笑语跌荡起伏。手下却一刻也不停歇,提起一捆麦,一拧,打开束带,双手抖着放下,麦杆便规规矩钜散开。麦的厚薄由麦子的湿干、长短决定。
大人们摊麦,小孩们揭摞子,抱麦捆。揭摞子最抢手,谁抢上谁揭,不用梯子,抓往麦杆,光着脚板,“蹭蹭蹭”几下就猴子般蹿上了摞子顶,接着一个个的麦捆便滚落下来。最喜欢把麦捆摞到一起,趁摞子下的其它小孩不备猛推下来,砸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摞子下的小孩抱起三捆四捆麦捆,蚂蚁拉泰山般送到场上摊麦的妇女手里。
麦摊完,妇女们便去烧汤,烙油饼,喂鸡,喂猪,给耕地的男人送饭。
拖拉机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来了,小心翼翼地进入场中,慢慢悠悠地试探着前进。头遍场难碾,麦子太厚,而且厚薄不一,处处是陷阱。一不小心拖拉机会钻进麦浪中,前头推起小山般的麦堆。这时候东家忙着抱麦,抽心,挂碌碡。忙得大汗淋漓,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抖场来——”临近中午,随着一声声吆喝,人们熄灭灶火,放下茶罐,扛上木杈,重回麦场上。头遍场难抖,压实的麦杆,需要很大劲才能翻起来。由外向内抖轻松,大家围着打麦场成一个圆,手持木杈,尽力翻起麦杆,连续翻抖。汗水伴着麦粒欢快地溅落,灰尘伴着麦皮轻盈地飘舞,圆圈伴着抖动渐渐地缩小。场抖完,各回各家吃饭,中午不管饭,这也是碾场的惯例。
下午的时光最美,男人们换下了女人们,一来就不回再家,抖完场围坐在树荫下谝闲传。天南海北,胡说八道,陈芝麻烂谷子,有天上没地下,想到什么说什么。在他们的嘴里,火车就是推的,牛皮就是吹的,拾起一块石头就能打下飞机,一泡热尿就能淹了金山寺,毛主席去世得早,要不全世界早成了大中国……尤其抬杠时最精彩,双方面红耳赤,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说带指,唾沫横飞。没有说不出,只有想不到,再滑稽的言论,再荒诞的说辞,再不合常理的事,在他们口里都是不刊之论,皆为真理。抬杠的胜负往往不是谁有道理,而是谁声音大,气势强。大家帮腔喊叫,添砖加瓦,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哄哄一片,最后自己也分不情谁是谁非。这实在是最美的时刻!
场抖过二遍便要站耱,这是个技术活,须眼明手快,脚腿麻利。卸下碌碡,绑上耱,先空耱跑几圈,然后敏捷利索的小伙子站上去,手扶座椅,双脚分开,连蹬带踩。太阳明晃晃的,麦场成了银色的湖泊,拖拉机变成了小船,围着湖泊不停打转。看吧:拖拉机手和站耱的小伙在小船上跳舞!拖拉机手双手扶把,脚蹬尾轮,随着波浪的荡漾时起时落,摇头晃脑,草帽飘飘欲落。站耱的小伙右手拽着拖拉机手的屁股,左手随着起伏自然挥动,双脚分开,双腿一前一后不停踩蹬,在银色的波浪上腾跃,颤动,似冲浪的少年……耱一会儿,湖泊上便形成一个个草堆,站耱的小伙便弓下身子,将一个一个的草堆揽到面前,推到放草的地方。于是谝闲传的,喝水的,撒尿的,纷纷拿起木杈,走上打麦场。
场抖过三遍,第四遍车轮跑遍全场便起场。把草操成一个一个小堆,一杈操起,挑到大草垛上,草垛上自有技术好的人专门整理。簸箕推,木掀铲,扁担两边钩上绑上绳两人拉,中间一人屁股朝天,倒噘沟子爬在上面压着推。将麦子麦皮在场中间堆成一长条。
拖拉机换上风扇,人们坐下来抽支烟,喝口水,稍作休息,收拾一番,准备扬场。一转眼,已全副武装,有戴着眼镜的,有戴着口罩的,有用纱巾包着嘴的,有用红纱巾包了整个头的……奇形怪状,五花八门,嘻嘻哈哈。负责扬的,扫的,撅净麦皮的,多年乡邻,能干什么,会干什么,都一清二楚。
风扇一转起,各上各的位置。拖拉机轰鸣,木掀起落,灰土飞扬,白雪飘飘,天昏地暗。麦皮随着风扇的转动飘满半个打麦场,白茫茫一片。来回三四趟,麦皮越飘越少,金黄的麦粒渐渐浮出来,最后只剩一堆金黄的麦子。
拖拉机一停,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有四千斤?”“胡说,你的秤小,五千斤过了。”……空气声中洋溢着喜悦,人们笑着,闹着,开始装麦子。装完,一袋一袋立在打麦场上,白花花一片。接着一人一袋,扛在肩上,一趟一趟往家里送。
孩子们也不闲着,孩子们自有孩子们忙的,忙什么?背麦皮。这是几月前雪还未落时候就商量好的事,早就在嘴皮子上背了多少回了,千盼万盼盼来了这一天。大的大背斗,小的小背斗,一个跟一个,骆驼送信一般。到场里,背斗放下,弯腰推着画个圆,满了,脚伸进去,踩几下,还能装几捧。孩子们都很实诚,生怕背不重,虚来晃去的人为大家所不齿。一路上说着笑着,打着闹着,吹着牛皮唱着歌,好不快活!大人们开始就着辣椒扯臊子面了,孩子们还在背麦皮,用不着着急,面没了再擀,也少不了孩子们的。
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年约定俗成,用不着邀请,茶足饭饱的男人还未出门,早早吃完晚饭的妇女们已提着竹箩进门了。主人一面欢送着腆着肚子,横披衣服,慢慢踱出门的男人,一面招呼着笑语盈盈,头裹围巾的女人。不等吩咐,早已围着麦堆盘腿坐下,揽上麦,双手抱箩,连续轻摇,竹箩中的麦粒顺着圆心轻快地跳跃,旋转。放下筛子,双手掬出白色的圆心,扔到一边,随意翻搅麦粒,捡出小石子,土块,随手一扔。端起竹箩,反手一扣,倒下筛好的麦子,顺手再揽一竹箩,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多年劳作,妇女们都技艺高超,干练娴熟,十多个动作,一两分钟完成。筛过的麦子,晒干后直接磨面,交公粮不用再上风车。
月亮很高了,妇女们的笑声还在月光中荡漾,一直荡进男人们的梦中……
在小小的山村,这样的事要持续一月多,实在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碾场打麦,是一年的大事,更是一年的喜事。圆圆的打麦场似一张大网,网住了男人,女人,孩子。在欢快喜悦的忙碌中,生活越来越好,乡情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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